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不遠處的徐平帥帳,吳遵路見前方徐平迎在那裡,急忙翻身下馬,快步走上前來行禮道:“如何敢勞都護出迎?這豈不是折煞我!”
徐平笑着道:“在禮你遠來是客,我禮當出迎。在官你是一路經略,掌管民政,我自主軍。豈有大帥安坐帥帳,等着親民之官前來拜見的道理?”
一邊說着,一邊拉着吳遵路的手,進了自己大帳裡。
都護府設立之後,不再管民政,靈州城一攻下來,徐平就將統大軍北上。他向朝廷要求派經略使,管理攻下來的党項地方,並舉薦了吳遵路。朝廷應允,吳遵路以擬設的興靈路經略使前來,主管党項西部的民政。而東部則設銀夏路經略使,由方偕出任。
這兩個人都是徐平在三司時的舊部下,吏事精通,精明強幹,而且都是四五十歲年富力強的年紀。這個時候,不是這種人,根本管不住一團亂麻的党項地方。
徐平不可能在地方事務上花費太多精力,他要準備接下來的對契丹戰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不可能事事都管,該放手的時就應該放手。
進了帥帳,分賓主落座。吩咐上茶,徐平問了吳遵路此行安寧,道:“安道此來,任重道遠。設置州縣,撫境安民,一切草創,可謂是篳路藍縷之職。現在最大的事,是党項數十年不立州縣,境內全是部落。縱有州縣之名,也無州縣之實,便如眼前的靈州,實則只管周邊數裡之地,其餘全是部落之制。朝廷王師北來,縱能滅昊賊,服番賊各豪酋,境內之民還是散居山谷之間,不知縣官。在這裡編戶齊民,不是易事。”
吳遵路嘆了口氣:“下官一路上想的,也是這件事。党項境內的百姓已經習慣了各依部落,突然之間要編戶齊民,設置官吏,必然會有無數事端。都護大軍北去,一旦有亂子又該如何?番人都是亦民亦兵,一言不合就要刀槍相向,沒有大軍鎮壓不行。”
徐平道:“無妨,我大軍北去之後,許懷德一軍會暫時留給你。滅韋州之後,他會分兵去鹽州,留萬人於興靈兩州,足以鎮懾。另外,涇原路的駐泊禁軍,我揀選之後還剩下約兩萬人之數,可以全部調來興靈兩州,作爲巡檢司之兵。涇原路則另行招募鄉勇,充實本地巡檢司。切記,不可招番兵入軍,能解一時傷痛,但會留下無窮禍患!”
吳遵路點了點頭,這個道理他明白。關於党項攻下來之後如何治理,徐平上過幾次奏章。郡縣其地自不必說,其餘的編戶齊民,並帳爲村,束髮華服,移風易俗,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不只是要用錢糧救災安撫人心,還要朝廷派出大量人力。
徐平特意提到,這一帶的軍事力量,最少要做二三十年內不從本地招兵的打算,不然後患無窮。當年攻下江南,都知道廢除當地的武裝力量,党項是異族,就更加要如此。千萬不要貪圖用胡人當兵可以省錢糧,有的錢是不能夠省的。寧願用更高的待遇,從京東和兩淮一帶招兵,讓他們攜帶家眷前來,這錢是省不得的。而且現在三司不缺錢,把這一帶開發起來,也未必是賠本生意。
除了軍隊,治理地方的官吏也不從本地招募,全部從內地來。上至州縣主官,下至衙前里正鄉書手等等小吏差役,一律不用本地人。歸降的党項官員,等地方穩定之後,可以崇之以高位,啖之以厚祿,但不可以給實權。高官厚祿是朝廷答應過的,朝廷的信用不可失,應該給他們,但他們原來的勢力不可以保留,一切權力收到地方州縣手中。
宋朝有特殊的渠道,不再需要像秦漢一樣強制性地從內地遷人戶實邊。內地招過來的兵,可以讓他們或三年或五年之後除役,成爲本地鄉戶,作爲朝廷羽翼。這個年代的兵是職業軍人,都是帶着家眷的,除役之後可以在本地落戶。空出來的名額可以繼續從內地招兵,一直堅持幾十年,這裡的人口、文化、風俗也就變過來了。來的底層小吏也可以照此辦理,讓他們攜帶家眷前來,由官方撥給土地,給牛給農具,直接成爲本地鄉戶。
當然更大規模的人口填充還是要依賴三司之下的營田務等各種場務,從內地招人,到這裡之後直接圏起土地發展農業。一個地方開發成熟地,便變成村莊,營田務帶着新一代的青壯再去開發別的地方。只要堅持幾十年,一直到陰山,都可以再開闢成農田。
經過五代亂世,宋朝百姓對乍窮乍富,輾轉遷徒已經習以爲常,不像其他朝代一樣安土重遷。只要給出足夠的代價,就可以吸引人前來,當年徐平在邕州已經做過一次。
千言萬語,還是歸結到一個錢字上來。在宋朝這個年代,有錢就有了一切,民間對錢無比熱情。三司只要保證了經濟的良性循環,一切就都不是問題。
至於本地原來的民戶,則要並帳爲村,變遊牧爲駐牧。由官方主持劃分牧地,建越冬棚舍,成爲牧業村莊。前期可以由營田務提供越冬的牧草,牧民用牲畜來換,以後可以出現專門種植牧草的農戶。解決了牧民靠天吃飯,生命無常的生存處境,文化心理就以慢慢變過來。這一帶本就不是出身哪個民族的問題,而是生產方式的不同帶來的文化不同,哪怕把這裡的人全部換成漢人,生產方式不變,依然會出現離心傾向。慢慢發展,牧民可以轉變成農民,只要土地水源合適,他們一樣可以學會種莊稼。
進党項腹地的時候,徐平特意強調過凡是不耕不牧者,一律要到都護府報到,以後就變成到經略司報到了。說到底,這就是用階級鬥爭的手段降低民族衝突的矛盾。遊牧部落底層的牧民是非常苦的,沒有什麼田園牧歌,大量奴隸的存在本就說明了問題。有了一千年的見識,便就知道到了這裡之後,絕不能再依賴以前的部落首領,不然無法改變。合作的部落首領,朝廷會給錢,讓他們到城市享受衣食無憂的生活,由朝廷養起來。不合作的首領,則就只能是鎮壓的對象了,在這些裡駐那麼多兵總要有事情做。而如果有跟朝廷合作還願意繼續勞作的,當然也歡迎,不介意給他們榮眷,以勸世人。
這是一個巨大的系統工程,細細想來千頭萬緒,徐平付出了無數不眠這夜,儘量以自己的見識考慮儘可能多的細節。
比如牧地改農田,會不會造成水土流失,導致沙漠化?這在徐平前世是個常識一樣的問題,但在這個年代卻未必。爲了解心中的疑惑,徐平查閱了大量的史料,再加上實際考察,才最後篤定不必擔心。沙漠化無關農耕還是放牧,而只跟是否過度開發有關。過度開墾農田會引起沙漠化,過度放牧同樣也會。實際上在農業最發達的秦漢時期,從這裡一直到陰山,都沒有成片的沙漠。現在黑山監軍司南邊的沙漠,恰恰是在廢棄農田,全部改爲牧地的唐朝之後出現的。大量胡族內遷,人口突增,過度放牧纔出現的問題。如果把這一帶重新開墾爲農田,配套合適的措施,讓那片沙漠消失也有可能。
跟吳遵路討論着他以後施政的細節,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時分。徐平吩咐掌燈,擺了酒筵,爲吳遵路接風。
劉兼濟和種世衡在靈州城下指揮戰事,譚虎從來不參與,作陪的只有張亢、田況和王凱三人。他們現在都已經是方面大將,位比管軍,跟兩年前不可同日而語。吳遵路作爲一路經略使,已經沒了用兵之權,不再是帥臣,跟他們實際地位相當。
飲了幾輪酒,徐平道:“於我們都護府來說,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攻下靈州,讓未歸附朝廷的党項豪酋再沒有僥倖之心,而後大軍北上。於吳經略來說,則是手下欠缺人手。朝廷允諾,令錄以下官員,可以許其自闢。你們家裡若是有合適的親友,可以提出來,讓吳經略上奏朝廷,來西北效力。這是個好機會,凡新設州縣,官員一律堂除,以後是個晉身之階。而且來這裡爲官減磨勘,爲官兩年減一年,兩考一任,兩任任滿。”
見徐平爲自己說話,吳遵路忙起身道謝,兩人飲了一杯。
徐平小門小戶,家裡沒有什麼人,惟有一個丈人林文思,年紀大了沒必要來再來西北鍍金。其他幾人家中都是有數人爲官,聽了徐平的話記在心裡,回去考慮。
對於一般官員來說,堂除就是一個分水嶺,有了這種經歷纔算有了前程。四年兩任減磨勘看起來不起眼,實際上好處非常大。這個年代很多官員都是一年兩年便調任,做不滿三年一任。而官員的考績是按到任離任的實際日期,加起來算年數的,以日爲單位加滿一年纔算一考。頻繁調職,在路上用掉的時間,很可能比任職時間都長,西北四年可以當一般地方十幾年的資歷。這樣算下來,對有點追求的官員還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不說別人,這幾年跟在徐平身邊,柳三變依然過的是寫寫詩詞喝小酒的日子,官階也飛速地升上去了。同年之中,他沒有什麼突出政績,竟然也衝到了第一梯隊。
做事情終究是要靠人,經過徐平一再爭取,朝廷給西北地區官員的待遇終於提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