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曾淡淡地道:“每年因爲質庫解庫放貸,官司極多,更有被逼得賣鬻女的慘事。民間放貸已經是如此,官府放貸,爲了不失本錢,官吏只怕會鬧出更多事端。”
“世間哪裡有兩全其美的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放貸易出事不錯,嚴加管控就是了。”
《富國安民策》實際上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在富國,一在安民。後面具體的各種施政措施主要是講如何富國,前面的理論部分則主要在講如何安民,但是富國的目的是爲了安民,根基在安民。
同樣一本書,王曾看重的是安民,富國不能背離了這個目的。呂夷簡看重的則是如何富國,至於民安,那是國富之後附帶來的好處。理解不同,目的不同,同樣的政策便就會出現巨大的分歧。在王曾的眼裡,官府手裡再有錢,不能夠國泰民安,那也不能算政通人和。呂夷簡卻覺得施政之難不就是因爲手裡沒有錢嗎,有錢了還不是萬事皆順?
王曾沉默不語,過了很長時間,突然說道:“似這些事,京西路向來都是徐平在一手安排,其間的利弊,他的心裡最清楚。既然要行新政,我們又何必冒險?讓徐平回京來主持就是。解鈴還須繫鈴人,京西路的事情起自他,便由他自己來解開這困境!”
聽了這話,趙禎的眼睛一亮。在他心裡,最理想的結果自然是讓徐平回來,別人說起那些政策來都如隔靴搔癢,惟有徐平才能一針見血。但是徐平資歷、聲望都不足,像這樣的國家大事是必須有宰執在政事堂坐鎮,全力支持的,不然就只是一場熱鬧,落不到實處去。兩位宰相難得一起同意試行徐平在京西路的新政,趙禎的意思,便就是讓王曾和呂夷簡暫時放下掙執,全力支持徐平。不想沒提徐平回來,兩人又吵上了。
呂夷簡神色不動,對王曾說道:“能讓徐平回來最好,只是現在京西路離不了他。去年就有一衆分司官員對新政不滿,聯名靠到朝廷,我們強壓下來而已。徐平一走,還有誰能夠收拾場面?做事情最怕半途而廢,讓徐平回京,只怕朝廷的事情沒有做好,就連京西路的局面也崩壞了。王相公此議聽起來有理,實際不妥。”
宋綬突然插嘴:“不只是京西路離不了徐平,還有西北局面不穩。前兩年徐平在京城的時候,城裡曾經鬧過党項細作,他那時候斷定,元昊在党項的根基並沒有我們外人看起來那樣牢固,必須對外不停開戰。贏了增加他自己的威望,輸了可以借不服他的人的人頭來收拾党項內部。並斷言,一旦党項敗於吐蕃,則叛離大宋的日子就不遠了。党項在西北盤距一兩百年,傳承數代,地廣千里,帶甲數十萬,絕非一般的蠻夷小邦可比。西北一旦有變,必須有能征善戰的重臣到那裡坐鎮。本朝文武百官,論起帶兵作戰,威懾異邦,又有誰能跟徐平相比?當年在邕州,他以一州之地,平定交趾,破其國,執其王,党項如果反叛本朝也非他去不可!調他回京,如果新政攤子鋪開幾個月,党項那裡出來,怎麼辦?到時把徐平調往西北,攤子誰來收拾?不如從一開始就不用他!”
蔡齊道:“依宋參政所說,如果党項十年不叛,十年就不用徐平了?百年不叛,那徐平就在外邊州縣等上一輩子?當年徐平說的,也只是依據當時形勢推論西北局勢,世事變幻無常,總有各種意外。党項敗於吐蕃,現在又去打河西,沒有幾年時間平定不了。再者本朝泱泱大國,國政自然以我爲主,豈能受制於蠻夷小邦!”
宋綬冷冷看了蔡齊一眼,沉聲道:“書聲之見!兵者大事,系國家存亡之安危,不可有一絲懈怠!利器寧可備而不用,不可一日無備!”
蔡齊轉過身子,對着宋綬怒目而視:“你牙尖嘴利,聽起來都是爲國着想,誰又不知道肚子裡的齷齪主意?沒有徐平,我大宋難道就收拾不了党項一個攝爾小邦了?三衙所統禁軍雄兵數十萬,兵多將足,器甲精良,元昊若反,出大軍平定就是!”
宋綬一聲冷笑:“那就要問樞密院了,今時今日,禁軍比之先帝時如何?”
見大家都轉身看着自己,張士遜不由額頭冒冷汗,沉吟良久,只好捧笏:“這幾年西府和三司雖然用盡心力,但軍力比之先帝時,還——還是尚有不足——”
蔡齊怒道:“這兩年拔付給軍兵所用,比往年又多兩成,錢糧花了無數,軍力卻還不如以前,西府和三衙在幹什麼?!徐平前兩年在京城多收的錢糧,八成拔付軍需,結果這錢竟然是白白花了嗎?依樞密院的意思,禁軍不能打,非要用他一個文臣?”
張士遜低聲道:“天生良將,帶兵之能實非能夠用錢堆出來的——”
見蔡齊轉頭看向自己,李諮默默搖了搖頭。他在樞密院,主要是裁汰冗濫,革除衙門裡的一些弊病,軍力如何實在不清楚。實際上張士遜又哪裡清楚?軍政之權是歸屬在三衙的,武夫們有皇帝撐腰,向來都不許文臣過問,就連禁軍人事都是由皇帝直接掌控,不管是樞密使還是宰相都插不進手去。張士遜不過是在硬着頭皮說,附和呂夷簡罷了。
真宗時傾盡全國之力,也奈何不了趙繼遷,跟党項打來打去,最後只能是換來党項繼續稱臣,實際割據一方罷了。樞密院不要臉了就說現在軍力還不如真宗時,而元昊比他爹強則是人盡皆知,具體怎麼辦,大家商量,反正樞密院沒辦法。
見王曾坐在那裡神色黯然,一言不發,蔡齊再也忍耐不住,騰地站了起來,指着對面的宋綬道:“你也是執政大臣,受國家俸祿,理當心無雜念,爲國家盡忠。暗地裡卻攀附朝中重臣,以固己位,只顧着幾個人的私利,不以天下爲念,憑什麼坐在政事堂裡!”
宋綬被蔡齊罵得一時愣住,回過神來,心中無名火起,猛地站起。高聲喝問:“攀附什麼重臣?你有話說清楚!大丈夫頂天立地,不要指桑罵槐!我適才所說,哪句不是以國家爲念,以天下爲念,爲了私利?什麼私利!”
蔡齊冷笑:“有什麼不敢說的?我就是說你攀附呂相公,政事堂裡事事都看着呂相公的眼色行事,自己沒一點主見!你敢說不是?沒有呂相公提攜你,你這種小人,怎麼配與我們這些人坐在這裡一起議事?——呸!”
“哎呀,哎呀,蔡齊,你說這些話虧心不虧心?呂相公說得對,我當然支持對的!你說我附和呂相公,你蔡齊還不是事事都看王相公的眼色?你當大家看不到嗎?”
見蔡齊和宋綬兩人動了真怒,連禮儀都不顧了,趙禎不由變了臉色。在殿上跟皇帝鬧的時候他見得不少,被人噴唾沫的時候也有,但那都是就事論事。在皇帝的面前議事的時候,公然互相攻擊,這還真是不多見。上回還是范仲淹指責呂夷簡結黨,結果自己因爲朋黨被貶出朝廷,這次更進一步,兩位參政互相指責對方結黨。
呂夷簡的心裡咯噔一下,指責他什麼都不怕,但私下結黨這個罪名真當不起。本來皇帝就忌諱這一點,加上丁謂鬧得太大,現在這個罪名誰都怕沾上。見旁邊坐着的王曾面沉似水,好像沒有聽到蔡齊和宋綬兩人的話一樣,呂夷簡的心裡更加覺得不妙。
趙禎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呂夷簡忙站起身來,厲聲對蔡齊和宋綬兩人道:“聖上面前議事,當謹遵臣禮,你們如同村夫一般吵鬧,哪裡還有大臣的樣子?!”
蔡齊冷笑:“呂相公如今一手遮開,我等說什麼都於事無補,再不能圖嘴上痛快,在政事堂裡還不得活活憋死!”
見蔡齊已經豁出去不準備在朝廷裡待了,呂夷簡一時竟對他沒有辦法,只好轉身對一邊的王曾道:“孝先,你我二人爲相,如此胡鬧,是要被人笑話的!”
王曾淡淡地道:“蔡參政所言,我覺得甚有道理。既然確有此事,不讓人說話,難道就不會讓人笑話了嗎?坦夫着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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