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邕州的天氣卻欲發熱了起來,根本看不見秋天的影子。
徐平一進州衙,便有公吏迎上來道:“通判可算來了,張運判和曹知州在長州廳等了有些時候了,小的這便帶你去!”
六月的時候,次相張知白在任上去世,參知政事張士遜接任次相。就在同月,王惟正抱怨廣西轉運使司人手缺少的事情也有了結果,朝廷任命張存爲廣南西路轉運司判官。轉運司的副使和判官職掌基本相同,資歷深職位高的便爲轉運副使,資歷淺的則爲判官,都是轉運使的副手。兩個職位只置一個,有了副使就不設判官,設了判官則不置轉運副使。
張存上任之後與王惟正劃分了巡視區域,今年的邕州歸張存巡視,下年來的則是王惟正,每兩年的時間兩個人都要巡遍整路。
這個季節正是收穫甘蔗的時候,徐平忙得不可開交,整月都不回邕州一趟,曹克明專門派了人去如和才把徐平叫了回來。
裹着渾身蒸騰的熱氣,徐平進了長官廳。
一進門,陣陣涼風撲面而來,把徐平身上的暑氣一下撲滅了,徐平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正位上坐着一位四十多歲的官員,中等身材,面色白淨,三絡黑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旁邊曹克明穿着便服陪坐,神情嚴肅,面上沒有一絲喜色。
徐平見不是路數,急忙上前向兩人見禮,道:“上官蒞臨巡視,下官未及遠迎,怠慢之處,萬望恕罪!”
張存點了點頭,旁邊曹克明道:“徐通判坐下說話。”
徐平在下首坐了,張存才道:“徐通判,你與曹知州同理州政,州里軍事民事多少大事,怎麼能夠不在州里坐鎮,一天到晚都在下面的如和縣?”
徐平忙站起來答道:“回上官,下官在如和縣開了些田招人墾屯,今年剛剛開始,不得不在那裡盯着。州里一般事務,都委了周判官代理,有什麼要緊事自然去如和縣與我商量,兩地相隔不遠,也從未耽擱了什麼。”
張存皺着眉頭道:“若只是如此也還罷了,不瞞徐通判,我還聽到了一些閒言閒語,說你在如和縣可不僅僅爲了公事!”
徐平的心沉了下去,這是招自己回來興師問罪了。可自己在如和縣那裡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啊,辛苦做的各種生意都爲國家做貢獻了,賬目清清楚楚,一文錢都沒進自己腰包,想起來徐平就覺得委屈。除了這個,關於自己的還有什麼傳言?天地良心,自己可是強捏着鼻子在邕州做個大宋的模範官員呢!
想到這裡朗聲道:“下官在如和,開田地,修堤壩,招戶口,件件事情都做在明處,賬目清楚,也不怕人查。運判說的閒言,還請說在明處!”
聽了徐平的話,張存的臉色竟然緩和下來:“通判坐下說話吧。——你說的這些,本官也都早有耳聞,賬目我已命手下吏人檢點過,沒有什麼差池。關於你的閒言與公事無關,徐通判,你少年在外爲官,私下裡要檢點些!”
徐平剛坐下,聽見張存的話,騰地又站了起來:“運判,這話可千萬與我說清楚!下官在如和,那是日夜操勞,席不安枕,於公於私,自認從未做過任何見不得人的事!什麼閒言,我可從沒聽過!”
張存跟曹克明對視一眼,對徐平溫聲道:“既然你這樣說,那說明你心裡明白,沒被矇蔽了眼睛。這樣最好,只要今後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行差踏錯,以前的事情就不用談了。”
“別啊,怎麼能不談了!運判,您千萬說清楚,什麼流言我自己都不知道,說出去不是被人笑話!”
徐平說到這裡,轉身看着曹克明道:“曹知州肯定知道,看樣子說不定就是你跟運判說的,你可千萬告訴我,我好小心點以後別真犯了!”
曹克明聽完就紅了臉,高聲道:“徐能判說哪裡話,我曹克明是什麼樣的人,除了公事我怎麼會在上官面前多說你一句!——罷了,我若是不說,還讓你以爲我在上官面前嚼你舌頭!這幾個月,州里官吏,——其實不只是本州官吏,周圍州縣都在說這件事,說你在如和不走,是貪戀段方女兒的美色,有人甚至說得更加不堪。——既然說出來了,我便勸你一句,徐通判,我們在外爲官,確實是辛苦,但爲官要耐得住辛苦。你上任前剛剛成親,家裡嬌妻,幼女只有幾個月,萬萬不要被美色衝昏了頭腦,做出事來就後悔莫及!段方雖然官職低微,他的女兒也沒有爲人婢妾的道理。話說回來,就是他們父女願意,朝廷法令也不允許你在管下納妻妾,這事終究不成,你可明白?”
聽了這話,徐平一下怔在那裡,過了好一會才無耐地對曹克明道:“曹知州,怎麼會有這種閒話?段縣令人家那是兒子啊!”
“騙鬼去咧!廣西州縣哪個不知道,段方從小把他的女兒當兒子養,可惜他女兒隨了娘,長得豔麗無雙,瞎了眼纔會信他!”
“你說我瞎了眼?開始我也懷疑過的,可後來我真信了啊!”
徐平聽他們越說越熱鬧,有些哭笑不得,不禁真地懷疑自己眼瞎了。
自見過李安仁,貨物的銷量一下子大增,尤其是李安仁還介紹了其他的馬幫過來,徐平在如和縣的基地都成商業批發中心了。最近幾個月,爲了從蠻人手裡換更多的大理馬,徐平又開發了印書業務。邕州鉛錫礦都有,甚至連銻礦都有,徐平又制了好幾套活字,開印《三藏經》、《雲笈七籤》這些宗教書籍,甚至還印了《切韻》、《玉篇》、《春秋》等儒家典籍,當然最大量的還是一些常見的醫書,銷路相當不錯。
不過印書是專業性相當強的生意,邕州人才匱乏,文化素質出類拔萃的段雲潔便被徵了來,專門負責印書業務,與徐平的接觸便多了起來。沒想到就是這麼一件小事,竟迅速傳出緋聞來。
其實這怪不得徐平,段方自己就是因爲緋聞纏身才仕途不暢,跟他走得近的自然就有人向這方面想。
見徐平說得認真,張存和曹克明禁不住相視而笑,對他招手道:“徐通判坐下慢慢說話,事情既然是捕風捉影,那便不用放在心上。”
徐平默默坐下,低着頭不吭聲。
張存和曹克明笑着搖頭,低頭喝茶,也不吭聲,讓徐平慢慢消化這消息。
邕州的公務用茶已經換成了徐平新制的炒青茶,漸漸流行起來。其實除了對茶有特殊情懷的,什麼茶不是喝,泡茶畢竟方便,味道也不錯。
“你們說,這個不靠譜的傳言,會不會傳回京城去?”
沉默了一會,徐平忽然擡頭很認真地問道。
張存笑着問:“怎麼,你怕?”
“怕啊!”徐平嘆了口氣,“傳回京城必定會說得更離譜,我家裡嬌妻幼女的,聽見這種消息還不得氣死!我家裡那位吧,雖然平時話不多,心裡要強得很,我就怕她信了謠言,做出什麼事來。”
“唉——”徐平長嘆了口氣,不停搖頭。
大宋官場的這種八卦可不少,尤其是不能帶妻子上任的地方,有各種各樣的神奇故事。前些年有位毫州知州,家裡老妻是位母老虎,妒悍無匹,竟然不顧禁令私自跑到丈夫做官的地方,更離譜的是到了之後竟然壓下丈夫成了毫州的太上皇,什麼大事都要她說了算。事情傳到朝廷,上面體念怕老婆的男人活得不容易,專門下旨讓這位悍妻滾回老家去,結果這女人竟公然抗旨不遵,最後弄出人命大事來,連丈夫的前途一起毀了纔算了事。
張存和曹克明看着徐平暗自煩惱,都強忍着不說話。來嶺南爲官,誰家裡都不是太平無事,真有那種在家裡默默奉獻支持丈夫工作的好女性,肯定會有文人寫進筆記裡到處宣揚。那種好女人有幾個?誰敢說自己就能碰上?
過了好一會,張存才安慰徐平:“徐通判不必煩惱,我來廣南上任之前到京裡述職,並沒聽說你家裡出什麼事。倒是許多同僚都在說,令夫人持家有方,把個田莊整得好生興旺,開封府還專門表彰過。”
“還有這事?不會是運判編的吧?我什麼身份,能有幾個人還記得。”
徐平可不相信,林素娘雖然已經當了母親了,可自己纔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能守住他的那份家業不敗光了就不錯了。
張存道:“原來你還不知道,現在在京城,你家裡可是半個牛羊司,朝廷要用羊的時候都是讓牛羊司和你家一起操辦。京城之外的官吏,包括禁軍,口料羊都是直接到你家裡去領,有幾個不知道你中牟徐家。”
京城裡的京朝官沒有職田,相應的就有餐費補助,還發口料羊,按官職高低每月兩口到二十口不等。爲應付這龐大的需求,牛羊司常年保證羊的存欄量都在五萬口以上。徐家獻出白糖生意之後田莊擴得非常大,林素娘如果按照徐平以前的辦法做下來,還真能養上幾萬只羊,妥妥半個牛羊司了。
徐平嘆了一回氣,這種事想也沒用,只好放在心裡,問張存:“這種事情不需說了,煩惱也沒用。運判,除了這之外招我回來還有什麼要緊事?”
張存把茶碗放下,與曹克明對視一眼,嚴肅地問徐平:“我聽邕州上下官員都說你這些日子在如和忙着榨糖,你如實對我說,今年可產多少白糖?”
徐平低頭算了一下,五千多畝甘蔗,一畝產鮮蔗兩千到三千斤,一斤鮮蔗自己可以榨出一兩半糖來(一斤十六兩)。
擡頭對張存道:“回運判,一百萬斤總是有的。”
“什麼?!”
張存和曹克明一起站了起來,盯着徐平道:“你可算清楚了!”
徐平不知所以,茫然道:“應該不會錯了,甘蔗產量高。”
張存吸了口氣:“白糖現在京城賣到一斤一貫足,我們就算以五百文一斤發賣,一百萬斤就是五十萬足貫,六十五萬貫省!徐通判,你知不知道,僅你這一項就補上了整個廣南西路所缺經費的大半,這還是第一年!如果你所言不虛,我擔保你在廣南爲官,年年考績都是優等!一任滿了回去,本官的這個位子你就可坐了!”
宋朝地方官年年考績,一任三年都是上等就很難得。當年優等的本官直接升一階,年年優等就是每年升一階,加上徐平進士出身三年超資一轉,一任邕州通判做下來本官就到郎中了。別說是轉運司判官,本官的級別連轉運使的要求都夠了,只是資歷不足罷了。
聽張存說起,徐平纔在心裡合計了一下,自己都嚇了一跳,郎中可是正兒八經的中級官員,再往上快不能循資轉了。這官當得好像也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