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嵩穿上朝廷賜下來的紫衣方袍,背上依然揹着那尊菩薩像,看起來有些怪異。他是個苦修慣了的人,一向都是破舊僧袍腳踩芒鞋,突然間穿得這麼好,覺得渾身不自在。
徐平笑道:“當年玄奘法師西去取經,還有御賜的紫袍金鉢呢,法師此去給蕃羌宣講佛法,自然也要穿得隆重一些。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西蕃比不得中原,那裡的僧人都是綾羅綢緞,在本地極有權勢的人,法師此去,免不得入鄉隨俗。”
西遊記的故事此時也已經有了雛形,不過極爲粗糙,而且話語低俗,不堪入耳。到了西蕃這個地方,徐平讓田況和柳三變帶人重新整理了幾個故事,弄得文雅一些,作爲對蕃羌教化的說話故事。說三分雖然受人歡迎,但也不能天天說三分,總得有其他故事。
劉渙上前,對契嵩法師行禮:“師父,此次西去,我便是你的大弟子。爲了讓蕃人不起疑心,橫生枝節,請師父爲弟子落髮。”
契嵩連連搖手:“這如何使得?你是朝廷的命官,爲蕃邦宣詔的使臣,怎麼能夠落了鬚髮?你做我的弟子只是爲了遮人耳目,虛應故事而已,帶個僧帽便了。”
劉渙執意不肯,此次事情重大,不能因爲這點小事把事情搞砸了,只管催着契嵩拿刀。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輕意不得毀損,這個年代落髮可跟徐平前世的意義不一樣。劉渙又是個文官,能夠做出這個決定相當不容易,讓徐平也不由刮目相看。
拗不過劉渙,而且此次西行意義非凡,不能有半點馬虎,契嵩最終拿起刀來,替劉渙落了鬚髮,真地收他做了弟子。穿起僧袍,劉渙跟着契嵩學佛門禮儀,甚是認真。
徐平對一邊的魯芳道:“劉屯田甘願落髮扮作僧人,你怎麼辦?”
魯芳笑道:“屯田是文資,猶如此利落,我一個武臣又說什麼?一般落髮爲僧,給法師做個二弟子便了。隨從裡再挑一個小沙彌,隨行侍奉法師,其他人便做帶禮物的挑夫。”
此去青唐,給唃廝囉宣詔是一,打探蕃情,熟悉沿路地理人情,爲將來經略蕃羌作準備纔是最重要的。人情自然有劉渙去熟悉,沿途地理則要靠魯芳了。他在邕州時就跟着徐平,到中原爲官又一直在橋道廂軍,堪查地形,繪製地圖這些做起來最拿手。特別是應該從哪裡修路,哪裡架橋,有多大的運輸量,看過一遍基本就心裡大致有數。
跟契嵩和劉渙前去的隨從,全是從魯芳帶的橋道廂軍裡挑選出來,原來就是做地圖測繪一類的事情。這一次如果順利,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河湟一帶的情形就該摸清了。
衆人圍住契嵩法師,落髮的落髮,學習佛門知識的學知識,一時熱鬧非凡。
徐平把魯芳和劉渙召到旁邊的官廳,把種世衡、桑懌、高大全、張亢、景泰和李璋等人一起叫了過來,對他們道:“我們自到秦州,苦於周圍的蕃情不熟,一直忍耐。此次去青唐,把周圍的蕃情搞清,意義極是重大,容不得半點馬虎。我們商量一下,特別要注意哪些事情。沿途地理哪裡重要,需要詳查,哪些蕃落要格外留意,都早做好準備。”
說完,讓李璋展開一張地圖,掛在一邊的牆壁上。
徐平指着地圖道:“這張地理圖是我按着前人留下的各種地圖,還有一些零敲碎打的消息讓帥府繪製出來,只是那一帶的概括,肯定有跟實際不符的地方。沒奈何,我們先按着這地圖來說,劉屯田和魯指揮到了路上再根據遇到的實際作調整。”
說完,徐平示意李璋把那一帶的大致情況跟大家說一下。
李璋指着地圖道:“開國之時,本朝在秦州能管到的地方是西邊夕陽鎮。後來因爲採伐秦隴大木,設了採木務,尚波於部來爭,藝祖頒《安撫詔》,尚波於部獻地納質。至曹武穆守秦州,向西開拓頗多,建伏羌寨和永寧寨,深入蕃地。後來又修寧遠寨,秦州的買馬務便就建在那裡,算是朝廷管到的極西之地了。古渭雖然朝廷也能管到,但尚未有堡寨,朝廷掌控不嚴。曹武穆在秦州築十寨,凌壕三百八十里,所以凡是有堡寨的地方,都可以保證通行無阻。過了古謂寨之後,便當小心,那邊現在的蕃情如何,帥府也不知曉。”
徐平對劉渙道:“蕃情如此,你西去一定要小心留意。雖說蕃羌不扣押僧人,但你們帶着茶絹,難保沒有人見財起意,不守規矩。此去的挑夫隨從都是橋道廂軍裡的人,記得帶上利刃。如果真有人來劫,能敵得過就殺上一陣,實在敵不過,只好任他們扣留。記得派人回秦州抱信,點上大軍去搶奪回來。此事不是兒戲,卻記!”
劉渙應諾,表示堅決不辱使命。
徐平對李璋道:“好了,講過蕃情,再說地理。此去河湟山川縱橫,交通不便,只能夠順着河谷而行。從哪裡走,路上該注意哪些,留意什麼地方,你也大致講一下。”
李璋拱手應命,指着地圖道:“過了古謂,沿着渭水谷道而行,到了渭水源頭,過抹邦山,有穀道通狄道。這是古時通河湟的大道,道路應該還在。狄道臨洮水,順洮水而下一段路,便不再沿水道行進,轉而西行,可到河州。河州有一座國門寺,是蕃羌上奏朝廷而建,當時還賜得有金箔財物。法師身上帶着朝廷公文,到國門寺去宣講佛法。你們在國門寺修整一段時間,順便了解當地河州的地理人情。之後到黃河,沿着黃河逆流而上,經過廓州,此後有道路到青唐。那一帶是蕃羌腹地,具體情形如何,帥府也不清楚。不過要特別提醒一下,北邊邈川是亞然族地,溫逋奇被唃廝囉殺了之後,他的兒子一聲金龍因爲與唃廝囉有殺父之仇,據聞暗通党項,千萬小心,不要到了他們的地方。南邊是河湟的河南之地,首領是唃廝囉的兄長紮實庸嚨,與唃廝囉也有舊怨,同樣去不得。”
劉渙和魯芳暗暗點頭,把李璋說的這些記在心裡。
唃廝囉現在是衆叛親離,四面皆敵,對大宋最有價值的,是他是蕃羌衆多勢力之中對朝廷最忠誠的,而且身爲贊普之後,有很高的聲望。秦時兼併天下,就已經展示了開拓應該遠交近攻,河湟現狀越是如此,唃廝囉就越是徐平要爭取的力量。
唃廝囉第一次被封授高官,是在邈川跟溫逋奇一起的時候,所以他的官稱裡“邈川大道領”,此次的詔書裡依然如此。不過實際上邈川現在並不在唃廝囉掌控之下,而且與他是死敵,劉渙此次西行,要特別注意不要進入邈川亞然族地,不然就真是犯了大忌。
南邊是唃廝囉的哥哥,中間是唃廝囉的兒子,全都跟唃廝不對付。不過他們跟党項沒有關係,而且與唃廝囉也沒到生死仇敵的地步,是惟一能走的道路。
朝廷爲了籠絡蕃羌,他們每每上奏要修建佛寺,往往都賜予錢物和金箔,有的還賜有匾額。有這一份香火情在,最好是沿途都找佛寺,反而能夠順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