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是明白了,但新茶法到底應該怎樣,每個人心裡都在掂量。太宗年間開始實行沿邊入中,雖然支持的官員列出了種種好處,反對的一樣還是提出了可能發生的弊端。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每個人都知道這制度有利有弊。不過由於時代的限制,他們只能有定性的估計,卻無法定量,利大弊大根本搞不清楚,就這麼一直沿用了下來。
按照前世的歷史知識,徐平知道現在是改革茶法難得的時間窗口,如果再過幾年,西北跟党項的戰爭打起來,想改也沒有機會了。
崇政殿裡的氣氛有些沉悶,大家都在低頭思索,沒有說話。徐平把數據擺出來,實際上就從根本上否定了現在的茶法,不管是“三說法”還是“現錢法”,這出乎每一個人的預料,先前想好的說詞,再也說不出口。就像先前徐平說三年無一石糧入陝西,從根子上就否定了沿邊入中法,再否定茶法,整個與邊疆有關的財政系統已經搖搖欲墜。
這牽扯到的實在太多,哪個敢亂說話?寇瑊平時與徐平多有討論,心裡大致有個輪廓,不過他現在策略是站在徐平身後,徐平能夠起來,他自己就有前程。
正在這個當口,一直沉默不語的呂夷簡突然開口:“徐平,那依你的意思,現在茶法是要改還是不改?”
此時徐平已經佔了上風,看着呂夷簡道:“自然是要改的,相公認爲呢?”
呂夷簡點點頭:“積弊已深,不得不改。這樣吧,新茶法還是着李諮主持,按他先前所說先除了這幾年的陳弊。對於以後的茶法,三司先議,政事堂議定之後再作定論。”
張士遜看看呂夷簡,又看看坐在上首的皇上趙禎,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把話嚥了回去。先前是不讓徐平說話,現在說完了也挺熱鬧的,怎麼又回到原點了?呂夷簡是個什麼意思?這樣處理徐平能服氣?皇上能同意?不過今天他已經出醜,終於不敢出頭了。
黑板前的徐平笑了笑,向呂夷簡拱手:“相公說的是,茶法還是要先改。不過以後的茶法我這裡已經有了底案,既然有這個機會,不如說出來請諸位大臣指教。”
呂夷簡沉聲道:“也好,你說一說,那便就在這裡議。”
見徐平竟然欣然同意,張士遜驚得眼珠子差點鼓出來。再看看周圍衆人,章得象自然站在呂夷簡一邊,可就連平時與呂夷簡不對付的蔡齊都面色平靜,他心裡愈加鬱悶。
其實事情很簡單,徐平從根子上否定了現在的茶法,那麼不管他有什麼建議,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而已經討論到這個程度了,那暫時措施還是用李諮的新法,徐平的意見要從長計議,慢慢一步一步地把茶法改過來。
呂夷簡多年執掌中書,對這個道理自然明白,就是蔡齊等人也在計司系統摸爬滾打多年,呂夷簡一說他們就理解了意思。只有張士遜幾人,對整個財政系統根本沒有概念,總是從黨派個人的利益關係去考慮問題,纔會覺得糊塗。
這種國家大政,當然是有臨時措施,然後纔是長遠之計。以茶法牽涉之廣,從根子上改變哪裡是一年兩年能夠完成的事情。在實際事務上,張士遜差呂夷簡不是一點半點。
徐平理了理思路,決定還是從邕州的茶園講起。
“國家法制,茶惟有川峽四路和廣南地區不榷,許民間自由買賣。邕州地處嶺南,原先地廣人稀,且多是土人,不入國家編戶。山中自古有茶樹,卻一直沒有人制茶販賣。天聖年間,我通判邕州,才引導土人種茶,於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
說到這裡,徐平看了看殿中放着的幾籠邕州茶,提高聲音道:“邕州一地,去年官府入茶利二十八萬貫有餘。而諸位都知道,同是去年,東南茶場全部加起來,官府得利也不過一萬貫多點,這還不包括與茶有關的官吏薪俸,不包括運茶廂軍的口食。也就是說,實際上東南茶場從去年開始,就已經無利圖。”
這一點徐平前面圖表裡列得清楚,大家也都沒有異議。東南茶場現在官府已經沒有利潤,李諮也提起過,所以茶法不得不改。
徐平又道:“東南茶場沒有茶利,現在所剩的,惟有指望商人得了厚利,能夠幫着朝廷向陝西運輸糧草。可實際情況是,陝西這幾年也沒有糧食進入,全靠的是盤剝本地民戶來充入中糧草。也就是說,朝廷讓出了整個東南茶場的茶利,也不過是換來在陝西沒有加賦稅,而借商賈豪強之手來做了這件事而已。”
徐平把這話說破纔是真的讓很多人擡不起頭來,這個年代,凡是有官員提出要改變某種制度,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民不加賦而用自足”,聽起來真是利國利民。實際情況則是不加賦而轉交給商人豪強之手,比加賦爲害更烈。道理很簡單,官府經營哪怕是沒有利潤甚至是稍微賠錢爲了民生也會經營下去,而沒了利潤哪個商人會幹?官府加賦自然會有地方豪強向下層民戶轉移,可豪強一樣會與商人勾結起來獲取厚利。
做的是同樣的事情,官府還有規模優勢,還有諸多的行政資源可用,成本只會比商人更低,憑什麼轉交給商人小民就會得利?
如果是一些瑣碎的小規模商業行爲,確實是更適合商賈經營。可像這個年代的茶業這種行業,規模大,商業行爲單一,就沒有那個道理。
之所以出現如今的局面,還是跟整個大的環境有關。五代時期,官吏不分,做官的往往就是小吏出身,對行政事務的各個環節都熟悉無比。再加上那時候征戰不斷,各國都是窮盡國力養兵,每一個利潤環節國家都恨不得抓在自己手裡。兩者加起來,就是暴利行業基本都掌握在了國家手中,某種程度上到了古代社會的極致,整個社會也處於緊張狀態。
自宋立國,這些行政財政制度改變不大,初期也並沒有問題。那時候的能臣,比如趙普,比如陳恕,也基本都是出身小吏,對這整套系統能夠駕馭得住。
但自太宗之後,官吏分離,官員越來越不熟悉具體事務,越來越覺得有心無力。
當時爲什麼實行沿邊入中,要藉助商賈的力量?看看官員們列出的原因就清楚,小吏難制,成本太高。茶鹽這些物資,官府的運輸成本竟然比私人還高。爲什麼?下面做事的小吏使壞,動不動就船壞了,貨沉了。還不斷地向這些貨里加泥沙,如果離得原產地遠一點,鹽簡直就沒有鹹味了。
而另一方面,銷售不暢,動不動就錯過了銷售季節,官場裡的貨物堆積如山賣不出去,只能報廢,要麼就強行推派下去。可偏偏民間缺貨厲害,就是無法產銷兩旺。
知道有這些問題,官員們卻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些問題,無從下手。最後只能是藉助社會力量來解決官員能力不足的問題,形成惡性循環。
知道有問題,卻不知道怎麼解決問題,是慢慢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官員的通病。於是越發崇尚空談,越發看不起能做事的官員,開口就是三代之治,一做事就一塌糊塗。挑毛病那是天下無雙,讓他們把事情做好那就一籌莫展。
呂夷簡這一代算是最後的還能兼具吏才的官員,徐平算是抓住了一個尾巴,如果再過二三十年,徐平只怕是連在這裡侃侃而談的機會都沒有。
小吏有小吏的毛病,他們只注重眼前蠅頭小利,如果用小吏治國,整個社會只怕也會民不聊生。官與吏本該是相輔相成,整個社會纔會平穩發展。這樣就要求官員要兼具吏才,不一定要能夠比小吏們做得更好,但對具體事務最少要懂,能看出各種門道。
徐平對詩賦經論不熟,願意埋下身子做事,這是他比其他官員強的地方。
指着旁邊幾籠的邕州茶,徐平高聲道:“剛纔說過,邕州去年以一州之地,官府得茶利二十八萬貫。同樣是茶,爲何有這麼大的區別?”
張士遜搖頭道:“邕州那裡產茶,只管發賣,不用像東南茶場一樣,還要考慮陝西沿邊糧草。徐平,兩年事分開來說,萬莫混爲一談!”
徐平看看張士遜,點點頭:“張相公說的不錯,東南茶利供應陝西糧草。可剛纔已經說過了,陝西並沒有糧草進入,那茶利哪裡去了?而且,邕州一州之地,此時禁軍廂軍加起來也有近兩萬人,蔗糖務更是已經超過了十萬人,需求的糧草也不比陝西少多少!”
從去年開始,邕州便開始增兵,比徐平在的時候多了一倍還多。徐平能夠動用蔗糖務的鄉兵,並不表示別人也可以讓這一套系統運轉無礙。實際上按照龐籍等人的建議,邕諒路還要增兵一萬,才能夠保證不斷地向外開拓。
邕州那裡,早已不是徐平在的時候那個邊遠小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