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幾個月的時間,遇仙樓就徹底變了模樣,學着東京城裡大酒樓的樣子,門外結着綵樓,官私女妓列在門口兩旁,花枝招展地吸引着過往的行人。
陳老實和喬大頭遠遠離開靠牆坐着,看着夜色慢慢把天地間浸黑,享受着屬於他們自己的安祥時光。
喬大頭的目光總是情不自禁地向那些女妓飄去,他已經偷偷地打聽了好幾次,確認那個自己看着順眼的倩奴只要一貫錢就可以陪自己睡一次。這幾個月的錢他都好好攢着,快要攢夠了,活了三十好幾年,終於可以真正嚐嚐女人的滋味,補上人生的這一片空白。
當然喬大頭並不知道,倩奴就是看他傻才訛他,若是不認識的客人,給倩奴兩三百文倩奴就歡天喜地地陪人睡覺了。倩奴已經過了二十五歲,這門生意做不長久了,一文錢都看得重,早早爲自己打算,熟人宰起來才方便。
喬大頭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在乎,他這種人,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只要今天吃飽就好了,明天的太陽升不升起來,誰在乎呢?
“官人又來了哦——”
眯着眼的陳老實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喬大頭卻明白他的意思,擡頭向路上看去,正看見徐平與張存和曹克明在幾個隨身兵士的陪伴下走來。
喬大頭嘟囔一句:“嶺南的水土不好哦,官人來這裡不到一年,也曬得黑了。我們如果能活着回中原,不知道那裡的人會不會把我們看成蠻子。”
陳老實的眼睛眯起來,好像回想起了過去的時光,兩人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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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遇仙樓前曹克明就開始報怨:“這麼一座大好的酒樓,每月入賬一百多貫現錢,通判怎麼會把它放在軍資庫賬下?邕州每年解往京師的稅額就是那麼多,這錢放在軍資庫裡還不是發黴?公使庫的錢可不夠用!”
徐平笑了笑沒有說話。這事怪誰?還不是怪曹克明自己腦抽,如果徐平剛來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態度,徐平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最近幾個月徐平大把大把地賺錢,水漲船高曹克明的手裡也寬裕了,對徐平的態度慢慢改變,不過有的事情已經做了,想翻悔也來不及了。把軍資庫名下的資產轉到公使庫是犯忌諱的事情,怎麼都擺脫不了挖國庫牆角的嫌疑,曹克明也只能報怨。
邕州每年商稅額是一千貫出頭,現在遇仙樓的收入就把這稅全包了,徐平免了不少稅,曹克明趁機加些名目往公使庫摟了一部分,心裡勉強平衡一點。
到了門前,徐平左右看看,藉着燈籠的微弱光芒,纔看到坐在牆腳下的陳老實和喬大頭,向他們微笑着點頭示意。
人生最苦的不是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終是勞累,最苦的是這個人明明活着,可他的心已經死了。這個世界的繁華與蕭條都與他無關,終日就如行屍走肉一般,看着朝陽升起,看着夕陽落下,心中不起一絲漣漪。
在邕州爲官,徐平知道自己可以給這個地方帶來財富,使每一個人生活都比從前更好,雖然他們未必能夠收穫更多的快樂,卻能得到以前所不曾擁有的舒適。但陳老實的心已經死了,這個老兵打過契丹,徵過交趾,卻在邕州城溼熱的天氣裡早早磨滅雄心,耗光生命。
這樣的人徐平做什麼都不能給他帶來改變,終究是個遺憾。
或許,有一天自己帶兵去把交趾滅了?與這個老兵帶着勝利的榮耀回到中原,在故鄉接受萬衆歡呼,他的心纔會活過來。
徐平笑着搖頭,這是一個神經病的想法,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他還不想付出那麼大的心力。
看着徐平三人進入酒樓,喬大頭捅了捅旁邊的陳老實,小聲道:“陳阿爹,那個官人對我們笑呢。”
陳老實低聲嘟囔了一聲,喬大頭沒有聽清說的是什麼,他也並不關心陳老實的回答,兩人依然靜靜地看着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到了二樓的閣子裡,曹克明對跟過來的蔡主管道:“先上兩瓶好酒,再來一個剁椒魚頭,多放泡椒,一定要辣!最近喜歡上了這口,一天不吃辣的東西就渾身難受。上好的牛肉也來兩斤,讓運判嚐嚐我們邕州的口味!”
蔡主管連連稱是。邕州養牛的人很多,又不流行耕地,都是蠻人殺了來祭鬼,禁牛肉也無從禁起,牛肉酒樓裡公開賣。
曹知州點完,蔡主管又問張存:“運判要吃什麼?”
“你這裡聽說有一道酸辣魚片,吃過的都交口稱讚,就要這個吧。”
張存雖然是上級主管部門,級別卻略低於曹克明,倒不是曹克明不給他面子。張存點完了,才輪到徐平。徐平點了一個水煮牛肉片,自來到大宋,一直不能正大光明地吃牛肉,有了機會徐平自然要補上。
這幾道菜都是徐平在邕州創造出來,當然都是從他的前世抄來的,不知怎麼就流傳開來,成了遇仙樓的招牌菜,搞得徐平也很詫異。以前在中原的時候他也弄出不少前世的菜式,卻連秀秀都看不眼,沒想到在邕州卻火起來。甚至在徐平從邕州離任之後這些菜被稱爲徐公菜,成了一大菜系。
說穿了,此時的嶺南開發程度不夠,隨便後世的什麼在這裡都是稀奇事物,比不得中原歷經數千年風雨,人們什麼都見過了。
酒菜上來,喝過數巡,三人才聊起正事。
曹克明對徐平道:“通判,前些日子你欺了忠州黃承祥的兒子,他心裡可是一直憋着氣,要去尋你麻煩,被我壓着纔不敢動。過些日子如果真產出了你說的那麼多白糖,可是金山銀山,蠻人見錢眼開,你可要小心着。”
“這是哪裡話?黃從貴與我在巡檢寨碰上,我還請他吃一桌筵席,怎麼就欺他了?忠州知州太不曉事!”
看徐平一臉無辜,曹克明道:“通判你也罷了,黃從貴自小頑劣跋扈,周圍州縣都是有名的,怎麼會白吃你的虧?他一回去就要帶人殺往如和縣,黃承祥專門派人來邕州找我,我好說歹說,才把事情壓下。我跟你說,別以爲蠻人跟中原人一樣,做事講道理可以欺之以方,他們鬧起來是不講理的,說打就打說殺就殺,除非有實力死死壓住他們纔不敢反。”
徐平並不在意:“如和縣又不是紙糊的,一個忠州就敢喊打喊殺,真要是出來鬧事我便把它平了,空出地來種甘蔗!”
張存聽見事情嚴重,忙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如和縣現在一年可是出數十萬貫錢糧,經不起一點風波。”
曹克明便把那天徐平到草市巡視,用私刑治黃從貴的事情說了一遍。黃從貴可不是李威,吃了虧嚥進自己肚子裡,他一回去就要點齊人馬去把巡檢寨平了,黃承祥忌憚曹克明,派人來州里問罪,曹克明也知道了事情經過。
若是以前,出了這種事情張存肯定不會讓徐平好過,可現在幾十萬貫錢擺在他的面前,天大的政績一下砸在自己頭上,徐平做什麼在張存眼裡都不是大事。別說一個蠻酋的兒子,一年幾十萬貫錢夠大宋朝廷發兵把周圍的幾個州縣都平了。真宗皇帝裝神弄鬼,東封西祀把國庫折騰得一乾二淨,這樣的年代還有什麼比錢更重要?
嘆口氣,張存道:“徐通判你年輕氣盛,不是我說你,跟一個蠻子你計較什麼?忠州正在如和縣的邊上,有路直通,又沒有山川阻隔,鬧起事來麻煩不小,驚擾軍民。所謂的和氣生財,今後你就讓一讓,隨他們在山裡鬧騰。”
徐平搖頭道:“運判怎麼會以爲我是意氣之爭?那處草市可撤不得,我纔不得已出此下策。不嚇住他,天天來鬧事,生意就做不成了。”
“一處草市罷了,有什麼緊要?”
徐平笑笑:“運判可不要看不上那一處草市,如和縣種甘蔗的錢可全都從那裡來的。曹知州,張運判,我問你們,邕州管下蠻人數十萬,這些人一樣要吃要喝,來往做生意的馬幫不少,可州里每年商稅不過一千多貫,難不成馬幫與幾十萬蠻人做的生意就只有這麼點?”
曹克明道:“通判想的多了。本州城裡城外巡檢不少,各處要路都有人駐紮,由不得他們偷稅漏稅。蠻人茹毛飲血,能有多少生意?”
“曹知州還是不知道馬幫的生意是怎麼做的,纔會這樣想。這麼說吧,他們運東西進去,過邕州只是交一點過稅,免算的又多,纔看起來錢少。等到了蠻人地方,這些馬幫交易完了,出山之前都會把貨物換成金銀,偷偷帶出山來,你到哪裡去收稅?有那一處草市在,官府自己和馬幫及蠻人交易,稅收不收也就無所謂了,反正錢已經進庫。”
“徐通判說得也有道理,草市還是留着好。過去的事情不去說了,現如今忠州與通判已經起了芥蒂,怎麼防他們鬧事纔是緊要。”
張存對那些蠅頭小利不感興趣,多幾千貫錢又能怎樣?無非是邕州地方上財政寬裕,曹克明和徐平兩人日子過得舒心罷了。對他來說,白糖換來的巨大財富纔是最重要的,直接關係着今後的前程。
徐平並不在意,把基地設在如和縣,發展起來必定容不下忠州的存在,他怎麼會不早做準備?從集中人口開地的時候起,徐平便依照自己在中牟自己田園的辦法訓練鄉兵,真要拉隊伍,他能組織起一千多人來,忠州黃家那幾百個家丁兵不過是烏合之衆,還真當是什麼大軍了。
張存見徐平完全不把這事放在心上,愈發着急。他是個文官,可不認爲有了千百戶人口就能不怕蠻人鬧事了,口中喃喃低語:“這可怎麼辦哪!”
曹克明喝了一大口酒,對張存道:“運判也不需擔心,要不這樣,這幾個月是榨糖的時候,便由我到如和縣去坐鎮,徐通判先回州城裡來。黃承祥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惹到我的頭上來!”
說完,面帶笑意看着徐平。
兩人關係雖然緩和下來,先前的矛盾並不是一下就能消失的。曹克明心裡總是有些不服氣,要讓徐平明白,賺錢我不如你,安撫地方你卻遠不如我。
徐平看了看曹克明,淡淡地道:“不必了。曹知州也不懂榨糖,那裡的事情離不開我。至於忠州黃家,你們也不用擔心,在下不才,還不至於被一個小小的土州嚇住。他來儘管來,還是那句話,如和縣終究也不是紙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