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賬冊可不是小買賣社自己算流水的,到了時間,是要按着上面記的向入社的人分配利潤,這也是消費合作社的宗旨。在這個小買賣社裡花錢越多的社員,到時分得的利潤越多,所以這上面每一筆交易背後,都有買貨人的簽名。鄉下地方,有幾個人會寫字?簽名不是誰也看不懂的花押,就是乾脆畫個圈。
不過最近,沒有簽名的交易突然多了起來。不用問,這是來到這裡的外人多了,沒有入社的人自然也不需要簽名,他們也不會分配利潤。
把賬冊合上,徐平對孫二郎道:“你們最近生意好了不少啊。”
“官人說的是,這些日子來了好多修河的人,都在我們這裡買東西!”
小買賣社本是服務於他們自己人的,貨真價實,從不缺斤短兩,雖然貨物不多,修河的廂軍還是喜歡光顧這裡。尤其是酒,這裡不摻水,賣的極快。
又問了一些雜事,徐平才離開這間小茅屋。對於自己上次離開之後河陰的現狀,徐平還是很滿意的,最少現在看來,這裡的百姓跟以前比過得還不錯。
出門口的時候,見門後放着兩大筐石榴,青皮上泛着暈紅,個頭又大,煞是可愛,徐平問孫二郎:“這石榴也是賣的嗎?”
“不是,不是,只是隨便放在那裡,若是有人口渴了吃一個!”孫二郎從櫃檯下面鑽出來,飛快地跑到石榴邊。“這是我本地土產,極是香甜,官人喜歡儘管拿走。”
“我怎麼可以隨便拿你們的東西?摘筐石榴,你們也不容易。”
孫二郎連連擺手:“不值錢的東西!後邊山上多的是,只要花上點工夫,隨便就能摘上幾筐。只是外地人摸不着路數,不知道哪裡長的好吃罷了。”
徐平笑道:“好不好摘,總是你們費了心力才摘回來的。這樣吧,這裡的兩筐我買你們的,錢多錢少你就不要計較了。”
說完,吩咐譚虎派兩個人把門後的石榴擡走,讓他把身上的銅錢給孫二郎。
譚虎摸摸身上,抓出一大把銅錢來,放在櫃檯上,對孫二郎道:“不拘多少,我身上只有這麼多現錢,就抵了你們的石榴吧。”
“哪裡要這麼多!官人快把錢拿回去,石榴就當是我們孝敬您的!”
“公平買賣,哪裡有那種話!”
說着,徐平跨出了房門,見陳堯佐已經等在那裡,便一起回三皇廟去。
到了廟裡,徐平對陳堯佐道:“相公,這裡的事情就如此了,以後全靠相公主持。明天我便就啓程去孟州,那裡有些公務。對了,稽查孟州政務,要有李參在,他隨我一起到孟州去,等忙完那裡的事情,再回來幫助相公。”
“龍圖來去如此匆忙,老夫的心裡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今晚借花獻佛,便就在這三皇廟裡擺個爲你送行的筵席,以慰辛勞。”
徐平搖了搖頭:“相公,這裡是道門清修之地,供着三皇,我們怎好在此喧譁?”
陳堯佐大笑道:“不過是幾個鄉下火工道士,在這裡混口飯吃,龍圖還真當他們是得道高人!不要管他們,我們只管吃自己的就好。三皇若是有靈,又豈會怪我們這些爲百姓做事情的?有我們在這裡,應該寬慰纔是。”
見徐平笑笑不說話,陳堯佐又道:“我少從种放學於終南山,神仙中事,見得多也聽得多。這世上或許有神仙,但絕不會爲了這些紅塵微末怪罪於人,龍圖安心。”
徐平又有什麼不安心的?對於神佛他本來就是敬而遠之,心中不信,卻也不會去故意得罪,只要沒有人藉着鬼神的事惹事生非就行。聽陳堯佐說少年時學於种放,徐平心中一動,對他道:“汝州有一個種世衡,是种放之後,現在轉運司做個準備差遣。”
陳堯佐嘆了口氣:“我聽說過,他在汝州的時候,我還派人去拜訪。龍圖,種世衡是我故人之後,看我面子,善待於他。”
“相公如此說,我自然高看他一眼。這個種世衡爲人老成,做事踏實,說真的,倒是個可造之才。現在只是一時困厄罷了,終於出人頭地的一天。”
“但願如此。”
當天夜裡,陳堯佐在三皇廟爲徐平擺了個送行宴,把河陰縣的幾個官僚也請來,直喝到半夜時分,才盡興散去。
第二天一早,徐平拜別陳堯佐,與李參一起,前往孟州。
一路沿着黃河南岸而行,直到孤泊渡。
黃河在孤柏嶺前擺了一下,留下了一個小河灣,東接飛龍頂,西連虎牢關,是附近河段水流最平緩的地方,也是千百年來連接黃河兩岸的古渡口。三門上游的風陵渡,白波下游的孤柏渡,同是黃河中游著名的渡口。在這中間的河道,黃河兩岸高山夾立,可稱爲天險,輕易找不到過河的地方。
下了馬,站在渡口的河灘上,看看周圍,徐平對李參道:“這裡之所以起名爲孤柏,據傳是渡口有一株大柏樹,漢高祖在樹下避過雨,唐太宗也在樹下避過雨,因爲這一棵參天的古柏樹,這渡口便稱爲孤柏渡。岑參曾有詩:‘孤舟向廣武,一鳥歸成皋。’那個年月孤柏蔭雨可是‘汜水十景’。滄海桑田,現如今渡口兩岸哪裡有古柏的影子?黃河自陝西路三門以下,凡是水流平緩的地方,無不淤積,百十年間便就面目全非。”
李參道:“今天豔陽高照,我們也不需要避雨,沒了古柏樹也不打緊。”
徐平笑了笑,點了點頭。
黃河自陝州以下,便就進入了羣山峽谷之中,一直到河南府的河清縣,也即是白波鎮所在的地方,河道才重新變得開闊起來。這一段河道,上起陝州三門,下至白波,因爲河道特別艱險,朝廷特別設置了三門白波發運使管理。在徐平前世,這一段黃河就是個大水庫,對下游進行調水調沙。
由於要在黃河灘頭修運河,徐平對黃河的水文歷史瞭解了一些。自漢至唐,是黃河比較安穩的日子。上游雍州涼州水草豐茂,河水裡的泥沙不多。下游的黃河古河道也還沒有淤積,雖然也是三年一決口,但近千間大的水災不多。到了晚唐五代,由於戰亂,關中殘破,上游的植被也因爲多年採伐被破壞,加上氣候變化,水裡的泥沙一下子多了起來。而五代時期黃河下游正是藩鎮割據最厲害的地方,缺乏對黃河的整治,此後便水災多發。
此時積弊已深,想讓黃河安穩下來已經極爲困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平兼着提舉京西路的河渠,對水患不能不操心,卻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對黃河進行統一治理。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進行局部整治。
過了孤柏渡,先到溫縣,驛館裡過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便就到了孟州城外。
此次到孟州,徐平是履行自己轉運使的職責,巡查地方。按規矩,必須住在城外的驛館裡,而且城中的官員不得出來迎接,更加不能宴請之類。
在驛館裡安頓下來,徐平派了公吏,準備了一應文書,隨着李參進城,去見知州李迪。
臨走的時候,徐平對李參道:“你進城見過了李相公,帶着相關文書到驛館裡來,特別今年的閏年簿。查看賬籍自有屬下的公吏去做,我有事情與你談。”
李參知道是要說五等戶的事情,應了諾,帶了公吏進城去了。
孟州官衙,李迪看了徐平派來的公吏送上的文書,安排錄事參軍和籤判各自準備,把李參叫住,對他道:“通判,這次到河陰,陳相公有沒有爲難你?”
“回相公,陳相公那裡只是公事公辦,倒是沒有多餘的話。”
李迪點頭:“這樣最好,河道是在我們孟州境內,你心裡要有主意,不要由着陳堯佐亂來。惹出了事情,麻煩是我們擔着,功勞倒是他得。”
李參恭聲答道:“相公放心,下官理會。”
李迪任宰相的時候曾被呂夷簡排擠,陳堯佐又是呂夷簡一黨,兩人素來不對付,李參心裡知道,只得小心應付。兩位都是元老重臣,哪一頭都不敢得罪了。
問了李參在河陰的情況,李迪又道:“你與徐平一起到孟州,他現在是轉運使,查我們來了,路上有沒有什麼話對你說?”
李參道:“也沒什麼,只是都漕路上一直問黃河這兩年的水情,對水患比較憂心。”
李迪哼了一聲:“他管得倒寬,黃河發水,又淹不到京西路,擔心什麼。還有其他的沒有?他一上任就搞出這麼多事來,不會只想着治水吧。”
“都漕是怕洛河分流入汴河,進入黃河的水量不足,導致泥沙淤積,在廣武山以上引起水患。洛河水導入汴河,確實是有些隱患。——至於其他的事情,都漕問的還是五等戶制,催着下官把如何分戶等的文狀快些遞上去。”
李迪沉默了一會,才道:“重分戶等對地方影響甚大,你等我與徐平談過,才交書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