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出來,太陽已經偏西,紅彤彤的霞光掃過巨大的皇城,鋪灑到旁邊綠色的琉璃瓦上,透出一種清新的顏色,讓人覺得新奇。
徐平坐在各衙門穿行的三輪車上,看着遠處的夕陽,恍惚間有些出神。
不知不覺間,在三司打造出來的這個包括農、工、商在一起的聯合體,又又漸漸向邕州蔗糖務的體系靠過去了。
徐平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按照前世的知識,歐洲最早發展起來靠的是充分競爭的資本主義,那種經濟制度有一個基本假設,參與經濟運行的每個自然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天然追求利潤的最大化。一切的政治制度、經濟制度甚至包括法律和道德都在這個基本假設上生髮開來,甚至成爲一種絕對正確。只要是爲了自己的利益,違反法律、踐踏道德甚至泯滅良知,都是可以被理解的,甚至天然就是正當的。
如今徐平在三司的基礎上推行經濟上的擴大再生產,這個假設就不再存在,影響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也將與那個歷史不同。法律還有嚴肅性,道德不允許被踐踏,這一切還都將走在中國傳統的軌道上。
徐平不知道這條路將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走下去,他沒有目的地。然而在這個時代的中國,只有這條路可以走,除非先把這片土地變成地獄。
到了條例編修所的門口,車子停下,徐平纔回過神來。嘆了口氣,徐平擡步下了車子,準備回衙門收拾一下,就回家裡去。
剛到門口,守門的軍將叉手行禮:“副使,剛纔城北場務裡有人來,說是在那裡做事的丘待詔,磨完了什麼鏡片,要讓副使過去看。”
徐平一愣:“哦,什麼時候來的?人呢?”
“人已經回去了,說是在場務裡等,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吧。”
丘待詔是翰林院裡的有名工匠,宮裡的很多有名玉器都是他雕琢出來,是這個年代的工藝大師級的人物。工匠的地位低,有些手藝特別好的難免就有點傲氣,反正他又升不上什麼官,離了翰林院出去收入又不會少,沒那個閒心伺候閒雜人等。
到了編修所裡,丘待詔看沒什麼人理會自己,便把消息留下,自己回去了。
磨的鏡片是徐平用來做望遠鏡的,因爲要求高,已經有些日子了。現在終於有了消息,徐平急忙回衙門匆匆處理了幾件文書,便就向城北趕去。
出了皇城,想起天章閣待制燕肅一再說這望遠鏡做好了讓他一起過去看,徐平吩咐一個隨從,去通知燕肅,一起在制玻璃的工場裡會合。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徐平騎着馬也走不快。
多年的太平日子,開封城裡的百姓也養刁了,很多人家裡面不怎麼開火,到了飯點全涌到街上來,要麼攤子上吃小吃,要麼小店裡喝點小酒。一座沒什麼工商業的城市聚集了一百多萬人,服務業發展到了極致,幾乎吃喝拉撒的每一項都有專門人做。
就算在家裡開火做飯,也省不了什麼錢,京城裡米要買,柴要買,甚至就連做飯用的水都有專門人在賣。與其費那些心力,還不如出門吃着方便。
到了城北的玻璃務,西天的太陽已經只剩一點點邊露着,撐起落日的餘暉。路邊的楊柳早已經滿樹碧綠,間雜着靠牆的幾株桃花杏花,還抓着春天的尾巴。
燕肅家離這裡近,竟然已經在門口等着徐平。
上前兩人見過了禮,燕肅看着不遠處緩緩駛過的馬車,口中嘖嘖嘆道:“三司是越來越財大氣粗了,官吏衙門來往竟然有專門的油壁車,我都想到三司做事了。”
“還不是因爲內城的地價太貴,店宅務的房子租出去,讓他們來這裡住,每月省出來的房租錢都夠買好多輛車了。燕待制若是喜歡,儘可以搬到這裡來,這些車子你上朝下朝都可以坐,我還讓人專門給你留位子出來呢!”
燕肅聽了,連連搖頭:“你莫要以爲我不想,不過是破家值萬貫,搬來搬去不划算罷了。現在城北這裡,自從新場務開起來,鋪子也有了,人也有了,就連勾欄瓦子都新開了兩家。若是有閒錢的,在這裡買地建宅院,必定賺錢!”
徐平笑道:“待制你一副畫就要賣上百貫,手裡還能沒錢?既然看上了這裡,就儘快出手,這種事情手快有手慢無!”
“本來是有幾個閒錢的,前些日子都送到你新開的鋪子裡面去了。現在年紀大了,想畫兩幅畫賣,急切間哪裡畫得來?”
燕肅連連嘆氣,跟徐平一起進了玻璃務。
新鋪子最始開張的這些日子,真真正正地是日進斗金,徐平算賬都些害怕。按照這個速度,很快京城裡的銅錢就全收進三司來了,那還得了?好在幾天過後銷售額慢慢降下來,徐平纔出了口氣。
三司收進銅錢,卻沒有渠道向外面花,這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情。貨幣的意義在於流通,一旦停滯下來對經濟是非常不利的,也會嚴重影響商業的繁榮。有聚有散,貨幣才能流通天下,不管是公是私,貨幣停在哪裡,就意味着哪裡的貨幣退出了市場。
這些日子徐平一直密切留意收進三司的銅錢數量,按照計算,再過幾個月,京城就會面臨銅錢缺少的局面。在前世解決這個問題靠的是銀行,但現在徐平還沒有做好準備,銀行一時半會是建不起來的,只能用另外的方法應急。
折衷的辦法,就是由三司開的鋪子發行購物券,部分地取代貨幣,最少使三司賣出去的東西不至於嚴重影響京城的商業。而且購物券也可以爲將來開銀行發行紙幣積累必要的經驗,不至於到時候沒有人才可用。
燕肅就是徐平看中的設計購物券的人才,他畫技一流,又與自己相熟,對科技也有興趣,很多事情可以商量着來。
進了玻璃務,兩人讓當值的公吏領着,徑直向丘待詔的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