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瀝瀝,天地間茫茫一片,宛如成了一個水世界。
還是那一間小店,王安石進了門,隨手把油傘放在門後,到一副座頭坐下。
小廝急急地跑過來,行禮道:“客官,要用些什酒肉?”
“若有煮好的羊肉,切一盤來,再來幾樣時鮮菜蔬。此時大酒,篩一壺來。”小廝應一聲,轉身就走,被王安石叫住。“這裡的主人家,還煩請來,我問幾句話。”
看旁邊站的伴當,小廝就知道這客人非富即貴,答應一聲,向後邊去了。
不大一會,孫二郎從後面出來,見到王安石急忙行禮:“小民見過知縣相公?”
“不須多禮。”王安石指了指身邊的座頭,“且坐下來說話。”
孫二郎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當初舉家逃亡,便是遇到了徐平,現如今的昭文相公,改變了自己一家的命運。這些年來,上至宰相,下到知州知縣,更不要說小官小吏,孫二郎實在見得多了。當下也產推辭,在座頭上虛坐了。
讓了兩杯酒,王安石道:“我聽人說,幾年前你家裡頗窮,曾經舉家逃亡。現在卻是縣裡數一數二的財主,由窮到富,有許多故事。可否說來佐酒?”
孫二郎道:“不瞞相公,小的命蹇。前幾年在洛陽城裡曾遇到一位神相,說小的命裡無橫財。這一生若想吃喝不愁,只要苦做。”
王安石笑道:“你命裡無橫財,現如今卻是個大財主,才讓人佩服。若是那等由橫財暴富的人家,故事聽來何用?你吃苦實做,由此發家,纔可勸民。”
鞏縣是這一帶的商業中心,一頭擔着河南府,一頭擔着鄭州,非是其他小縣可比。這裡臨洛河,當官道,水陸交通便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孫二郎的家離此不遠,有意把這裡作爲自己商業的基地。洛陽那種大城,還不是現在的孫二朗能去闖的。
有意要在鞏縣發展,面對王安石這位父母官,孫二郎也不矯情,直言說道:“不瞞相公,小的幼年時,家裡實在過不下去,父母帶着欲要逃到開封府去。因是公人阻攔,得一位貴人相助,得以重返家園,收拾產業,終於有了今日。”
王安石問道:“不知是哪一位貴人助你。”
“便是如今的昭文相公。當日昭文相公正查探引洛入汴的河道,恰巧遇上公人抓小的一家,便爲小民作主。後來相公挖通河道,在周圍各縣勸民立社,小的便是那時與同鄉人建了個買賣社。如此苦做了幾年,鄉人都得了便利,小的也積攢下了些錢財。”
孫二郎發家的過程沒有大風大浪,也沒有過天降橫財,就是靠着持之以恆,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家財。從最早的買賣社,到後來幾家信得過他的人家立社,向洛陽城賣當地的土產,從洛陽販貨物回鄉賣。他的生意利潤都不高,但一直穩定,慢慢走到了今天。
王安石要聽的就是這個慢慢發家的過程,商業怎麼互通有無,怎麼聯絡城鄉。孫二郎生意做大的過程,一直都跟三司鋪子有關。他收的土產是賣給三司鋪子,貨物也多是從三司鋪子販來。從開始的偶有賒欠,到後面的現錢現貨,規模越做越大。等到接唐大姐鋪子碎布頭衣服生意的時候,已經有資本積累了,發現市場很快就做大。
跟洛陽城裡的那些商家不同,孫二郎發家的過程,基本跟銀行無關。他們的餘財存入銀行,是貪圖有利息,而且安全,但卻從來沒有從銀行貸過錢。
小生意風險大,生意人怕背上債務,一有意外難以翻身。銀行也嫌貸錢給他們的風險太大,不願意做他們的生意。銀行的放貸業務,還是以公司爲主。
王安石留意的,是孫二郎這些年到底做了哪些生意。買賣社的時候,是以從城市向鄉間販運生活物資爲主。後來做得稍大,開始從城裡向鄉間販運農具。
說起販農具的時候,孫二郎來了興致,對王安石道:“不瞞官人,那幾年,小的靠着向鄉里賣各種農具,着實是賺了不少錢。最開始農具販回來,是賣給幾個大戶人家,他們有本錢,家裡的地也多,用得着這些。但不過一二年,這些大戶人家的生意便就不好做下去了。一是農具結實耐用,愛惜的人家,一副犁鏵用一輩子也不稀奇。再一個大戶人家知道了路子,官府又讓三司鋪子方便鄉下人買,我們的就賣不出去了。後來無法,小的想起當初昭文相公在周圍縣裡立各種社,其中就有牛社之類。便就又託人到京西路南面的幾州販牛,與我們的農具一起,幫着鄉里人立社。如此,又紅火了幾年。那幾年,着實是靠着各種農具賺了不少錢。鄉里人有了農具,地也種得好了,產糧多了,着實兩得其利。”
王安石對此事甚感興趣,問道:“既然做得好,後來爲何不做了?”
“做的人多了,官府又勸立社,沒大利息,便只好改做別的了。”
當年做農具生意,後來兼且販牛,孫二郎那幾年,不但是自己賺了錢,還帶動了周圍不少地方的農業發展。因爲這事,他在本鄉的名聲極好,有鄉間有德行的人之一。後來各種生意做得順利,與此不無關係,人人都信他孫二郎。
農爲天下根本,工商業發展要與農業發展結合起來,才能促進社會的根本進步。中國是個大國,與小國發展注重貿易不同,單純的重商主義畸形發展是不行的。
孫二郎的經歷,便就是把城鎮工商業的發展,及時跟農村對接起來,形成一條合理的鏈條,從中賺取利潤的過程。他的經歷很難複製,沒有當年在金水河邊的經歷,與喜慶幼年時的貧賤之交,就很難抓住洛陽工商業發展的脈搏。他無意中打了一個時間差,等到官府主動來做這些事情,市場空間便就很快縮小了。
正是聽了孫二郎的故事,王安石纔在今天親自來問。孫二郎的經歷,就是接下來的工商業改革,怎麼利用會社會組織,跟農業對接起來的寶貴經驗。跟農業對接起來,王安石才真正把握住了工商業改革的意義。明白了意義,王安石才知道該如何去做。
至於兩位押司爲首的吏人鬧事,對王安石來說就是一個小插曲。他的錯誤,是在剛剛任知縣的時候,過於忽略了工商業改革,給了吏人們上下其手的機會。改正這個錯誤,對王安石來說最主要的認識,具體的手段他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