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立國,對周邊的少數民族有一個總的原則,即是“以漢制蕃”。蕃官不管是官職多高,差遣多麼重要,手下帶着多少人,敘位都是在漢官之下,受漢官管轄。除非特例,如麟、豐、府三州的折家和楊家等,因爲立有大功,本地又納入朝廷的統治體系,實際上是按照漢官敘位。但他們作爲藩將,依然不能入三衙爲管軍。
總的原則如此,各地按照實際情況,又有不同的政策。西南和川峽地區,通行的是羈縻制,如徐平初仕的邕州,土官只受朝廷冊封,朝廷不插手他們治下的具體事務,他們也不負擔兵役和勞役。西北等地又不同,蕃羌分爲熟戶生戶,生戶與朝廷沒有關係,熟戶纔在朝廷治下。對熟戶的統治方式,是一種半自治的形式,一般族內事務他們自己決斷,有了爭執則由地方官派人過去秉公處理,雙方同意,稱爲和斷。如果有戰事或者興作大的勞役,這些熟戶則按照一定的比例抽丁參加,參加戰鬥自備弓甲器馬。
實際認真論起來,蕃羌熟戶相當於隋唐的府兵制,蕃兵有點類似於府兵。
正是認識到了西北的統治體系跟邕州不同,徐平纔有了變夷爲夏的想法,因爲這些蕃落熟戶實際上已經在朝廷治下,完全不同於邕州地區的蠻族土民。
在“以漢制蕃”的大原則下,蕃落熟戶受到很多限制。比如他們不適用朝廷法律,按照曹瑋在秦州定下的規則,蕃民和蕃民發生衝突,則派官和斷,如果有一方是漢民,則按朝廷律條處理。比如蕃兵不管身份如何,地位多麼重要,不許娶漢民女子爲妻。當然,蕃民更加不許蓄漢民爲奴婢。各種各樣的歧視,無處不在。
最重要的,便是蕃落熟戶要納子弟爲質,關於納質院。質子制度,是針對熟戶的。
自宋立國,太祖乾德年間劉熙古守秦州,便就取蕃部豪酋子弟爲質,從此,質子制度便就一直延續了下來。到景德三年,因爲不少質子自被關押,終生禁錮,真宗皇帝憐而憫之,對大部分部族恭順的質子,放了他們回家。當然,這是讚美皇帝的說法,這事情之所以報上去,是因爲歷年關押的質子太多,消耗的口糧地方上有些吃不消了。
曹瑋守秦州,再次對外開拓。特別是三都谷一戰,打散了吐蕃主要的政治勢力,秦州以西河州、洮蘭甚至直到邈川,再次大規模納質爲熟戶,一次納質者即有七百五十六賬。
爲了安排這些質子,曹瑋在重修秦州城的時候,同時修了一座納質院,用來關押入質的蕃落豪酋子弟。徐平等人面前的,正是秦州納質院。
見張載有些不明白,種世衡笑道:“節帥的意思,質子無不在秦州多年,如果連這些人都不能變夷爲夏,那何論外居於山野的蕃羌夷人呢?”
徐平對張載道:“還有一點,曹武穆守秦州的時候,蕃羌納質者近千賬,再加上近些年陸續入質的,納質院現在關押的人數衆多。這麼多人,光給他們提供糧食填飽肚子,秦州就有些不堪重負了。現在朝廷用兵,國事艱難,怎麼可能養閒人?我對這些人的要求,是讓他們自食其力。在秦州附近找一塊閒田,讓他們耕種,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質子有的是以族爲單位,但還有很多是以賬爲單位,遊牧民族的賬,基本相當於農耕民族的戶。秦州熟戶蕃兵三萬五千人左右,一賬出一兵,算一算關在這裡的入質的有多少人?哪怕大部分不是以賬入質的,還有很多熟戶不入質,這納質院裡也有一兩千人之衆。
秦州向來號稱沿邊數路第一富庶的州府,白白負擔這麼多人的飲食,也覺得有些吃不消。在徐平眼裡,這麼多人有手有腳,還大多都是青壯,哪裡有吃白食的道理。秦州周圍閒田衆多,隨便劃一塊地出來,讓他們自己種去,勞動才最能改造人。
見張載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徐平對他道:“你不是深感李覯的《平土書》說的井田制有道理嗎?現在就給你這些人,給他足夠的地,來試井田制。學本於行,到底你認爲的道理是不是道理,就用這些人做個實驗,看看如何。再者你自小攻讀聖賢之書,不妨對這些人施以教化,讓他們知廉恥,守禮儀,變夷爲夏。”
張載有些猶豫地道:“經略有吩咐,學生自該奉行。只是,這些人入質秦州,必然都是怙惡不悛之輩,對他們施以教化,這——”
“秀才,你想得差了。違法作過,因而被關於納質院的是有,但少之又少,絕大多數還是本族本賬送來的。人之常情,要送子弟入質,那些桀驁不馴之人怎麼可能被送長輩送過來?長輩要送,他們也不來啊。所以關在這裡的,大多都是在族裡不得寵,或者忠厚老實之人。變夷爲夏,在這些人身上是最容易的。”
看看大門緊閉的納質院,張載雖然心裡沒有把握,但年輕人到底有一股衝勁,咬牙對徐平拱手:“經略吩咐,學生敢不從命!這院裡的質子,學生必用心教導!”
徐平點頭:“你有這份志氣就好,此事也不全都是委託給你,人數太多,你也管不過來的。還是由種通判提舉,你在旁協助。耕種的土地,已經安排在太平監左近,離太平監不遠別築城堡。現在正是春天,你跟這些質子一起到那裡,一邊耕種土地,一邊建寨,這幾個月要辛苦一些。話說回來,再是辛苦,對這些質子來說,也比在納質院裡好過。”
一入納質院,就大門緊鎖,除非放回家,再不許出門,有的人一輩子就關在裡面。自耕自食雖然辛苦一點,到底是有了行動自由,生活也得到改善,總比做囚犯好。
張載道:“經略,這些人終究是質子,出了城之後,難保不會有本族兵馬來搶奪。沒有城池依託,遇到蕃羌鈔掠又該如何?”
“自京城來的歸明神武軍大部駐於清水縣,太平監也有他們的兵馬駐紮,蕃羌兵馬天大的膽子敢來攻打。此事你不必操心,我早已做了萬全佈置,真有羌兵來,有來無回!”
張載拱手道:“既然經略已經做了萬全準備,學生願往!”
到了秦州,桑懌兼了秦鳳路兵馬副都部署,實際管理本路禁軍。高大全則兼了秦鳳路的兵馬鈐轄,管理秦州一帶的禁軍,是桑懌的屬下。按朝廷的原則,部署帶兵萬人,鈐轄帶兵五千,都監帶兵三千,他們的本部自然沒有這麼多人,還要兼管秦州的本地禁軍。
清水縣離秦州不遠,有鐵礦,以前就建有冶鐵堡。徐平需要在那裡冶煉粗鐵,然後運到鳳翔府精煉,用於新建的工商業,所以在那裡佈置重兵。
秦鳳路有本地禁軍四十多指揮,分佈於各州縣,加上衆多的廂軍和蕃兵,各地足以自保。桑懌和高大全帶來的京城禁軍,全部都部署在秦州的周邊,周邊的蕃落部族沒有抗衡的力量。打出去的情況不明,但在秦州自保卻沒有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