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快到月底,科舉的熱鬧勁終於過去,京城慢慢恢復正常。
徐平卻越來越忙,公事加上私事,幾乎沒有閒下來的時候。因爲春天即將過去,農忙的時節也到來了。穀雨節氣,正宜百穀,播種移苗,垵瓜點豆,都是在這個時候。
今年又加上幾個熟悉的大戶在下邊縣裡買了地,如王素幾家,不時就因爲農事來請教徐平。最近時間徐平出了幾本書,全部都是關於農事的,別人眼裡他就是專家。
二十七這一天,下午徐平在衙門裡處理了些事情,正要離去的時候,宮裡的小黃門過來,讓徐平進宮去,皇上在宮裡後苑召對。
自要求建營田務,趙禎說了幾次要召對徐平,時間一直湊不到一起,便耽擱下來。三月二十六穀雨,如今穀雨過了,再等不下去,只好把一些公事推後,下午召對。
隨着小黃門,徐平一路進了皇宮。這種召對不是奏事,已經不需要政事堂覈准,一路上沒有耽擱,徑直來到了皇宮最深處的後苑。
穀雨時候,百花盛開,正是賞花的時候。後苑裡桃紅柳綠,特別是從洛陽移來的一些珍稀牡丹,此時開得正豔。後苑是皇宮裡面的園林,種的奇花異草不少,看來賞心悅目。
徐平上前行了禮,發現還有翰林學士晏殊站在一邊。
晏殊就是謹小慎微的性子,當時的那種情況,讓他給李宸妃寫制詞,必然會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裡。大家包括趙禎也知道這一點,發配出去幾個月,依然招回來做翰林學士,不過宰執他是一時半會當不上了。
上朝班次翰林學士僅次於宰執,地位尊崇,當過了宰執回來了接着做也沒有什麼,不像三司使和知開封府這種職位,會丟了面子。
徐平向晏殊見過了禮,趙禎興致勃勃地道:“穀雨節氣,快到插秧時節了,徐平,我這裡也種了一些你家裡出來的稻種,你過來看。”
說完,興沖沖地先向旁邊的秧田走去。
皇家籍田種稻,一向都在城北的瑞聖園,不過後苑裡面也有種的記錄。太祖宋皇后就曾經在後苑種桑養蠶,親自織錦。在後苑裡面開田種稻,皇帝可以時時檢看,不像瑞聖園那裡全是內侍和官員代勞,只等收稻子時去看一看,純粹儀式。
徐平家裡種稻這麼多年,憑他前世的記憶,自然會留意選稻種。就是徐平在嶺南爲官的那幾年,家裡也依然按他吩咐下來的方法年年選育,到現在已經有了穩定的新品種。
雖然沒有轉基因和人工雜交那麼複雜的技術,人工的自然選育還是不難的。徐平又有前世的知識,知道該向哪個方向培養,好一點的稻種選出來是自然而然的。
中國一直有人工選種的習慣,但不繫統,方向也不明確。比如稻種,除了高產,還會有意選那些高大的植株,雖然也選出了一些優秀的品種,但很雜很亂。
徐平則一開始就向着矮株、粒多粒重的方向選,此時已經初有成效。新開農莊的,如王素等人都是買的徐家稻種,在開封府裡已經有名氣。
農事爲天下根本,皇帝在宮裡面種花種樹就會有臣下上書說是玩物喪志,如果種稻種麥,則就一片歌頌之聲,中國曆朝歷代都是這樣。趙禎見最近徐平編了好幾本關於農事的冊子,又開營田務,便也興起在皇宮裡開了稻田。
到了秧田邊,只見裡面的秧苗長勢極盛,底下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肥料。
指着秧苗,趙禎問徐平:“宮裡這稻種得如何?能不能比得上你莊裡的?”
徐平道:“陛下,這秧苗長得旺盛而又整齊,豈是微臣莊裡能比。”
“真的?”趙禎有些不信。徐平莊子裡農業牧業如今在開封府大有名氣,每年不知道給他家賺了多少錢,宮裡一種就能比得上,有點不大可能。
徐平道:“君上面前,臣豈敢有一句假話?我莊裡的秧田,人手就是那麼多,肥料也不能下足,怎麼能夠比得上宮裡這精心照料的秧苗?”
趙禎點點頭,心裡喜滋滋的,想着要給負責的內侍一點賞賜。
“不過,秧苗也不是長得越大越好。”徐平又道,“插秧的時候,最好是四五片葉子,小了就會長得瘦弱,大了主根長成,會影響分櫱,最後產量都會減少。”
聽了徐平的話,趙禎心裡不由緊張起來。作爲皇上,不能在臣下面前一驚一乍的,他也不說話,直接彎下腰看田裡的秧苗,數了一會直起身來道:“還好,只是稍微有些大而已。乘着穀雨剛過,這兩天便讓內侍移到稻田裡。”
晏殊在一邊一直不說話,這些事情他一竅不通,也插不上嘴。讓他寫首漁歌唱晚稻花飄香的詞都難爲他,更不說這些種地的具體門道了。
看過秧田,三人才來到花木掩映的涼亭裡。
吩咐徐平和晏殊兩人落了座,趙禎道:“徐平,今日招你來,是問一問開封府營田務的事情。晏學士剛從應天府回朝,也聽一聽。”
徐平微躬身道:“聖上垂詢,微臣必盡心盡力備問。”
“自年初開始,你在三司倡議建場務,開新鋪子,現在又建營田務,應當不是心血來潮吧?這一件一件事情,我總覺得你是有步驟地來做。”
“陛下英明!自古以來,常說天下之民分四種,士農工商,士人自然是晏學士和微臣等,協助陛下治理天下,盡心盡力上讓國家太平,下讓黎民安樂。其餘農工商,便是微臣做的這幾件事情。三司總理天下錢糧,收天下之財,以供國家之用,自然不能夠只懂着向民間收財,而應該能夠做農民的事,做工匠的事,做商人的事。新開場務,便是三司做的工匠的事,爲天下工匠做個榜樣。新開的鋪子,使百貨流通,讓商人學習。而營田務,不僅僅是爲了開墾荒田,多收糧米,更重要的也是爲天下農民做個榜樣。改進農具,選育良種,爲諸般農事詳定合理規制,讓百姓種田從此有章可循,這纔是營田務設立的目的。”
趙禎倒沒想到徐平真是有一整套的規劃,頗爲出乎他的意料,不由看了看晏殊。
晏殊道:“太宗曾經下詔天下設農師,爲農事立法,爲種地百姓之師。可惜到如今年月久遠,舊制不存。徐待制倡議所設的營田務,頗有太宗的遺意,而且收歸三司,天下如一,不失爲良法。臣以爲,此事大可以推行。”
聽了這話,徐平不由對晏殊刮目相看。果然掉書袋的人就是不一樣,什麼事情都能從歷史典籍中找出根據來,徐平自己就沒有這個本事。當然,他這農工商,全是根據前世的那一套來的,跟太宗沒個鬼的關係。場務製作新農具,鋪子賣出去,營田務買回去從土地上創造出更多財富來,形成一個大致的經濟循環。把這個經濟循環研究透了,講透了,具體的效果顯現出來,給現在的士大夫官僚換換腦子,這纔是徐平的目的。
原來自己的爺爺也曾經有這種想法,那就是祖宗之制了,趙禎對營田務與民爭利的那一點疑慮立即煙消雲散。而且從他心裡,也支持這種做法,這種直接掌握在官方手裡的經濟實體,不管從哪一個方面來說都利於管理,作爲皇帝他又沒有儒家學者的心理負擔。
放下這心理包袱,趙禎也放鬆起來,對徐平道:“營田務第一年從開封和祥符兩縣括荒田五千多頃,今年能都種上稻子嗎?”
什麼括荒田,那是三司用真金白銀買來的,可不是強徵來的,公平買賣。
徐平心中對趙禎的話腹誹不已,可不敢說出來,口中道:“陛下,開封府雖然土地平曠,但也不是所有的地都能種莊稼的。一般來說,一個莊子,種糧食的地十成裡只能佔到兩成,所以荒地雖然有五千多頃,開出來的田只能有一千頃左右而已。”
“哦,原來是這樣,田地這麼少啊!那今年都能下種嗎?”
“磨刀不誤砍柴工,不瞞陛下,強行播種自然是可以的,但那樣對以後的田地整治不利。所以,三司規劃,今年只種一百頃左右的稻穀,其他的都種黃豆和花生之類的調理土地肥力。而一些沼澤叢林,還需要開溝治渠,不能急於求成。”
幾句話都問不到點子上,趙禎就不再問細節了,他也確實不懂,問得多了平白添亂。
“農田的事情,自然是你最清楚,只管自己拿主意。對了,此等大事,應該着得力幹練的官員管理,你心裡有沒有什麼人選?”
徐平剛要開口,趙禎又插了一句:“最好是像你當年在邕州蔗糖務那樣,能夠獨當一面,數年時間就完備起來。不說一年幾百萬貫的錢財,幾十萬石的糧食總要有。”
徐平剛想提王拱辰,被趙禎的這句話一下子噎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