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懌站在城樓上,面沉如水,死死盯着前方的軍陣。站在軍陣前的那個人,就是此次前來進犯秦州的党項軍將領細賞者埋,桑懌一定要留下的一個人。
此時混亂已經漸漸平息,禹藏花麻帶來的蕃軍基本廢了,大部分人如同死魚一樣坐在地上,等着宋軍出城之後投降。但是党項軍還在,特別是三千‘步跋子’,在用負瞻強行鎮壓他們附近混亂的蕃軍之後,依然建制完整。
細賞者埋目光陰冷,一樣在死死地盯着桑懌。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爲什麼最後是這樣的結果。此次不與禹藏花麻同行,就是隻有自己帶着萬把人來,都不會落到這個下場。宋軍都還沒有出城作戰,己方就已經全線崩潰,不但禹藏花麻帶的蕃落軍全完了,党項的數千瞻負也搭了進去。細賞者埋清楚自己已經沒有了選擇,只有帶這最後的三‘步跋子’,與伏羌城裡的宋軍決一死戰。如果僥倖殺敗了城裡的宋軍,也不指望占城,只要返回身來驅趕禹藏花麻的蕃落軍,沿着三都川北上,乘亂衝出谷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然,他現在還不知道,劉兼濟帶的數萬德順軍諸軍,已經到了會川城下,早就已經把他的退路堵死。與此同時,曹克明帶的蜀軍也已經出了鹹河河谷,逼近西使城。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快速跑到桑懌身邊,遞過一封公文:“副部署,帥府軍令!”
桑懌接過公文,展開觀看,原來是徐平親筆寫來。告訴桑懌,行百里者半九十,切不可因爲先前蕃軍自亂而掉以輕心。伏羌寨的守軍,一定要留住細賞者埋和他的三千‘步跋子’,決不能讓他們衝出預設的包圍圈。不然擾動周圍蕃亂,會非常麻煩。已經失去戰鬥力的蕃落軍暫時不管,不要刺激他們,消滅掉党項軍之後,從容收拾俘獲即可。
徐平終於還是想明白了爲什麼禹藏花麻帶的蕃落軍爲何如此不堪一擊,不是他們不能打,而是一旦離開了本土蕃落,就只能打順風仗。如果這次不是把他們堵在了三都川,而是放到了渭河谷地裡,就是另一種局面。蕃落軍是以部落組成,合在一起各種矛盾,數百年的恩怨情仇夾雜在一起,誰看誰都不順眼。而一旦到了繁華的平原地帶,各個部落分開出去劫掠,就絕不會打得如此順利。即使打得敗他們,也很能予以殲滅。
同樣的道理,這些蕃落軍守護本部落的土地時,也不可以輕視,他們善守不善攻。党項元昊攻青唐唃廝囉數次大敗,並不能說明唃廝囉的軍隊就勝過了党項軍,如果讓他進攻党項,只怕局面會更加難看。禹藏花麻來攻,宋軍對上他可以摧枯拉朽,但如果他守在西使城不出來,宋軍進攻就絕對不可能如此,只怕還是一場苦戰。
從這個意義上講,一旦離開了本部,蕃落軍的戰鬥力還未必比得上中原的流寇。流寇難以剿滅,是因爲難以抓住他們,而不是戰鬥力強,蕃落軍也是同樣的道理。
桑懌看罷公文,交給身邊的許遷,對他道:“虞侯,節帥嚴令,必須留下細賞者埋和他的‘步跋子’。現在大水初過,地面還是泥濘不堪。候到過了午時,地面乾爽一些,你帶一千鐵騎,一千弩手,三千步軍,出去進攻細賞者埋。我帶其餘兵馬,在城裡給你押陣。”
許遷叉手應諾,道:“如此說,渭河南岸的兵馬要過河了?”
“立即過河!你出兵之後,輕騎散出去,先把谷口到渭河的這片土地掌控住。我們現在不動蕃落軍,可也不能讓他們四處逃竄,更要防備党項軍被衝散後逃到山上。”
宣威軍所部的兵馬已經擴展到了一兩萬人,只有不到五千在伏羌寨裡,其餘大隊在渭河南岸。此時渭河上已經架起了浮橋,通伏羌寨的南水門,大隊兵馬隨時可以過河。
‘步跋子’是步軍,利於山地作戰,他們來之前並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局面,沒有相互配合的重騎和輕騎,現在處境非常不利。兩軍對圓了硬碰硬,兵種的配合至關重要,在精銳的正規軍面前,單一兵種已乎必敗無疑。沒有硬弓強弩,沒有長斧大戟,一千鐵騎就可以把他們屠戳殆盡。從五胡亂華,到五代十國,中原大地打了無數的仗,步騎之間的對抗,從理論到實踐已經有了一定之規,並沒有什麼僥倖可言。只有兩軍精銳程度相差太遠的時候,才能創造奇蹟,党項的軍隊還沒有這個資格。
細賞者埋現在就心存僥倖。元昊爲了讓党項的人追隨自己叛宋,在國內故意貶低宋軍的戰力,給了党項軍中很多人錯覺,認爲宋軍在党項精銳面前一觸即潰。實際上哪怕沒有徐平的軍制改革,歷史上党項軍也沒有數量相當硬碰硬時吃掉宋朝禁軍的記錄,更何況是現在已經脫胎換骨的宣威軍。
太陽滑過中天,北風從三都川穀吹過來,谷口的三千‘步跋子’覺得背上一陣涼意。
伏羌寨的城門緩緩打開,一千鐵騎魚貫出了城門,在城壕前列隊。他們的動作不急不緩,直用了半個多時辰,五千騎兵和步軍才最整好隊伍。
細賞者埋鼓了幾次勇氣,想乘着宋軍列陣未穩,帶人上去拼殺,最終還是忍住了這一衝動。宋軍是列陣未穩,可党項軍衝上去的時候部伍同樣亂了,如果這時宋軍騎兵來一個反衝鋒,党項軍就是滅頂之災。
許遷騎馬位於陣中,等所部列陣完畢,身後大旗捲起輕輕前點,全軍隨着鼓點,開始緩緩向細賞者埋的軍陣逼近。中間一千鐵騎,後邊是弩手和步軍,兩翼由跟他一起出城的輕騎保護,細賞者埋還是找不到機會。
到了離党項軍一箭之地,鼓聲戛然而止,宋軍停了下來。輕騎慢慢向兩翼散去,開始控制谷口和渭河之間的戰場,隔絕三五成羣觀望的蕃落軍隊。
許遷騎在馬上,看着對面的細賞者埋,不管怎麼強行平靜心神,心跳還是加快了。他本是殿直的東西班指揮使,趙禎御延和殿試材武,許遷表現出衆,超遷供備庫使,被派到秦鳳路來爲都監,又被徐平選爲桑懌的右虞侯。三班殿直是隸屬於三衙的皇帝身邊最近的貼身衛士,許遷的升遷都是得自聖眷,他需要軍功來證明自己。
對面細賞者埋的身份與許遷相當,本是元昊身邊三千鐵騎的十隊長之一,此次派到西壽監軍司來,同樣也要用軍功證明自己。只是命運弄人,他這鐵騎隊長,卻要帶着步軍面對重騎的衝鋒,這恰恰就是‘步跋子’最怕面對的局面。
與許遷一起出城的輕騎慢慢散去,他身後的大旗輕搖,一千弩手伴隨步兵弓手分爲兩部分,慢慢張到兩翼。
看着宋軍兩翼的弓弩手緩緩向前,像翅膀一樣張開,細賞者埋只覺得嘴裡發苦。這是中間重騎衝鋒前的標準動作,弓弩手射住陣腳,潮水一般的重騎兵就將呼嘯而至。
對付敵軍衝鋒最有效的辦法,永遠是把握時機的局部反衝鋒,步兵對騎兵同樣如此。
重騎人披甲馬具裝,防守嚴密的同時行動遲緩,威力巨大,但機動性不足。面對重騎兵的衝鋒,如果消極防守,不管怎麼排兵步陣,除非是步槍機槍,都很難守住。中國的精銳軍隊用血換來的教訓,對付重騎衝鋒,最有效的防守就是步軍小隊的反衝鋒。在衝鋒的重騎準備好進攻之前,就讓他們失去戰鬥力。
從陌刀到棹刀到斬馬刀到大斧到鉤鐮槍,都是步軍用來反衝重騎的經典長兵器。他們不需要把重騎兵消滅,只要在重騎衝鋒的路上,把馬腿砍斷打折,讓重騎兵失去行動力即可。反衝鋒的精銳步兵可能傷亡巨大,但換來敵方的重騎失去戰鬥力,怎麼算都是值得的。
面對持長兵器的步兵反衝鋒,重騎兵再強的防護都沒有用處,馬腿永遠是無法守住的弱點。中國沒有出現鐵罐頭一樣的重騎兵,跟這一戰術密不可分,不是中國沒有製出那種鎧甲的技術,而是在中國的戰場上那樣的騎兵沒有用處。不能發動反衝鋒的步兵纔會被重騎兵砍瓜切菜,而面對那樣弱的軍隊,重騎兵也不需要那麼強的防護。中國戰場上的重騎兵,更需要的是隨身攜帶短兵器,攜帶弓箭,可以清理衝上來的長兵器步兵。
重騎衝鋒之前,弓弩手在兩翼張開,是同樣的目的。利用強弓勁弩,射殺對重騎兵反衝鋒的步兵,清理重騎兵衝鋒的障礙。
在這個時候,細賞者埋應該派出自己的騎兵去進攻宋軍張開的兩翼,打亂宋軍的既定部署。可惜,他手上並沒有騎兵可用。
許遷眯起眼睛看着對面的党項‘步跋子’,自己進攻的隊形已經布好,對方還沒有任何應對,這一戰已經贏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