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青山如同屏風一般,把這處美麗的山間壩子遮在懷裡,輕易不讓人看見她絕世的容顏。
一條條小溪順着山坡流淌下來,撲向這裡,在一座一座的小丘間纏繞,歡快地唱着歌。當你的眼光掃向那裡,追着她的腳步,一眨眼,小溪卻又調皮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你失望地回過頭去,她又在不知什麼地方偷偷鑽了出來。
這是典型的石灰岩地質的山間壩子,河流匯集,卻既沒有形成湖泊,也沒有形成大河。溪水流到這裡,又從地底偷偷溜走了,如同一個匆匆的過客。
小丘之間遍佈沼澤,草木極盛,人馬難行。
草木之間,零零落落地分佈着一塊塊開墾出來的水田,裡面稀疏的水稻正到了收穫的季節。這是第一季稻穀收穫之後重新分櫱長出的二季稻,每畝產量稀少得以斤論。若是在江淮這些發達的地方,農人早已耕掉改種小麥,不會留着它們在地裡徒耗肥力。但在這裡,卻是上天的賜福,農人的額外酬勞。
徐平是第一次到忠州,這片土地的富饒還超出了他的意料。這裡就是一個縮小了的如和縣,如和縣有的東西這裡幾乎全有,只是規模小許多罷了。而且這裡地處上游,雖然沒有大河流出去,地下河卻四通八達,大多數年景都沒有水澇,沒了如和那裡最可怕的天災。
守着這麼好的地方,黃家老實把附近好好治理一下,也能過上殷實日子,實在想不通爲什麼那麼喜歡打打殺殺。結果近在眼前的肥沃土地只開墾出來了十之一二,跑出去搶掠失敗一次就人口星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恢復。
昨天曹知州攻破這裡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一切都顯得安祥而寧靜,一如這裡千百年來的樣子。
徐平帶着譚虎和隨身兵士進了忠州城寨,早有曹克明的親兵過來接住,直接引到州衙裡去。
忠州唐時屬籠州羅籠縣,入宋廢籠州,以原籠州地設忠州、羅陽等土州縣,歷史並不長。所謂州衙不過是黃家的大宅子,並不按此時州衙的形制。
到了大廳,與曹知州見過了禮,兩人分別坐了,兵士端上茶來。
徐平心中疑惑甚多,忍不住問道:“知州,忠州這裡怎麼回事?黃從富沒有從裡面接應嗎?怎麼讓黃從貴跑了?”
曹克明搖了搖頭:“要什麼接應?我大軍到了這裡,還沒擺開陣勢,裡面就打開城門降了。進入城寨才知道,我才行到半路,黃從貴就捲了庫裡財寶跑路,聽說是去了遷隆寨。正要與你商量,怎麼從遷隆寨把人要回來。如果他們拒不從命,反正大軍已出,乾脆把那裡也平了!”
平遷隆寨?徐平心裡苦笑。曹知州這是打上興頭了,說着簡單,幹起來談何容易?忠州離如和不過一日程,拖得日子長了徐平也能供應糧草。遷隆寨離忠州一百多裡,路上就要四五天。不用多,只要在那裡磨蹭一兩個月,整個如和縣的人力物力就全搭進去了,還耽誤了今年的榨糖季。再者說,這些土州土縣的實力都有限,打起來不難,難的是打完如何守住。留的人少了不頂用,要不了多少日子散居在山裡的蠻人就會捲土重來。留的人多了,哪怕就是每個地方留一兩百人駐守,以山裡的交通條件,糧草供應就超出了邕州的能力。
想了一會,徐平還是沒接這話茬,道:“這些容我們事後仔細商量。黃從富呢?在我面前豪言壯語,事到臨頭怎麼如此沒用?”
曹克明有些怏怏,好不容易聚起大軍,卻沒正兒八經打上一仗,就像閃了腰一樣難受。不過他也知道山裡進軍的困難,不再堅持談這話題,命令親兵道:“去把黃從富叫來,說通判到了,有話要問他。”
親兵應諾去了。
徐平又問:“他爹呢?那個黃從吉,怎麼不見他露面?”
曹克明冷哼一聲:“那個更沒用!從我進城,他就裝病賴着不出來,連見上一面都不敢,還不如他兒子呢!”
徐平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自己怎麼找了這麼一家人?大男人,一點擔當都沒有,怪不得被兄弟輕鬆壓制了一二十年。
“不說他們父子。黃從吉的妻子是申峒知峒的女兒,有沒有在城裡?”
“被黃從貴擄走了,聽說要獻給遷隆峒知峒作見面禮。”
“這麼神奇?”
徐平懷疑自己聽錯了。段雲潔都已經成年,她母親就是再漂亮,也三十多歲的人了,這個年代沒後世那麼厲害的保養技術,再漂亮能漂亮到哪裡去?就是段雲潔正當妙齡,也沒見哪一個爲她發瘋發癲。
曹克明道:“蠻人的這些習慣,我們哪裡說得上來?阿申是申知峒的女兒,申峒今年如此興旺,她女兒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
徐平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這樣還說得過去,蠻酋之間的聯姻關係極其複雜,這既是勢力之間合縱連橫的媒介,也是勢力之間相互吞併的手段,並不能僅從個人的角度去看這個事情。蠻酋之間的聯姻,其廣泛不亞於宋朝的官僚士大夫,其目的則更加赤-裸裸,甚至絲毫不受禮制道德的約束。
黃從富隨着親兵進來,看着地面不敢擡頭,心中羞愧欲死。想起當初在徐平面前的豪言:“只要叔父不在,忠州我們父子當然做得了主!”萬萬沒想到,機會從天上“呯”地掉到自己面前,自己伸手不但接不住,還被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砸了個嘴啃泥。
“我扶你上馬,再送你一程。”徐平當日的話猶在耳邊縈繞,黃從富卻覺得那個機會正在離自己遠去,無力地伸出手,卻怎麼也抓不住。
徐平看着黃從富的樣子,雙腿不穩,兩手顫抖,低頭看地,一步一跌,雙肩一聳一聳的好似還在抽泣。他身上的衣衫凌亂,有的地方還露出血痕,腿彎着直也直不起來,好似受過刑的樣子。
兵士覆命,站到一邊去了。
徐平把茶杯放下,平息了一下心情,儘量用自覺平和的聲音問道:“黃從富,先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是怎樣把事情弄到這步田地的?”
黃從富再也承受不住,騰地跪在地上:“上官明鑑,真不是我的錯!這次他們出去搶掠申峒,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啊!等到發現城寨里人少了很多,小的也知道必定是出了事,可問別人他們不告訴我啊!等到我終於把事情打聽清楚,知州——知州的兵馬已經快到忠州了——”
“什麼?這消息你比我知道得還晚?!”徐平的耐心幾乎耗光,實在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辛辛苦苦把你找到如和,跟你好話說盡,什麼都給你安排好了,到來你就是這樣做事的?”
“我——我也不想——”
徐平長呼了一口氣:“算了,這些廢話也不需要再提。說說吧,曹知州進城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知州向這裡進軍的消息傳來,我堂——黃從貴就把我們父子抓了起來,對我們用刑。上官,我從來不知道黃從貴是如此狠毒的人,以前只是以爲他不過霸道而已!他——他意然把我們父子綁在凳子上,在腿下墊木柴。上官啊,你們是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死的心都有了!”
徐平咳嗽一聲,擺擺手道:“這些細節就不用說了,挑關鍵的說。”
“是,小的遵命!”黃從富的胸膛上下起伏,顯然黃從貴的刑罰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只怕一生都忘不了,卻不知道黃從貴只是把徐平用在他身上的手段,學來在自己身上試了一下。
“黃從富在我們身上用過了刑,才告訴我們,朝廷大軍殺來,忠州是必然守不住的,他帶了錢財去投奔遷隆寨,等到與他爹匯合,再殺回來不遲。”
徐平冷笑一聲:“他想的不錯,不過只怕要到地下去找黃承祥了。”
黃從富猛地擡起頭來,兩眼放光,聲音顫抖:“上官——上官是說我叔父,他——他死了?難道他真地回不來了?”
“有什麼稀奇?黃承祥擅自發兵攻打其他州峒,視朝廷如無物,還想長命百歲嗎?這也給其他蠻酋提個醒,安分守己纔有好日子過!”
說完,徐平沉默了一會。萬沒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動手腳,黃承祥就忍不住去找申峒的麻煩了。早知這樣,事前何必找黃從富這廢物?到了現在,反而像牛皮糖粘在手上,甩也不好甩脫。
黃從富跪在地上,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臉上的狂喜。今天受的苦楚都是值得的,以前忍辱負重的日子都是值得的!黃承祥死了,黃從貴跑了,這忠州現在還有誰,還有誰能夠坐上知州的位子?
忠州知州的位子,捨我其誰!至於阿爹根本就不用去考慮,他這一輩子早就嚇破了膽,絕不會來與自己爭。
捨我其誰!捨我其誰!——哈!哈!
等當上知州,第一件事就把妻子換了。現在那位出身太過普通,父親只是州里的提陀,家裡沒十畝地,怎麼配得上知州?聽說陀陵縣知縣的女兒長得不錯,又正當妙齡,嗯,不如娶到忠州來,與自己成雙配對。兩地相距不遠,聯起手來正好對抗今年發達起來的申峒。
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啊!
徐平和曹克明對視一眼,對黃從富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身上的傷也治一治。不急在這一時,以後再找你說話。”
黃從富站起身來,有些失望,看着徐平,眼巴巴地說:“上官,我——知州——何不現在定下來?”
徐平擺擺手:“先回去,養傷要緊,一切都不急,來日方長。”
黃從富有些喪氣,卻不敢頂嘴,只好轉身出門。腳下辨不清高低,心裡不停地給自己氣:“上官一定是心痛我受了傷,並不是不讓我當知州,而是讓我養好了身子,才能接知州的大任!——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的!”
看黃從富出去,徐平苦笑道:“誰能想到我竟然找了這麼個人?”
曹克明也忍不住笑:“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後悔也無用。忠州日後怎麼安排,通判有什麼主意?”
兩人分工徐平管左江一帶,地方雖然是曹克明帶人打下來,怎麼安排他還是尊重徐平的意見。
徐平嘆口氣:“忠州如果能撤,我真想把這土州撤了!黃從富這人,怎麼看都不靠譜,怎麼能把忠州交到他手裡?”
“通判只怕沒別的先擇。”曹克明悠閒地喝着茶水,“要麼撤忠州,要麼讓黃從富做知州。他那個老爹我打聽過了,還不如他呢。”
徐平低頭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擡頭對曹克明道:“好,先前我也對他說過這話,知州的位子便給黃從富坐。但不能任他胡來,不預作準備,用不了一年半載,逃走的那個黃從貴就回來把他掀翻了!忠州已下,下年我去古萬寨,看住申峒,再加上忠州這裡,如和縣萬無一失,思陵那裡的巡檢寨也就沒什麼用了。那就乾脆讓張榮巡檢帶他的人遷到這裡,如果我們的奏章朝廷同意,就讓他帶人在這裡種甘蔗。給張榮補足一指揮人力,不怕忠州翻天!”
曹克明遲疑了一下:“那些蠻酋又不是傻子,你這樣安排,跟撤了忠州又有何分別?無非是留了黃從富這塊牌坊罷了。”
“管他們是不是傻子,我們只管把他們當傻子看!黃從富這塊牌坊立不立得起來,就看他自己了,我懶得再操那個心!經過了這一件事,我算是想明白了,什麼事都不要指望這些人,全得靠我們自己的人來做。至於那些蠻酋怎麼想,就不必在意了,反正也指望不上!”
“這些由你,在我想來,即使不能把整個廣西的更戍廂軍全留下來,張榮和他的手下應該是板上釘釘,跑不掉了。有他在這裡,黃從富不過是泥塑的,裝裝樣子,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也就無所謂了。”
“廣西的更戍廂軍全留下來?”徐平搖頭苦笑,“那可是一年兩千多人,有了這些人力,我可以沿着左江一路鋪過去,土州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吃到邕州肚子裡來。這可能嗎?對樞密院這是多大的動作?那幫人怎麼會給自己找這麼大的麻煩?也就是想想,能把邕州的人留下來就不錯了。”
兩千人就可以算一個縣,一年新增一個縣,佔住最緊要的地方,整個左江地區只要三五年就填滿了。朝廷能下這個決心,那樣哪還有這麼多土州土縣?
兩人商議過了,曹克明出去指揮軍人做撤離的準備。大老遠來到這裡,也不能白來一趟,忠州黃家的糧庫要清空,這不是一年攢起來的,沒了庫裡的糧他們就再也鬧騰不起來。州里一些稀罕寶物,沒有被黃從貴帶走的,比如珍貴的特產蛤蚧、麝香之類,金銀珠寶,曹克明都會帶回邕州去。大軍出動,費錢糧不少,好歹算作補充,不能全花如和縣裡的錢。
黃從富看着兵士在城寨裡忙忙碌碌,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卻不敢說什麼。被打破了城寨,官軍這做法善良得跟白蓮花一樣,若是換了其他州峒的蠻兵,不但會搶糧搶寶物,還會搶人,男女都只要青壯都搶。搶完人還會殺牛燒房子,連外地裡的莊稼都燒,那纔是悽慘。
徐平籠着袖子站在前邊,不用看也知道黃從富的臉色。這些糧食都會運到如和縣去,一部分直接就放在巡檢寨,等到忠州這裡缺糧過不下去,再從巡檢寨那裡運過來。過了這一道手,就是朝廷的恩賜,讓這些人知道,他們離了朝廷是活不下去的。沒辦法,不使這些手段,他們還不知道感恩呢。
張榮從遠處過來,到跟前向徐平行過了禮。
徐平點頭,讓他站在一邊,對身後的黃從富道:“這位張巡檢,你打過交道,應該是熟識了。”
黃從富忙道:“張巡檢常駐谷外,小的認識。”
徐平點點頭道:“我跟曹知州商量過了,念你心向朝廷,做事還算老實有分寸,準備保舉你做忠州的知州。”
黃從富大喜過望,臉上雲開霧散,大願得償,急忙道謝。
徐平又道:“我們一回去便上奏章,這種事情,例來朝廷都不會有什麼異議。不過等你的告身和符印下來,怎麼也要幾個月的時間,這些日子,你先代行知州職事,你看怎麼樣?”
“多謝上官恩德,小的一切都聽憑吩咐!”
當上知州了,終於當上知州了!什麼糧食,什麼寶物,全搬走又如何?只要坐上知州的位子,這一切都會很快回來的!
徐平點點頭:“這都是你一向恭謹,我和曹知州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有這個機會當然不會忘了你。做了知州,你切不可忘了前任的教訓,與周圍州峒都要和睦相處,再不要動不動打打殺殺了。尤其是對朝廷,一定要恭順。”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定然聽朝廷的話。”
“還有啊,黃承祥這次去申峒,把忠州的丁壯帶出去大半,你這裡人力不足啊。人口的補充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人少了,難免會受周圍州峒的欺凌,你也難辦。這樣吧,張榮巡檢是你熟識的人,我便把他留在這裡幫你,他手下的廂軍都是經過戰陣的,別的州峒殺過來,他也能幫你應付。你覺得怎麼樣?”
黃從富張大了嘴:“上官讓張巡檢——讓張巡檢留在忠州?”
徐平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錯,這也是爲了你好。黃從貴去了遷隆峒,誰知道能不能從那裡借出兵來?你能應付得了?有張巡檢帶人在這裡,你這知州才能做得安心,我和曹知州也纔會放心。”
“多謝——多謝上官。”
黃從富雖然不知道徐平和曹克明的具體安排,但張榮帶着二百多廂軍駐在忠州,他還是清楚自己日後的處境。
這知州,好像與自己想的有點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