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葫蘆川,黃河東岸的地形便就開闊起來,一馬平川。黃河就在左近,這條路又平又不缺水,由此北去靈州,條件好過走清遠軍的靈武大道太多。
徐平出蕭關,王拱辰立即組織修通道路,糧草北運。
天都山一戰,宋軍繳獲了過十萬的馬、驢、騾和駱駝,這幾場戰事下來,僅繳獲的大牲畜就過二十萬頭。宋軍的畜力從來沒有這麼充足過,配上郭諮生產的大車,徐平的二十萬大軍錢糧不缺。徐平甚至沒有動佔領的党項州縣的存糧,留着作爲後續賑災之用。這就是國力強大的好處,打下地方,你的錢糧我還看不上眼。
戰爭方向挪到了興州、靈州,鳳翔府作爲戰略大後方的地位也就喪失了,現在那裡只是川蜀物資的轉運站。郭諮已經升爲陝西路轉運使,帶着一部分場務工匠,到了關中的核心京兆府。現在支撐前線戰事的是兩個基地。秦州接川蜀來的物資,加上週邊的糧食和大牲畜,向北走定西、蘭州到前線鳴沙。關中則由京兆府出發,走渭州、鎮戎軍,經葫蘆谷到鳴沙。隨着戰事東移,關中的作用也越來越大。
鳴沙縣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徐平看着山下綿延數裡的車隊,對身邊的野利旺榮道:“不管是打仗,還是安民,無非都是錢糧。山下的這種大車,我可以從靈州一直排到長安。你說你們還能夠打下去嗎?不降,又能如何?”
野利旺榮此次是瞞着元昊前來,易容打扮了一番,普通牧民的裝束。聽了徐平的話沉默了好一會,才道:“都護兵馬強盛,錢糧廣有,確實已牢牢佔據勝勢。”
徐平笑道:“既如此,你們還不把元昊綁來,舉城而降?”
“都護,雖然你大軍勝勢已定,但本國依然有一二十萬可戰之兵。如果拼死一戰,都護就是最後能勝,盡佔土地,也要費許多手腳,死無數將士。這時候即使我想降,也難說服衆將士縛手聽命。都護想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能只憑一句話啊——”
徐平笑着點頭:“這是你手下的殘兵敗將,想靠着手中的刀,向朝廷要好處了!”
野利旺榮叉手道:“人之常情,望都護體諒!前方還有許多州軍,能夠不起刀兵,盡歸朝廷之下,總是好事。將士們舉城而降,朝廷給他們些榮華富貴,也是應該的。”
徐平搖了搖頭:“只要對朝廷有功,朝廷必不吝封賞,這我可以向你作保。但是,賞賜是酬功,你有功朝廷纔會給你。你自己要,那是不行的!”
野利旺榮一時語塞。他自然知道徐平說的是一個名分,關乎朝廷臉面。但那是對臣民的交待,現在兩人私下相對,其間還有什麼差別?徐平是西北軍隊統帥,只要他答應了朝廷必然不會駁回,此時點一下頭,讓自己安心,對將降的文官武將有個交待有何不可?
徐平不說話,只是看着山下聯綿不斷的車隊。這些大車運來的糧劃,和前線的將士們合起來,纔是自己必勝的保障。此時道路已通,再無後顧之憂,他不需要任党項的殘兵敗將來跟自己要東要西。答應了他們的條件,就會讓他們有朝廷求着自己投降的錯覺,後續善後多費許多手腳。人無信不立,話出口就不能反悔,徐平輕易不會鬆口。
滅了党項,後邊還要佔住河西,甚至開拓河湟,這一個信字很重要。有了信用,有的時候可以當千軍萬馬,使敵人不戰而降。特別對於大國,立起信用可以省無數力氣。
已是暮春,草長鷹飛,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野利旺榮站在徐平身邊,一時沉默。
打是不能夠再打下去了,可要把元昊抓起來獻給宋軍,再讓剩下的十幾萬党項軍隊舉城而降,不許下好處野利旺榮怎麼跟別人說?徐平又把話說死了,必要元昊人頭,投降也沒有他的事。野利旺榮相信徐平的爲人,說是有功必賞必然不會食言,但那麼多黨項官員將領不會信啊,不做下許諾,就只能這樣僵持。宋軍要打,是要付出代價的。
沉默良久,野利旺榮道:“都護,似這般一直僵持下去,朝廷兵馬縱能取勝,也要遷延時日。不說戰事殺傷人命,朝廷攻下殘破的城池又有何用?再者,我擔心,黑山監軍司只怕等不到朝廷兵馬,就會降了契丹。那個時候,悔之晚矣!”
徐平笑道:“要降,就要衷心歸附朝廷,三心二意就是留下後患。我還是那句話,願歸附朝廷的我歡迎,而且保證朝廷會不吝封賞。但是,想憑着手裡兵馬,要官要錢,此事不要再提!不願降的,甚至負隅頑抗的,我自統兵馬去攻下來,明正典刑!”
說完,徐平向北眺望,像是看到了黃河灘澤之中的靈州城。再過幾天,等到後方的火炮運了上來,要拿那裡開刀了。外圍歸附了的党項官員,升官發錢,已經做出了榜樣。堅決不肯投降的,也要做個榜樣出來,不然總有人心存僥倖。
野利旺榮再無話可說,就連黑山監軍司會投契丹徐平都不在乎,還能說什麼呢?戰事看起來不會短時間結束,徐平不讓步,就總有党項將領豪酋覺得吃了虧,一定要打下去試一試。只有斷了他們的僥倖之心,再有好的榜樣,才能一鼓作氣平定党項。
談無可談,野利旺榮說了幾句閒話,便就告辭。他是代表一衆党項豪酋來的,要把徐平的話帶回去,讓大家自己掂量。現在就連元昊也無法掌控局勢,野利旺榮更加不能一言九鼎,他就是被大家推出來談價錢。談不攏,那就只能由大家各自來跟徐平談。
徐平讓譚虎把野利旺榮送下山去,看着北方遙遠的羣山,對身邊的王凱淡淡地道:“仗打到這個份上,再讓他們來跟朝廷要官要錢,我如何向死去的將士交待!爵以酬功,豈能讓他們伸手來要!還是不想降啊,監軍,要佈置攻靈州了。”
王凱應諾,又道:“都護,若是這樣打下去,黑山監軍司不定真投契丹了。”
徐平神色不變:“他們要降契丹,那便去降好了。還是那句話,大軍到此,我不會求着哪一個來降。不降的,那便發兵征討,打下來的握在手裡才安心!”
王凱轉身要走,實在忍不住,又轉了回來,對徐平道:“都護,你是不是就想讓黑山監軍司去投契丹?若不是如此,又怎麼會在靈州城下等待這麼多天?韋州也不去打。”
徐平看着王凱,笑着說道:“監軍,這不是你該想的哦——”
王凱笑道:“正是因爲不是末將該想的事,才一直沒問都護。適才野利大王提出來,才解了我心疑惑,果然都護就是想讓黑山監軍司去投契丹。”
徐平搖了搖頭:“你這話說的也對,也不對。我沒有讓黑山監軍司去投契丹的心思。爲大帥者,當示人以誠,無信不立,自己定下了規矩,就要遵守下去,不能有例外。我既然已經定下了党項官員兵馬歸附朝廷的規矩,就不能破例。如果黑山監軍司願歸附朝廷,我自然是歡迎的,而且一定重賞。當然,他們不歸附朝廷,要投契丹,也不怕就是了。”
見王凱不解,徐平道:“監軍,這幾年你在軍中,不管是戰事還是軍中的政務,無事不與。自統一軍,已經儘夠了。但正因爲你參與的庶務太多,有時候被迷了眼睛。爲大帥不只是要打勝仗,還要把所掌之兵打造得如鐵塊一般。如何做?信義二字,斷不可忘!”
轉身看着遠方羣山,徐平道:“你以爲我是要逼黑山監軍司投契丹,要用詭計,其實錯了。兩軍作戰,堂堂正正是纔是大道,陰謀詭計是不得已時才用的手段。此次我們就是要在党項之地,以堂堂正正的王師,盡滅魑魅魍魎!至於其他的,都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不足喜,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在這一帶重建王化,纔是最重要的!”
王凱點頭:“末將謹記都護教誨!”
徐平又道:“當然,眼中沒有王道,事情自然會看出其他味道來。党項全境尚有十數萬可戰之兵,歸附朝廷都要安撫,所費錢糧不少。同是獻城,誰要賞得重,誰要賞得輕?終是有人心中不服。軍功賞賜要自己去取,如果黑山真投了契丹,他們便就要去把黑山滅了以爭軍功。此時可能會有契丹兵馬來爭,戰事一開,就不會侷限於黑山一地了,可能就要打到契丹去。那些被党項降兵佔下來的土地,自然就成了朝廷的土地。”
說到這裡,徐平看着王凱,重重地點了點頭:“沒錯,這就是驅虎吞狼!但我不是有意爲之,黑山監軍司不別起心思,徑直歸附朝廷,我不會讓人去逼他們。如果契丹在党項殘兵攻黑山時,不派兵來爭,我也不會逼党項殘兵入契丹。如果大家自己要作死,我只是成全他們而已,求仁得仁何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