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底了,年味越來越濃。西京洛陽的人口遠不如東京稠密,也不如那裡熱鬧。不過今年雖遇大旱,卻未受大災,百姓手裡的錢也比往年多,自然也就比往年熱鬧得多。街上的人羣川流不息,各種小販沿街叫賣,不時出現幾個“打夜胡”的,惹得圍觀的人鬨堂大笑。被討到門上的出手也不像往年那麼吝嗇了,總有幾個銅錢扔出來。
轉運使司衙門裡,晏殊興致勃勃地看着徐平、李覯和王拱辰三人寫出來的草稿,不時提兩句意見。具體的經濟運作晏殊搞不太清楚,他也不向那個方向動腦子,但到底是此時的文壇領袖,時文大家,改改字詞句子,讓文章更有氣勢晏殊還是拿手。
書房裡寫的是總目,外面長官廳裡王堯臣、楊告和趙諴等人則做各分目。按照徐平的思路,從上古時候的簡單生產講起,再到生產分工,到商品交換,然後講商品的性質,再講到財富的性質,講到勞動產生財富。然後接着講商品生產和交換、講貨幣、講勞動工具的發明與改進、講勞動效率的提高,講到商品經濟的方方面面。在商品經濟的條件下,財富的增長理所應當,國家掌握的財富增加,不但不會侵奪百姓的財產,還會讓民間財產也水漲船高。這一點極爲重要,讓新的理論從義利之辨中脫身出來。
等到大家完成了初稿,再集中起來廣泛討論,還要徵求本路其他官員的意見,最後形成定稿。如果到時政治環境合適,由晏殊帶到京城呈上朝廷,作爲京西路官員對呂夷簡處置京西路飛票的回答,那就是堅決不同意。
這不是意氣之爭,是新的路線能不能生存,能不能走下去的大問題。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徐平沒有退路,必須死爭到底。
而先從上古講起,既是中國古人寫文章的習慣,也是徐平前世教科書的習慣,最容易被人接受。不過古人寫書,往往引了古人的例子便就得出結論,少了後面的大頭。
改過了幾個句子,晏殊意猶未盡,對一邊的徐平道:“徐龍圖,這文章起名字了沒有?”
徐平道:“先前我們一起說話的時候,李覯提了一個名字,稱《富國安民之書》。此書講的就是國富則民安,極是切題,我們都覺得不錯。”
“國富則民安,國富則民安——”晏殊連連點頭,品味良久。“不錯,不錯,你們這書就是立了這個論出來。如果外面能把今年京西路施政跟這綱目切合起來,就真地是發前人所未言,爲治世之良策,足以流傳後世。——對了,此書將來要上給朝廷,算是論治國之策,不如便就叫《富國安民策》吧。”
“學士說的極是,那便就叫《富國安民策》!”
歷史上的李覯曾有《富國》、《強兵》和《安民》三策傳世,這一次不涉及軍事,他便就把另兩策合起來作爲這書的名字。說到底,李覯以傳先聖大道爲己志,這三點一直埋在他的心裡,不管通過什麼形式,最終還是要顯示出來。
把國富與民安統一起來,不再看作是相互對立,是李覯在學術上的重大貢獻。後來宋朝在財政政策上的無數次折騰,包括王安石變法,大多與他的這一論點有關。正是有了國富民安的統一,才脫去了與民爭利的桎梏,不再讓理財官員戴着枷鎖起舞。
當然現在的《富國安民策》遠遠超出了歷史上李覯的侷限性,真正把商品經濟的規律講清楚,徹底從以前自然經濟的立論中脫身出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商品經濟的經濟基礎自然要產生新的思想,與舊理論的衝突不可避免。
晏殊或許理解不了書裡講的經濟運行的道理,但能自圓其說他是看得出來的,對現在他來說,這就足夠了。有京西路的政績做底子,有這能自圓其說的理論,對呂夷簡的反對就是說得通的。當然,真正決定他態度的,還是朝裡挺呂反呂的鬥爭。
公吏上了茶來,喝過了茶水,晏殊對徐平道:“以前總講天下之財有定數,不在官則在民,能爲朝廷增收的理財能臣,都要擔上刻薄聚斂的罵名。如漢武帝之桑弘羊,如唐代宗之第五琦,一助雄主揚威域外,一助朝廷平定叛亂,功不可謂不大,但卻——”
徐平忙道:“其實也不盡然,齊之管仲,以理財之術助桓公獨霸,世稱名相。”
晏殊愣了一下,才笑着道:“這話說得也是,若講能夠讓國家用度不缺,秦後首推蜀漢之諸葛丞相。帝王信之,百姓敬之,天下誰人不知!”
講桑弘羊和第五琦就太晦氣了,兩個人最後的結局都不太好,特別是桑弘羊,還落了個身首異處,而且都人亡政息。宋朝當然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意頭不好,總是能避就避的。徐平的理財手段跟這兩個人有根本的不同,他們都沒有改變經濟基礎,真的就是理財。徐平則是完全把經濟基礎改變了,已經超出了理財的範疇,一旦順利推行下去,就將形成歷史的洪流,浩浩湯湯的大勢無人再可逆轉。自然經濟一旦被商品經濟摧垮,就沒有重新建立起來的機會,這纔是徐平所倚仗的。
喝了兩口茶,緩和了一下尷尬的氣氛,徐平才道:“其實說聚斂,說與民爭利,我也深自戒懼。京西路這一年來,官府手裡增加了錢糧是不錯,我更加在意的是百姓手裡的錢是不是比以前多了,是不是吃喝不愁了,日子是不是比以前更好了。學士如果有閒,可以到京西路的民間走房一番,不是我自誇,京西路的百姓,今年過得比往年可好多了!——當然,那些不信官府,非要用小心思鑽空子,結果被人捲了錢財的人另當別論。我說的就是那些鬧事的分司官員,什麼時候偷逃稅算也是民該得之利了!”
晏殊笑道:“我在西京的這些日子,還是在城裡走動過的。今年河南府大旱,人人都說若是跟往常一樣,不知要有多少餓死,有多少人流離。但今年卻沒有影響,治下百姓不但沒有出現餓死逃荒的,手裡的錢財還比往年多了。僅此一項,就看你政績傑出!”
“學士過眷,讓治下百姓衣糧無缺,本就是我該做的。”
“國富則民安,而不是國富則非刻薄聚斂不可。徐平啊,你做到這一點,並且把道理講清楚,把做事的步驟講清楚,足以名留青史了!”
徐平還年輕,對於名留青史的渴望還不那麼強烈,但晏殊的這番話,還是讓他心懷激盪。大丈夫在世,高官厚祿又算什麼?有幾人能夠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富國安民策》,說起來李覯確實會起名字,言簡意賅,四個字就把整個政策最重要的內容概括出來了。前世引起商品經濟革命的外國著作,被翻作《國富論》,說起來遠不如李覯這四個字的名字好。國富與民何干?不把這個問題講清楚,就要面對無窮責問。對中國歷史上的理財官員來說,與民爭利就是個魔咒。再加上義利之辨,國用不乏,則就必須被扣上一頂不顧民生刻薄百姓的帽子。不打破這個魔咒,越擅理財越是向火坑裡跳。
徐平並不奢望能被萬民稱頌,百姓的情緒受太多因素影響,不是做了好事就能夠被立即認可的。當年離開邕州,有當地百姓數十里雨夜相送,已經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再一次得到那樣的待遇。最重要的,是要自己心安。
正在徐平和晏殊相談甚歡的時候,楊告從外面匆匆進來,偷偷看了晏殊一眼,見過了禮,小聲對徐平道:“都漕,京城有朝報到了。”
徐平並沒有注意楊告的神色,都進奏院的朝報五日一發,洛陽這樣離得近的,最多第三天就到了,最緊急的時候第二日就能到,大家早已習以爲常。
把朝報從楊告手裡接了過來,徐平隨口問道:“楊副使,京城裡最近有什麼大事嗎?”
楊告神色不好,沉聲道:“杜中丞卸任,改爲知永興軍。”
“什麼?”徐平一驚,把朝報一下子握緊。“那誰接掌御史臺?”
“學士院張學士。原知開封府的程學士再入學士院,接任張學士爲內翰。”
聽到這個消息,本來興致正濃的晏殊臉色立刻變了,一片鐵青。
呂夷簡忍了近一個月,終於反擊了。杜衍雖然表面上中立,兩派都不摻和,但御史臺的立場實際上偏向反呂的一邊,彈劾呂夷簡一派的奏章,他幾乎從來沒有攔過。朝黨的鬥爭,臺諫言官是要地,直接決定着輿論的風向。高若訥和姚仲孫爲首的諫院是真中立,御史臺就顯得格外重要,呂夷簡已經不能容忍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了。
張觀文采非常突出,但爲官平庸,徐平剛回京時他就擺平不了炭價的風波,最後知開封府由程琳接了過去。現在他被改任御史中丞,御史臺在反呂的陣線基本被廢。程琳再次接他任翰林學士。而程琳,雖然不算是呂夷簡一黨,但卻是偏向他那一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