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中的金明池一望無際,水天連成一線。沒有風,沒有浪,眼前惟有一片迷濛,湖中高大的樓船在煙霧中若隱若現,望之如神仙居所。
在這煙雨中,徐平和范仲淹帶着幾個館閣人員一路前行,到了約定的地方。早已經等在這裡的一些年輕官員見到徐平和范仲淹到來,忙上前行禮。
敘禮畢,徐平和范仲淹到上首位坐了。
無論是論官職差遣爵位,徐平都在范仲淹之上,今天自是以他爲尊。實際上今天聚會的花費,也是徐平家裡掏的錢。
早已經來到這裡的劉小乙匆匆忙忙從水邊跑過來,手裡捏着一大把牌子,行禮之後分發給徐平和范仲淹以及後來的衆人,口中道:“官人,今天這一片都是我們家包下來,可以盡情玩樂,不用怕外人打擾。如果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
范仲淹接牌子在手,對徐平道:“今天勞徐待制費心了。”
徐平笑一笑:“些許小事,值不得什麼,今天只管盡興就好。這種天氣,水裡的魚都要出來透氣,比平常好釣。都顯顯本事,釣幾尾大魚出來,那邊有我莊上的人收拾,都是江南手藝,必然能夠讓大家大快朵頤。”
劉小乙一路跑着給後來的人分發牌子,口中道:“水邊有釣竿,有魚餌,諸位官人儘管自己去取。這邊水深,大魚不少,諸位官人盡興。”
雖然包下了這一片區域,釣魚還是要憑牌子。金明池是皇家的生意,看池子的監當官也要自己撈些外快,這些人都是權貴子弟,誰的面子都不給。
在後來的人中,直史館宋祁高聲道:“那邊有歌妓,何不唱首新曲來聽聽?一邊聽着曲子,一邊垂釣,纔不辜負眼前美景!”
幾個年輕人一起叫好。
這種聚會,沒有歌妓助興就會顯得怪異,徐平也不會吝惜這點錢財,早早就吩咐了劉小乙叫了一班有名的來,在旁邊等着。
見氣氛熱烈,先來的人中站出張先來,拱手道:“前幾天月夜無聊,在下填了一首新詞《相思兒令》,應不了今天的景色,時令卻正合適,不如就讓那幾位娘子演來聽聽?”
人羣裡就有人道:“子野的詞傳唱最廣,最是精妙,有新詞自然要聽!”
劉小乙眼乖,見了這情景忙去叫歌妓近前來。
徐平和范仲淹對視一眼,都微微一笑,沒有理會。
如今館閣裡,以天聖二年和天聖八年的進士居多,天聖五年的進士高第的一等,大多都離了館閣出去任職了,低等的還沒有機會進來。如王堯臣現在守父喪,韓琦、趙諴和吳育等人都離了館閣任實職,惟有徐平因爲升待制又參與進來。而等第低一些的,典型如文彥博剛剛由知縣升通判,包拯還在家裡盡孝,離進館閣還差着幾年。當然這也與他們的際遇有關,那一屆進士以文學知名的不多,當官恰巧遇到元老重臣的也少。
天聖二年的進士最多,如宋祁、鄭戩、尹洙、曾公亮、葉清臣和高若訥等人。天聖八年的次之,高第的王拱辰、劉沆和蔡襄,以及有特殊際遇的歐陽修幾個人。這幾年館閣人員的分佈,在歷史上因爲慶曆新政影響了他們的仕宦經歷,天聖五年的進士恰巧躲過黨爭,在朝堂上迅速崛起。
當然如今已經不同,只是讓徐平沒有同年支撐,顯得孤單了些。
張先在那裡安排着歌妓的歌舞,徐平和范仲淹起身,帶着衆人到了水邊。
每人隨手拿起一枝準務好的釣竿,上了魚餌,隨手甩進金明池裡,便轉身看歌舞。
“春去幾時還。問桃李無言。燕子歸棲風緊,梨雪亂西園。
猶有月嬋娟。似人人、難近如天。願教清影長相見,更乞取長圓。”
《相思兒令》曲調有些悽婉,配着這唱詞,如泣如訴。眼前的金明池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仿如夢幻,不知不覺竟覺得有一輪彎月掛在頭上。
張先工慢詞,其文采自是不必說,尤其是寫男女情意,極其傳神。
徐平輕輕抹了一把臉上霧氣積聚而氣的水滴,看了看身邊的范仲淹,轉過身去,眺望一望無際的金明池。
詩莊詞媚,好的詞人又大多都寫情情愛愛的,這個年月詞人的地位不高。就不說別的,張先怎麼也是天聖八年的正榜進士,又在西京幕府與歐陽修等人結交多年,這次回京卻只是守選,沒撈上館閣名額,還不如進士落第的梅堯臣。
也正因爲如此,徐平就是記得後世詩詞,也不會在這種場合顯擺。對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完全沒用不說,還一不小心就會惹上文字官司。
張先的這首《相思兒令》,徐平一聽完就想起前世背過的蘇軾的《水調歌頭》,其中“起舞弄清影”幾句,任誰兩首詞聽過都會覺得從張先詞裡化出來。
很多流傳後世的詩詞文章其實都有別人的影子,文人寫的時候並不忌諱,甚至還會成爲美談。但前提是自己心知肚明,也絕不隱瞞,頗有點致敬的意思。只是流傳後世,隨着原作的失傳,後人就難以明白其中究竟了。
看着眼前景色,徐平還想起范仲淹流傳後世的《岳陽樓記》。他自己本人從來沒有去過洞庭湖,寫景色的地方大量化用楊億的《涵虛閣記》,但《涵虛閣記》失傳,《岳陽樓記》卻流傳千古。範仲範不避諱這一點,文章才傳唱天下,但尹洙卻依然多次抨擊。這些歷史上的文墨官司徐平並不知道,但《涵虛閣記》他可是看過,心中常自警醒,不是自己真正寫出來的文章,還是不要拿出來讓人看笑話。
一曲歌罷,過了一會,衆人才回過神來,一起叫好。
徐平和范仲淹在水邊的交椅上坐下,看着水中的浮子,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
待制以上大多都領有其他重要職事,時間一長就不怎麼管館閣事務了。只有兩人剛剛升上來,經常前去輪值,與這些人聯繫的纔多一些。
與徐平相比,范仲淹的壓力更大。最近國子監的帶領下館閣詞臣議論時政,惹得呂夷簡非常惱火,曾經託人帶話給范仲淹,待制爲侍從,備聖上顧問,不是言官,不應該譏刺時政。這不僅是一句話,是帶着政治壓力的,范仲淹默默扛下來,並沒有說給別人知道。
與之相比,徐平的政事雖然忙碌,這些政治壓力卻小得多,他自己也不主動參與朝政的爭論。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輕易不越出職權。
過了一會,范仲淹纔開口道:“前兩天徐待制上奏,要朝廷獎勵開封府和京西路開拓荒田,新田免三年賦稅。恕我直言,此詔一下,現在京城裡的權貴之家,蜂涌而出,到周圍縣裡圈佔田地,此事恐怕非小民之福。”
說起這詔書來徐平就有些好笑,自己是受了那天鋪子開張時王素的啓發,乘着新農具大量投入市場,政策上再推一把,把兩京周圍的農業發展起來。誰知趙禎實誠得過分,把他上奏的事情原封不動地批下來,一是獎勵兩京周圍墾田,再一個限制天下僧道,凡是沒有官府賜額的寺觀全部拆除,沒有度牒的僧道全部勒令還俗。
獎勵墾田倒也罷了,一刀切地拆寺觀影響實在太大,讓徐平有些扛不住。當時議論歐陽修的文章時徐平就是隨口那麼一說,真正實行起來要講策略的,怎麼能這樣硬來。
好在有歐陽修的那篇《原弊》吸引火力,不然徐平估摸着自己要被和尚們編排得下火獄了。歐陽修倒是不在乎,他現在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自認繼韓愈道統,排佛抑道義不容辭,和尚不找他他也要找和尚們的麻煩。
見徐平面色輕鬆不答話,范仲淹有些不悅。雖然是憑着政績戰功升上來,徐平與李用和家的關係卻抹不掉,總有利用外戚晉升的嫌疑。而且在朝政上態度曖昧,與呂夷簡一黨雖然有衝突,但更經常配合,很受范仲淹周圍中下層官員的排斥。
“徐待制莫非以爲在下講得有什麼不妥?”
范仲淹再問一句,徐平纔回過神來,忙道:“不是,範待制莫要誤會,我只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說起兩京墾田,權貴豪富之家出去圈地,自然是有弊端。不過,不管什麼事情都有利有弊,只看利大還是弊大,弊端在不在承受範圍之內。那些田荒在那裡,多少年都沒人墾種,於朝廷來說總是浪費。不管是權貴還是小農,開墾出來總是好的。”
“但權貴圈地,招募莊客,縱有利也是在權貴之家,小民卻無利可圖。”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除了權貴得利,朝廷也得利了啊。再者,就近出產糧食,這些糧食總要賣出來,也免了漕運之苦。兩京多產一石糧食,算上漕運的本錢,最少相當於江淮的兩三石,這利又大了。”
“穀賤傷農,江淮糧多,糧價愈跌,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徐平見范仲淹並不認可,突然發現這個問題複雜起來。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再加上不同的立場看同一件事情也有不同的角度,利弊問題還真不是一句話就能夠說清楚的。
范仲淹是站在小農的立場上考慮問題,這個角度徐平還真是沒有仔細思考過。在徐平的想法裡,只是從宏觀上看,並沒有具體到哪個階層。或許范仲淹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不仔細理一理,還真是難以說清楚。
有不同的想法,范仲淹沒有直接上奏章反對,而是先與徐平探討,這本來就是一種尊重,徐平總不能把這種好意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