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徐平把手裡的酒杯放下,對趙禎道:“陛下一定要問微臣如何改革當前的弊端,實在說,這個題目太大。微臣當年東華門唱名,到嶺南邕州爲通判,到今天也不過七年多而已。所謂日學日新,日新日進,臣委實還不到敢妄言天下事的時候。陛下問,臣勉強答之,不到之處,陛下恕罪。”
趙禎帶着笑容道:“你儘管說,我又豈會苛責於你?今日天章閣內,出自你口入我耳,到底如何,我自然辨別。”
“謹遵旨!陛下說起要開創盛世之治,何爲盛世?無非內外而已。四夷賓服,百姓安樂,真地做到了,便就足可以說是盛世了。只是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難上加難。阿諛之臣,往往說如今四方無事,可謂盛世矣!臣不敢欺陛下,聖天子以仁德治天下,何怕天下有事?上古堯舜爲君,天下洪水,而顯大禹賢名。洪水怎麼可以說是無事?但無妨堯舜之賢。商湯文王,正當王朝鼎革,豈可說是天下無事?大動干戈也不妨礙他們爲一明君。聖天子,不怕天下有事,只怕有事而無法應付而已。”
聽了這話,趙禎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他也想過徐平會怎麼回答,卻萬萬沒想到會從這裡開頭。如今天下多事,說句內外交困或許過了,但也是部分事實。聖天子不怕天下有事,只要能把這些事情處理掉,就無妨賢名。徐平把這話說出來,就不是泛泛而談,而是要說怎麼去應付天下多事了。在趙禎的眼裡,徐平很能幹,但也一向知道明哲保身之道,很少跟人發生激烈衝突,卻沒想到對自己還是有擔當。
見趙禎點頭,徐平又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是百姓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官府糧倉空空如也,縱然強行讓天下人安貧樂道,又能夠稱爲盛世嗎?民心即天心,這種時候,聖天子自當與民同疾苦,最怕的就是無事了。自應當奮然而起,使民食有肉,居有屋,如此纔可以說是百姓安樂。臣雖然讀詩書,但只觀其大略,知其大義而已,若要讓我尋章摘句,我也做不來。但聖人之心,卻只對天下百姓念茲在茲,讓他們足衣食,而後開教化,知禮儀,尚可算是盛世。如何能夠讓百姓富足?尋常儒生士大夫,無非是讓陛下少取多予。但這樣做得到嗎?天下正是多事之秋,處處都要錢糧,難道讓官吏軍兵餓着肚子去幹事?要麼就讓陛下節流,每天少吃一點,吃得簡單一點,宮裡的人穿得差一點。但是說破天去,這又能夠省多少?更何況,那些人講到最後,所謂少取多予實際最後就是個少取而已。”
這話趙禎聽着就有些順耳朵了,一說起如今朝政艱難,羣臣便就要皇帝先從自己做起,躬行節儉。好像只要這樣做,事情就解決了一樣。
在個人生活喜好上,趙禎是個普通人,也想吃點好的,穿點好的,玩點能讓自己快樂的,在宮裡也希望有漂亮女人陪在自己身邊。但是他作爲皇帝,職業道德還是不錯的,也能夠用皇帝的職業道德來約束自己。不說別的,這個年代,見大臣,冬天自己身邊不生火,夏天不打扇,這一點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
但皇宮裡那麼多人,就那麼多開銷,再省能省出多少來?羣臣盯着的,其實還是內藏庫這皇帝的私房錢而已。從太宗開始發端,真宗最後把內藏庫徹底變成皇帝私人所有,賬目也不對朝臣公開,內外便就有了猜疑。朝廷裡的大臣,總是懷疑皇帝偷偷揮霍內藏庫裡的錢帛,只要這個賬目不透明,皇帝天天餓肚子也沒人信他節儉。
問題是祖宗家法,內藏庫是皇帝用來牽制外朝的財政手段。尤其是到了趙禎這個時候,外朝的權力越來越大,他更加不敢放這個手。逼急了無非耍賴,隨便你們怎麼說,我就是當沒聽到。偶爾放個風,我晚上想吃羊肉,都只能強忍着不吃。這樣終究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也只能死皮賴臉地拖下去。
徐平不提內藏庫的問題,趙禎就聽着比較順耳了。但心裡也多了一層警惕,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小子,不會也是個只會說好聽話的,只是平時不讓人看出來吧?
徐平又道:“臣所講的少取多予,不講平常所說的輕徭薄賦。天下多事,稅賦自然是該收就收,不可以在這上面動腦筋。不然,就又回到了所謂盛世就是天下無事上來,聖於子不爲。既要少取,又要多予,朝廷還要用無數錢糧,難道能夠平空變出錢財來嗎?前些日子,歐陽修曾經作文,說起三司如今的購物券。說是購物券既然不要本錢,隨便多印一點不就變出錢財來了嗎?臣曾經機緣湊巧,與他說過此事。但因爲他是一個館閣人員,不去用心讀書,反而一味議論自己不甚明瞭的事情,說了他一句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讓他且去用心讀書。但說起來,只怕朝裡也有很多人像歐陽修那樣想,只是他們爲人穩重,不像歐陽修那樣魯莽敢說而已。”
趙禎輕輕點了點頭:“多印購物券,也有大臣提起。只是朕總覺得這事情哪裡不對,世間豈有不勞而獲的道理?一直沒有應允。”
“自然不該應允!那就是幾張紙而已,怎麼能夠是錢財?如果陛下明天下一道詔旨,不許用購物券換三司鋪子裡的貨物了,誰還敢說能印出錢財來?購物券能夠當作錢財使用,是因爲能夠換三司鋪子裡的貨物,那些貨物纔是錢財。三司的場務,現在所制的貨物,都是民間所未有,農具、車輛,更是極大地方便了農事。這些說不上與民爭利吧?有了這些場務,便就可以生產出錢財來,有了這些錢財,便就可以少從百姓手裡收稅賦,這是臣所講的少取。稅賦可以減,但減的緣由,不是要求天下無事用不到錢糧了,而是三司可以自己變出財物來了。”
“再說多予。三司有了自己的錢物來源,終究還是少取,總不能把這些貨物白送出去。且不說那樣新場務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經手官吏從中上下其手,到底多少能到百姓手裡,還是未知之數。要想予,必先取。比如中原之民,種稻麥,但總不能不舂不磨,直接吃到肚裡去吧?官府便就有舂米務,便就有磨面務,只要比百姓自己做起來划算,這都算是多予。若是風調雨順,收了中原百姓多餘的米麥,從西北換了牛羊賣給他們,只要比他們自己養起來划算,這也算是多予。以官府之力,調此種貨物之有餘補其他地方的不足,這都是多予。爲何如此說?因爲這些貨物,若是不能換來東西,在百姓手裡只是無用之物,只能朽壞。以無用之物,換有用之物,這不是多予是什麼?三司鋪子,如今還主要只是賣三司場務所產。微臣打算日後,讓鋪子開到天下各州各縣去,不但賣貨物,還收本地土產。以當地不值錢的土產換缺少的貨物,百姓用無用之物換到了有用之物,這是不是多予?”
聽到這裡,趙禎插嘴問道:“依你所說,三司豈不是要做商賈之事?”
“不,似是而非,商賈重利。有一倍之利,他們就會不辭辛苦;兩倍之利,就不惜長途跋涉;三倍之利,甚至可以拋妻棄子,背井離鄉。五倍之利,就可以不在乎朝廷法度,幹冒風險。到了十倍之利,則就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們了。三司雖然也做販運之事,也獲利,但不重利。重在互通天下有無,以有用之物予百姓。而且,三司的鋪子可以限制獲利在多少之下,讓一些無賴之徒無機可乘。比如食鹽,如果三司能夠保證獲利在三倍以下,天下哪裡還有幹冒砍頭的風險去販私鹽的人?”
“如此做起來,只怕有些艱難。有考功比較法在,官吏爲事,只怕會比私商更加貪婪。現在只是收錢糧,因爲要考課,就惹出無窮事來。”
“陛下所言極是。所以,要有人去監察他們。朝廷的官吏,自有御史臺,有諫院監察。地方上有轉運使,有提刑使,都不容他們亂來。錢糧如何查?有勾院。臣在三司,這一年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便就是教會了勾院的人查賬。臣一直想,把勾院從各司獨立出來,與磨勘院一起,別立一司,如御史臺查天下官吏一般,專查天下錢糧!”
趙禎想了想,道:“此事如果你真地已經準備成熟,可以上一道奏章來。”
“謹奉旨!過些日子,等臣到衙門視事,便就做這件事。”
剛纔話說得太急,徐平稍歇了歇,喘了口氣,又道:“此是對內,只要朝廷府庫充盈,有錢糧在手,又怕天下出什麼事?不怕百姓挨餓受凍,便就可以行教化,使人知禮儀榮辱,這都是易事。古人說做事要提綱挈領,綱舉目張,而錢糧就是這天下之綱。只要抓住了錢糧這件大事,其他都無大難,只要知人善任而已。錢糧不足,便就如俗語云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雖伊尹周公在朝,只怕也無力迴天。”
“錢糧爲綱,錢糧爲綱——”趙禎口裡默唸幾句,點點頭,又搖搖頭,一時有些猶豫不決。聖人以談利爲小人之舉,這樣真地行嗎?吃得飽了就有天下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