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了下來,街市上卻更加熱鬧,閒逛的人三三兩兩,沿着汴河而行。河邊大道兩側各種攤販,賣着零食和各種小玩意。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在夜色裡劃過,好像帶着奇怪的魔力,勾引得行人心癢癢的,忍不住就想順着聲音過去看看。
徐平和高大全一前一後,騎在馬上沿着大道緩緩而行。李用和還沒回來,徐平也就沒有爲高大全奔波,這些日子就隨着他上朝下朝。早晨把徐平送到地方,牽着徐平的馬回來,等晚上再牽着馬接徐平回來。
孫七郎在邕州的時候搭上了一個當地婆娘,原本說好是隨着獻俘的人馬一起找到汴梁城來,卻沒想到爲了等各種準備做好,特別是等契丹和党項等國的使節到來,獻俘儀式一拖再拖,獻俘隊伍也走得像蝸牛一樣。如今終於進了京西路,孫七郎等不及,一路尋過去了。高大全少了伴,送過徐平便在各處瓦子裡閒逛,日子過得也是無聊。
沿着御街到了皇城附近,一直到了崇文院門前,徐平下馬,高大全幫着把小火爐和小鍋子提了,隨着徐平進了院門。
過了門禁,徐平帶着高大全一路到了史館書庫前。說是官員過來當值,其實真正做事的還是值夜的吏人,見到徐平過來,急忙上前見禮。
打過招呼,徐平帶着高大全到了門前的走廊裡,讓他把火爐和小鍋子放下,還有一些切好待煮的羊肉,便讓高大全回去。
這裡是藏書的地方,原來都有火禁,天聖年間因爲當值的官員冬夜寒冷,才允許可以生個火取暖,但書庫裡還是嚴禁煙火的。
吏人搬個凳子過來,徐平在火爐邊坐了,問過了書庫並無事情,便讓吏人繼續去巡邏,有事再叫他們過來。
徐平坐下沒多久,門口便有三個人縮着身子進來,一路看着火光走到廊下,向徐平見禮,不停地吸着鼻子。
徐平回過禮,對三人道:“今天只有你們三個嗎?南廊集賢院裡今夜誰當值?”
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道:“韓稚圭當值,我一會替他過來。”
這邊說着,最年輕的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跑過一邊,找當值吏人要了幾個凳子拎了過來,交給其餘兩人:“夜色寒冷,且坐下靠近火邊說話。”
三人在火邊坐下,徐平把爐子上的鍋蓋打開,口中道:“今夜內人煮了點羊肉,大家一起就着喝點酒驅寒。”
年輕人聞着香味不停地吸鼻子,口中道:“甚好!甚好!謝過嫂夫人!”
徐平掏出酒來,分發酒杯,年輕人忙站起身來接過酒瓶倒酒。
這三人是目前館閣裡資歷最淺的,比徐平和韓琦還淺,剛過院試不到一個月。天聖八年的進士最高第,最年輕的是狀元王拱辰,接近四十歲的兩個分別是榜眼劉沆和第三名孫抃。三人一起過院試,一起任直集賢院,正趕上修書,一起就先在館閣裡任事。
王拱辰家境貧寒,父親早亡,寡母拉扯四個兒子長大。天聖八年那一屆科舉過了省試後,省元第一名爲歐陽修,自覺狀元盡在掌握,特意做了一身新衣服等中狀元后穿,結果一個沒看見被王拱辰偷偷先穿了去,最後狀元也被王拱辰得了。當然,雖然貴爲狀元,王拱辰家裡在後世最出名的卻是他的外孫女,詞人李清照。
因爲是開封府鹹平縣人,與徐平算是老鄉,王拱辰在徐平這裡比別人隨便一些。如今他官職低微,俸祿微薄,一年也難得吃上幾回羊肉,自然比別人也急。
劉沆家裡是土豪,性子也豪氣,不拘小節,有酒有肉自然要來吃。他曾進士不中,回到家裡自號“退士”,不想再考了,後來被老爹逼得沒辦法,天聖八年又考一次,結果就中了榜眼,算是光耀門楣了。
孫抃是眉州人,家境也還好,但歷代種田,到了孫抃纔讀書考科舉,沒想到就一舉高中。離家太遠,一個人無聊,便也隨着過來。
孫抃和劉沆年齡差不多,一個三十八歲,一個三十九歲,可官場上不看年齡,中進士踏入官場太晚,在徐平這裡也只有自居晚輩。
王拱辰把酒倒上,端起酒杯來勸了一杯,便舉起筷子只管吃肉。
徐平在家裡已經吃過,只是偶爾伸伸筷子陪着衆人。京城裡做官,像這種剛入仕途不久的,一個人還好,吃喝不愁過得悠閒,一有家庭拖累日子就緊張了。
劉沆和孫抃兩人家裡都不缺錢,只是過來湊湊熱鬧,王拱辰則就不同了,他家裡一母三弟,就在開封,日子過得相當緊張,那是真的饞肉吃。
三人喝過幾杯酒,吃了一會肉,孫抃起身道:“那邊韓稚圭一個人孤寒,我去換他過來也吃些酒肉,免得他日後閒話。”
韓琦也是日子過得寬鬆的人,但既然有這個機會,又是徐平同年,自然要過來湊個熱鬧。孫抃是個好實人,性子又隨和,自然是他第一個去換班。
孫抃剛剛走出史館所在的西廊,崇文院外忽然響起喧譁聲,不一刻就有人挑着燈進來,徑直到了史館這邊,高聲道:“直史館徐平,有旨見駕!”
徐平吃了一驚,認得是皇宮裡的內侍,急忙上前施禮。
內侍道:“官家有事諮詢,速速隨我入宮!”
說完,也不管其他人,徑直領着徐平出門。
館閣職事,既然稱學士,自然就有備諮詢的職責。學士當值,皇上自然可以隨時召入宮中問事,這種夜對並不稀奇。
不過讓徐平奇怪的是,崇文院裡當值的這些人大多都是中下層官員,大晚上的被召入宮中去以前不是沒有,但卻極其罕見。自己這才當值沒幾回,怎麼就趕上了。
召學士問對不是朝廷公事,禮儀隨性得多,問的內容也沒有限制。更重要的是,這種奏對不在中書掌控之下,也私密得多。
自從回京,這是徐平與皇上趙禎的第一次私下接觸,徐平心裡竟有些異樣的感覺。
(備註:王拱辰和歐陽修是聯襟,都娶的是參政薛奎的女兒。不過歐陽修娶的是二女兒,在王拱辰之前。在此之前歐陽修娶過兩任妻子,景祐四年才娶薛女,所以此時的王拱辰應該是單身。奇怪的是,薛奎都六七十歲了,女兒怎麼都這麼年輕,他又沒有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