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風雨,金水河邊的“酒鬼”亭多了歲月的積澱,在明媚的春光中顯得格外的厚重樸實。綠玉般的楊柳垂下萬千絲絛,像一雙雙小手拂去落在亭上的時光的塵埃。
呂公綽坐在亭子裡,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酒,百無聊賴地看着離亭不遠的官道。
徐平家裡的酒樓依然開在金水河岸,還是那半新不舊的酒樓,還是那碩大的草棚。裡面賣的烈酒,大火濃湯煨出來的肥美的肉塊豆乾,各種各樣清爽利口的小菜,在這條金水河上早已經遠近馳名。十年前,人們稱這裡是賣酒的徐老兒家,現在,人們稱這裡是徐龍圖家。徐龍圖家裡爲什麼在這裡賣酒?很多年輕人已經說不清究竟了。
一頭不大的灰驢從官道上行來,不緊不慢,驢子的脾氣顯然不太好,不時打個噴嚏甚至摞蹄子。騎在驢上的人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抱着驢的脖子不敢鬆手。
到了徐家的酒樓前,一個小廝急急忙忙跑上前去,幫着牽住驢子,躬身行禮。
騎驢的人從驢上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扔給小廝幾個銅錢。順手整了整衣服,四處看了看,見到金水河邊的“酒鬼”亭,眼睛一亮,吩咐小廝幾句,快步走來。
現在這裡的主管是當年門前的小廝,其他的老人要麼有了好的去處,要麼在徐家步步高昇,早已經離開白沙鎮。現在這位主管,也在琢磨着怎麼到開封城裡去呢。
呂公綽看着騎驢的人走到亭前,樣子有些狼狽,不由笑道:“子飛,你如何扮成這個樣子?倒像個販貨的小商賈!徐平家裡早已經沒人在這裡,何必如此小心!”
錢明逸走進亭裡,臉色猶自發白,對呂公綽行禮:“呂兄說笑了,京城可不是平常的地方,我們這些人,豈是想來就來的?若是讓有心人看在眼裡,事情不小!”
“這裡只是開封府界,離着京城還遠着呢!來,一路辛苦,過來飲一杯酒!”
錢明逸上前與呂公綽分賓主坐了,端起杯來,一飲而盡。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錢明逸咂了咂嘴:“這酒好力氣!其他地方,再不見這麼猛烈的酒!”
呂公綽道:“這白沙鎮,可是當年徐平起家的地方。十年前,他們家裡得罪了劉太尉的姻親馬季良,從京城裡搬到這裡躲避。那個徐平只是京城裡的紈絝少年,到了這裡之後不知怎麼就洗心革面,一心讀書,幾年之後便就一舉高中。因了這段淵源,徐家現在雖然富貴了,這處酒樓卻一直開在這裡,就連酒水菜式都一如當年。徐家當時能緩過氣來,便就是靠着這裡的酒水。所以,這酒鬼亭賣的酒,其他地方確實買不到。不要小看了這裡,在京城裡可是大有名氣,當年曹武穆太尉,也曾經專門過來飲酒呢!”
錢明逸看不遠處的鋪子,果然來來往往有不少武人,都是來自不遠處的禁軍大營。不過現在徐平官居三品,位高權重,再也沒有人敢在這裡鬧事了。
兩人坐着說了會閒話,錢明逸才小聲問道:“呂兄,你可是一個人到這裡來的?我到洛陽爲叔父奔喪,未得詔令不得擅近京城,被人看見了可不是小事!”
呂公綽道:“你放寬心,這裡離京城數十里,快馬也難一日之間來回。來這裡飲酒的多是金明河和官道上的商旅,哪裡那麼容易碰到朝廷裡的人!”
錢明逸不僅僅是大宋的臣子,還是吳越王族之後,不得詔命擅到京城,事情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當年錢惟演就已經鬧出過一次,就此斷了入政事堂的念想。
左右看看,見沒有人注意這裡,錢明逸才取出一個小小包袱放在桌子上。用手按着包袱,錢明逸正色對呂公綽道:“徐龍圖對此事看得甚緊,我花了無數心力,也無法弄到正本出來。這裡的一冊,是我靠着結下的人脈,找人問了,一點一點拼湊起來的。雖然與正本相比必然有些脫漏,但八九不離十,已經足夠明瞭徐平要幹什麼了。”
“此書果然如此重要?我總覺得你們小題大做了吧——”
呂公綽有些不以爲意,看着桌子上的包袱,撇起嘴角來。
錢明逸一邊小心地把包袱打開,口中一邊道:“呂兄切莫把此事當作等閒,徐龍圖在京西路一年施政,都在這書裡了。而且,自年後這幾個月來,依我在西京城所見,徐龍圖明顯與去年不同了。去年還只是想着兌了河南府飛票,今年卻志不在京西路了!”
呂公綽聽了不由啞然失笑:“他徐平一個乳臭未乾的賣酒小兒,志不在京西路,難道還敢想兩府之位?這話說不出去,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到兩府,但是計省之省主,徐平說想,誰敢說他做不得?”
見錢明逸神色認真,呂公綽臉上笑容慢慢消失,皺紋都還僵在臉上。就連錢明逸這種閒人都看出了苗頭,難道徐平真地是這麼想的?驀然回首,呂公綽突然發現如今的徐平竟然真的是最合適的三司使人選了,哪裡還是當年的那個賣酒小子。除了知州的資歷還有所欠缺,徐平所有的資歷都已經補全。善於理財之名朝裡朝外無人不知,能力不容置疑。就連爲徐平搖旗吶喊的人都一點不缺,當鹽鐵副使的時候,徐平主持廢折支發實錢,中下層官員都受過他的恩惠,那一年就連賞賜都格外地多。
徐副使在三司,大家手裡有錢花,到了月底不用再揹着個破布袋各個衙門跑,爲了點壞茶爛香藥受小吏的閒氣。自徐副使離開京城,前幾個月還好,後邊越來越朝着原來的樣子滑過去了。說好的廢折支發實錢,慢慢不被當回事,又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當作俸祿發了下來。五品以上官員纔沒有折支,那纔有幾個人?九成以上的官員都沒有這個待遇。
而且陳執中自己也不想再在三司幹下去,累死累活上下不討好。
上面覺得陳執中不像以前一樣能夠做到用度無缺,年前南郊賞賜百官和衆官兵就弄得財政緊張,年一過左藏庫就出虧空,陳執中不得不去找趙禎借內藏庫的錢,讓趙禎很不高興。內藏庫天子私財,越禎這兩年大手大腳習慣了,憑什麼又讓他補外朝的窟窿。兩府更不高興,施政哪個地方是離了錢的?要做事情你這也沒錢那也沒錢,三司使怎麼幹的?你可是“真鹽鐵”陳恕的兒子,連寇瑊這個丁謂餘孽喪家狗都不如。
下面的官員對陳執中的意見更大,本來徐平在的時候,廢折支發實錢,加上各種各樣的補助,相當於給五品以下的官員普漲了一半的薪水。結果換了陳執中,這些好處很快慢慢都沒有了,越來越朝着原來的舊日子回去了。這誰受得了?前兩年收入一加,大家紛紛在京城裡置辦產業,有的可是舊着民間高利貸的,收入下來了難道讓他們去賣兒鬻女?別以爲當官的就可賴賬了,敢借錢給你的人,沒有背景簡單的,碾死個小官跟碾死個螞蟻一樣。更厲害的直接讓開封府上門收賬,那才真的是沒臉見人。
想起這些,呂公綽收起先前玩笑的心態,小謹慎地接過錢明逸的包袱,看着裡面厚厚的一摞書冊。打開翻看,果然是私自抄錄的,有的地方明顯脫漏,錢明逸還在一邊標註出來。他接觸不到京西路的高層,這些主要來自下層官員和公吏。
粗粗翻過一遍,呂公綽把包袱繫好,用手拍了拍,對錢明逸道:“子飛之功,我記在心裡。此書對家父大有用處,日後必有所報!”
錢明逸拱手,口中連道“豈敢!豈敢!”心裡已經樂開了花。呂夷簡就有這好處,有功必酬,不管你的身份多麼低微,幫過他都有回報,絕不會翻臉不認人。
這一點跟丁謂不同,那廝說翻臉就翻臉,上至帝王太后,下到販夫走卒,就沒有能讓丁謂正眼看的。就是歷史,他也敢說那是人寫的,老子權勢大老子說了算,讓誰流芳百世就能流芳百世,讓誰遺臭萬年就遺臭萬年。這世上如果有神明,丁謂也一定會想方設法把神明踩在腳底下,天大地大隻有我最大。所以丁謂一倒臺,其他人不管怎麼危急,哪怕就是下地獄,也沒有人再想跟他合作。正是這個丁謂,算是給後來人做了個榜樣。無論是比才學還是比智慧,比能力還是比手腕,誰敢說比他強?他的下場,讓人再不敢把壞事做到底了。不管怎麼樣終究是要留一線,以後還有可以挽回的機會。
錢明逸戴起巨大的范陽笠,像個賊一樣縮頭縮腦地爬上灰驢,慢慢悠悠地沿着官道向西去了。呂公綽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收好,看着金水河邊楊柳青青,間或有黃鸝在歡快地歌唱,柳樹下徐家的賣酒鋪子人來人往,分外熱鬧,低聲說道:“這一本《富國安民策》,真地能夠安天下?徐平個賣酒小兒,竟然能做到這樣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