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趴在桌子上,興致勃勃地一件一件翻看姐姐盼盼的聘禮,不時還把首飾向自己的頭上的戴。盼盼坐在一邊,幫着安安挑揀,幫着試首飾。
秩郎坐在另一邊的桌邊,裝模作樣地在看書,不時偷眼看一看兩位姐姐。
盼盼大了,女孩好像一定親,都會一下子長大。她不再像從前那樣耍小性子,對妹妹和弟弟明顯容易動感情,自己珍貴的定親首飾任由妹妹玩。
徐平坐在交椅上,林素娘在她身邊看着一本閒書,不時擡眼看一看兒女。
見秩郎在那裡坐不住,林素娘對徐平小聲道:“秩郎纔多大年紀,字教了他也很快就會忘記,哪裡讀得來書?你看他坐在那裡,一心只要跟姐姐們玩。”
徐平道:“哪裡指望他現在能學什麼,只是讓他有個印象,自小就是用功讀書的。等到大了真能學進去的時候,就不用我們再管束了。”
林素娘笑道:“你小時候憊懶不堪,拿棍子在一邊,也難讀幾個字。等到大了,還不是明白過來,發憤讀書,一樣中個進士。我看哪,小時候逼着學也沒有什麼用。”
“我不一樣的,兒子若是像我當年一樣,豈不是嚇壞天下人。”徐平笑着搖頭。他是兩世爲人,可不是發憤讀兩年書就能中進士,秩郎若是也這樣,這天下哪受得了。
林素娘笑着搖頭,雖然不相信徐平說的這一套,但也沒有反對。隨着丈夫一點一點登上了這個時代之巔,林素娘終於習慣了順從。少年的時候,自己可以指責徐平這裡不對那裡不對,到了現在不得不承認,兩人的位置已經換過來了。
看着兒女們在那裡鬧來鬧去,徐平面含笑意。大丈夫在外面建功立業,終究還是需要一個心的歸宿。徐平對於成賢成聖沒有興趣,或許可以說,他已經想明白了那是怎麼一回事情,徹底放下了心靈包袱。走到了現在地位,就應該留給這個世界,留給自己的子孫後代足以讓他們自傲的東西,足以讓他們立足於世界之林的東西。
治大國如烹小鮮,首先想明白自己要幹什麼,該怎麼幹,放鬆心神,很多事情就沒有那麼着急上火了。事情一點一點做就是,沒必要整天看這個不順眼,那個不能幹,好似天底下就自己能拯民於水火一樣。實際上大多數人,到了一定職位,都是會有責任感的,真正寡廉鮮恥的人並不多。政權要做的,是讓人把積極的一面發揮出來,儘量抑制其消極的一面。如果覺得政權中大多數的官吏都一無是處,那一定不是他們錯了,而是制度錯了。
明清兩朝的政權合法性都不夠,一面重新撿起天命,一面拼命展示自己是民之父母的形象。夾在皇帝和百姓之間的朝廷官員,就成了皇帝的家臣奴才。百姓受苦,一定是家臣奴才不忠心,一定是他們不用心做事只顧自己撈私利。爲了向百姓顯示自己的合法性,政權不斷地查忠臣奸臣,查清官貪官。什麼忠臣奸臣,什麼清官貪官,有那麼重要?政權對官員最基本的要求,是當不當位,正不正位,適不適任。不顧天下根本的公德,而去盯着官員的私德,弄得政治緊張,人人自危,官僚系統的治理能力怎麼還指望得上。
徐平受前世影響,開始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路走來分外小心。等到自己做上宰相,才真正明白過來。只有忘了天下還有公德,纔會只盯私德,擔起天下的重擔,理政的方向就不同了。人有權有勢,大多數人都會追求享受,這是正常的,要求官員絕情絕欲不是跟宗教政權一樣了。把官員的享受放到明面上,公使錢給得寬鬆一些,讓他們在任上能夠享受比較好的生活是應該的。不然主政一方,掌握治下百姓的生殺大權,結果在管下很多人面前像乞丐一樣,理政的人心態怎麼能夠擺正。
把這些好處寄託在官位上,當得好,對朝廷對百姓有功德,就去享受,當官又不是清心寡慾來修行。貪私利,爲自己謀好處,按制度處罰就是。不要把個人私德的污點,當作永遠不能改正的壞處。罰了就罰了,貶了就貶了,改好了再用稀鬆平常。
政治寬鬆了,官員的心態自然也就好了,知道自己該擔什麼責任了。
想通了之後,徐平自己的心態就放鬆了許多。以前,他很難有這種心情,跟妻子兒女這樣坐在一起,無憂無慮,享受溫馨時刻。那時下了朝回家,吃點好的,喝點好的,總是要自省。我一個當官的,有這麼大的家業,有這樣的享受,百姓怎麼辦?給兒子女兒穿好衣服,買珍貴的物品,不敢讓他們出門,生怕讓百姓們看見心生怨恨。
人民不愚昧,人民也不短視,徐平的家業是自己掙來的,俸祿是明擺着的。真的有功業於民,人民得了好處,怎麼會因爲這些事情而心生怨恨呢。
世上有窮人,真心實意爲他們做事就好,制定制度施政知民疾苦就好。沒有必要從自己的口裡省出去賙濟,非要這樣要求,世上哪還有合格的官員。
盼盼走過來,拉住徐平的胳膊,小聲問:“阿爹,如果我真地嫁了人,不在你身邊日日侍奉了,你會不會想我?”
徐平笑着道:“當然會想。盼盼,人小的時候啊,難免覺得父母整日親近自己,一刻見不到便擔心這擔心那,有些心煩。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卻又跟父母一樣。你阿爹小時候是京城裡的無賴少年,不知惹了多少禍事。那時你翁翁婆婆,爲我不知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錢財。我卻怪他們約束,覺得真是厭煩。直到有了你,纔想起從前,知父母之恩。”
盼盼點點頭,突然笑了起來:“我卻比阿爹強,不用等我有兒女,就知父母恩!”
徐平大笑,拉過盼盼的手,對她道:“你知不知道,這一天阿爹擔心什麼?”
盼盼歪着頭,想了一會道:“想來是捨不得我。”
“不是,兒女大了,當然要嫁人,不然養在家裡當老姑娘麼?我一擔心,你以後嫁到蘇家去,吃不慣,住不慣,自己不開心,也惹夫家心煩。說實話啊,還怕到時父母不在身邊爲你作主,受了夫家欺負無處訴說。——哪怕知道蘇頌是個老實孩子,這種擔心卻怎麼也去不掉。還怕啊,你自小被養得嬌慣了,小性子,到時讓夫家難爲。阿爹是不怕擔一個教女無方的罪名,但卻不想讓你們被人在背後指摘。”
盼盼坐在徐平身邊,託着腮,聽着徐平絮絮叨叨說着,面帶微笑。父母眼裡,孩子永遠長不大。然而盼盼真地長大了,遠比徐平想的懂事。
怎麼爲人妻,爲人母,盼盼還不會跟母親林素娘學嗎。林素娘在外面的名聲,除了強勢一點,沒有人不誇讚。這幾年兒女大了,林素娘強勢的性子也漸漸改了,慢慢收斂,已經很久沒有跟徐平頂嘴吵過架了。想當年秀秀進門,林素娘不許她進自己府第,這一兩年林素娘卻自己主動到秀秀那裡走動。不管給孩子買什麼,林素娘一定會給書郎備一份。
人都是要慢慢長大的,性情中有的不變,有的一直在變。變了沒有什麼不好,只要大家快快樂樂。生活中一時不順心如意,也能夠看得開,不要變成自己的煩惱。
本來徐平是不同意盼盼在這個年紀嫁出去的,只是一個人拗不過所有人,盼盼自己也不反對,只能讓蘇頌中進士之後就迎親。不過徐平不會再讓蘇頌像自己當年一樣,到偏遠州縣爲官,不能帶家眷。一定會給他選一個近一點的地方,帶着盼盼一起上任。
做宰相,不必自己說,審官院也要給這一個面子。
徐平想開了,所謂以身作則,是要求自己不違反制度就好。有了制度,就有了則,對自己要求制度以外的東西,難免就會對別人做同樣的要求。沒有必要,何必呢?
官場不是修羅場,如果人人都有一副小肚腸,天天擔驚受怕,對百姓不是好事。不要對官員做過多的要求,查其政績,定其臧否,按其性情能力用到合適的地方,就夠了。
既不要讓百姓視官員爲仇寇,也不要讓百姓視官員爲父母恩人,他們就是來自於百姓中做這種事情的普通人。穿着這身公服按要求施政,脫下了公服一樣有正常的生活。正常人都有七情六慾,憑什麼官員不能有?穿着公服時絕人慾就足夠。
安安放下桌子上姐姐的首飾,過來到徐平身邊,仰起頭認真地道:“阿爹,大姐的這些首飾好漂亮。將來我嫁人,是不是也有這樣漂亮的首飾?”
徐平哈哈大笑,拉過安安來,對她道:“有,一定有!若是沒有這些,阿爹就不許那個混小子娶你!”
安安想了想,又問:“若是我看上了的夫婿,家裡窮買不起呢?”
林素娘道:“那就先讓你阿爹教他賺錢,賺到了纔來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