徐平靜靜地看着手裡的公文,楊告站在一邊,不住地搖頭道:“那個童主管,就是留守司通判孫沔家裡的知院,竟然一根索子懸樑,就那麼吊死了!他死了不打緊,這兩天西京城裡就跟炸了鍋一樣,府、縣,還有留守司衙門,天天被堵得水泄不通!”
徐平頭也不擡,淡淡地道:“你還有時間管那些衙門?我們轉運使司也被堵了!”
“我們這裡人少,都漕,你到河南府和留守司去看過,就知道我們這裡多清靜了!”
徐平把手裡的公文放下,嘆了口氣:“現在西京城裡的官員,在任的致仕的,跟商量好了一樣,紛紛上章彈劾孫沔。說他縱容奴僕行騙,引起地方動盪,極是惡劣,一定要朝廷嚴懲。哼,他倒還有勇氣上章自辨,說都是奴僕所爲,自己一概不知。”
取出官印用了印,畫了押,徐平把公文交給楊告:“最近這段日子特別繁忙,你多多上心,勞累一些。出孫沔這麼一件事就夠了,千萬不要再出其他的事情。前一段時間是向城裡運棉花,只是儲存不易罷了。現在棉花大規模上市,四方商賈雲集,引洛入汴的河道又已經開閘放水,開始通漕,事情更加繁雜。”
楊告接過公文,還忍不住問道:“那孫沔的事情怎麼辦?我們轉運使司監察百官,總不能夠不聞不問。李留守現在就跟神仙一樣,除了五日大起居,再也見不到人影,西京城裡的官員現在可都在看着都漕呢,您總得拿個主意。”
“能拿什麼主意?”徐平站起身來,“奴僕犯事,做主人的必受牽連,但也只是牽連而已,還能逼着孫沔去還錢?依着那孫沔的性子,無論如何他也不會還的!現在只有把他貶出京西路,找個邊遠州軍處置了。我前幾日上過奏章,已經批了下來,你派人去找孫沔來。”
“都漕要處置孫沔了?這廝折騰了這麼久,您也是好耐性!”
“說實話,我也不想過問他的事情,在我手裡他鬧也鬧起浪花來!可李留守現在政務一概不管,也只能由我出面了。去吧,去吧,派人把他找來!”
楊告應諾,拿着公文,出了徐平的長官廳,派人去招孫沔。
徐平出了官廳,到院子裡大樹下的石凳上坐下,看着滿園秋色出神。
他是真不想管孫沔的事,本來留守司就不歸轉運使司管,何必去得罪這個刺頭?但是現在正是棉布大規模上市的時候,場務的事,民間跟棉布有關的生意,紛紛雜雜,徐平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一衆被騙了錢的官員權貴天天鬧個不休,對經濟影響不好。李若谷早就撒手不管事,徐平不得不站出來給這次的鬧劇畫上個句號。
童大郎到底捲走了多少錢?沒有人知道,甚至連個大略的數字都估計不出來。真正的大頭還是放出去的貸,借契被童大郎一把火燒了,別說是借了錢的人不會還錢,就是他們肯還,收了錢的中間經手人也不會把錢交給童主管,那徹底成了一筆爛賬。因爲把借契燒了,童大郎還在民間落了個好名聲,這也算是劫富濟貧吧。
這個亂局的根源,還是童主管爲首的那羣人做了假賬,一明一暗,最後攪不清了。本來正規的借契,是要到官府認可的書鋪公證,當然是要收費用的。但童大郎這些人做的不是正經生意,這些手續統統沒有,借契一燒,想到書鋪那裡查底都查不到。再加上公司的賬目也是明賬暗賬分開,官面上的賬底查出去,跟實際怎麼也對不上。
一離了孫沔,童主管就是條鹹魚,被以分司官員爲主的人堵門要債,最後實在不堪逼迫,一根索子套上房樑,自殺了事。明眼人都知道他是給孫沔背了鍋,而且肯定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但也沒有辦法,不可能用這種辦法去逼孫沔。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得不結束。徐平與王堯臣商量過後,讓他按照官府對童大郎和童主管兩人有關公司的賬目存底,徹底清查資產,按比例分給當被投錢的人賠償損失。童主管的家財全部籍沒,一樣按比例賠出去。奴僕跟主人是同居共財的關係,理論上說孫沔是要承擔連帶責任的,不過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從商鋪到公司,本來就是從以前的無限責任向有限責任的轉變,沒必要去走回頭路。
至於孫沔,不想拿錢出來,只有用官抵了,貶上幾級不可避免,只是看怎麼貶。
樹葉已經泛黃,不時從樹上飄落下來,落到地上。雖然每天打掃,地面依然鋪滿了落葉,一層金黃色,給人溫暖的感覺。
到京西路一年了,現在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徐平不想因爲這些雜事分心,必須把孫沔儘快趕走,讓事情平息。再鬧下去,要影響到西京城的穩定。
一個公吏過來通稟,說孫沔到了。徐平回過神來,讓直接帶到院子裡。
經過了最近的事情,孫沔早已經沒了徐平剛到京西路時的風采,人也變得消瘦了,只是一雙眼睛依然有神,目光陰冷。
隨着公吏進了院子,到徐平面前行禮,孫沔站在那裡,冷冷地看着徐平。
徐平不屑地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石凳:“坐吧,你鬧出這麼多亂子,總是要有個了結。中書和御史臺有公文來,這差事落到了我的身上。”
孫沔猶豫了一會,還是在石凳上坐了下來,看着徐平,猶是桀驁不馴的樣子。
“自我到京西路,你便各種小心思,不規規矩矩做事,終於還是闖了大禍——”
“我闖了什麼大禍?”孫沔的頭一揚,“不過是御下不嚴,奴僕生事而已!”
徐平擺了擺手:“說真話,我沒心思跟你爭論這些。你心裡怎麼想,覺得事情如何,我根本就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現在就是因爲西京城最近動盪,從你家而起,不處置你朝廷沒法交待。本來依御史臺的意思,是把你貶到荊湖路或者福建路去,找個小的州軍去監酒稅或者鹽稅。這意味着什麼,你自己知道。中書念你進士出身,覺得這樣貶你過重,來書問我的意見。現在定下來了,我給你兩條路走——”
“此事我本沒有錯,不過是治家不嚴——”
徐平一拍石桌:“你治家嚴不嚴與我何關?!家事自己回家關起門來自己說去!現在兩條路,要麼去監鄂州酒稅,要麼去邕諒路,你自己選!”
監當官算是對進士出身官員的最重懲罰了,可以說是一貶到底,比當時剛中進士時職務還要低得多。如果沒有親友幫着周旋,運氣不好一輩子再也爬不到京官。這是徐平和御史臺的意見,中書覺得過重,有些猶豫。
孫沔看着徐平,過了很久才低下頭,輕聲問道:“到邕諒路又是做什麼?”
“還是做通判。朝裡有人念你進士出身,殊爲不易,不好就此斷了你的前程。這一年你的作爲我也看在眼裡,便給你留了一線生機,去邊疆效力。此事是我提出來的,講心裡話,不管是爲你自己好,還是依我的心思,都希望你選第二條路。”
過了好一會,孫沔才道:“爲什麼?我跟都漕沒交情!”
徐平笑道:“你就是說跟我有交情,我也不認哪!以你的爲人處世,跟我攀交情,我丟起那個人!到邊疆效力,給你的仕途留一線生機,是爲國家着想。用纔不用德,你的作風不適合做親民官,但邊疆新附,也不着你的德。說起才華,你還是有幾分小聰明。”
孫沔面色黑青,瞪着徐平,沉聲道:“都漕說此話不覺得過於刻薄嗎?”
“刻薄?你倒是給我個不刻薄的理由啊!從我到京西路,便處處跟我對着幹。你跟我對着幹也沒有什麼,我不是心胸狹隘的人。但是你都做了什麼事?貪財好色,挑動官員鬧事,一件正事都沒有做啊!你倒是做一件利國利民的事,讓我看看,對着幹我也不會對你有什麼看法啊!哦,現在爲了錢財,鬧得西京城雞犬不寧,你還認爲我說的刻薄?”
孫沔從來沒想到徐平會說得如此露骨,來的路上他想了許多。兩人見面徐平會說什麼話他想了無數,卻萬萬沒想到徐平會如此直來直去,沒有半分客套,也不繞圈子。
見孫沔不說話,徐平又道:“你現在是待罪之人,——不要根我爭論有沒有罪,是什麼罪,天下都認爲你有罪,我也沒有興趣把你的罪行理清楚,左右不過是個貶罷了。——現在跟你講的,是貶到哪裡去,要你去做什麼。所以,別再糾纏以前的事情了,好好想一想以後新的職務怎麼做,還有沒有機會東山再起。我說的清楚不清楚?”
“好,到邕諒路的哪裡?”
“最近交趾上表求內附,但是朝廷不好一口答應,免得引起其他小國驚恐,所以暫時設了幾個新州,但升龍府還是交趾王城。交趾有一大港名海門鎮,唐時爲武安州,你如果不想到鄂州監酒稅,便去做新設的武安州通判。”
打垮了交趾,占城沒有了對手便就發展起來,現在那一帶的形勢很複雜。孫沔這個人徐平也看在眼裡,留在內地就是個禍害,還是一腳踢到邊疆去,有什麼能耐朝着蠻夷用力去。貪財好色在那裡都不是問題,文質彬彬的正人君子還鎮不住呢。而且蔗糧務的糖要找市場,南洋航線必然要開闢,那裡也確實有油水。
這種人徐平不想籠絡,自己走的路不同,在他身上的投入和收穫完全不成比例。只有呂夷簡那種一切爲了鞏固權勢的,纔會需要孫沔這樣的人。他的壞名聲對呂夷簡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負資產,但對徐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