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細密密的下,長街的青石板顯得更青黑了些,站在巷子裡的衆人伸長脖子看着陶裁縫離開的背影,都不免唏噓,誰能想到當初永福門的這一對小夫妻,最後竟是這般的離開永福門,這人哪,都是命。
“大小姐,下雨了。”紅梅撐着油紙傘從門裡出來。
“嗯,回去吧。”虞景明點點頭,回頭看了看四周,周圍的人也都散了,陶裁縫最後用席子卷着月芬離開的背影實在是慘絕了些,便是平日喜歡八卦說閒話的都沒了興趣了,每個人的心底都沾染了一股鬱氣,淡淡的,卻久久不散,透着寒意,唯茶檔上的爐火還有一絲微溫。
茶檔上此時一個客人也沒有,老王頭有些呆呆的坐在煤爐前,身上的棉襖那袖子有些磨破了邊,露出了裡面有些灰的棉花。翠嬸在一邊不曉得嘀咕了句什麼,就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老王頭的身邊,動作有些粗魯的擡起了老王頭的胳膊放在桌邊,又拿了針線盒過來,細心的將露出的棉花掖好,再小心的縫好,老王頭嘿嘿的笑了笑,翠嬸瞪眼。
虞景明看着兩人笑笑,倒也不打攪,轉身進了門。
“這該死的賈西,也不看看他是個什麼東西,當初還是我家壽鬆介紹他進了榮興,他也就憑着那股小癟三的狠勁,在德三背叛後才被偉堂扶起來的,如今到好,回過頭來,盡是這般落井下石,真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
虞景明穿過天井,剛走進堂前,就聽到戴娘子咬牙切齒有些哽咽的聲音。
因着陰雨,天光有些陰暗,戴娘子又一手拿着一塊繡着一朵芙蓉花的手帕掩在鼻尖,整個面目便看不真切,這會兒她一說完,另一隻手搭在桌面上,死勁的拍了拍,一幅恨極了要跟人拼命的樣子。
虞二姑娘坐在她身邊拍着她的背心安慰她。
戴娘子對面,虞二奶奶兩手扶着青枝茶盞,冷哼着說:“任那賈西再逼迫又如何,大哥好今病了,就安心在家裡休息好了,我卻不信那賈西敢到永福門來抓人……”
虞二奶奶的聲音也透着寒意。
“我倒是不怕賈西來抓人,他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命令你大哥跟他一起去南匯震壓暴亂……”戴娘子說着,拿着那手帕用勁的省了省鼻子,又深深的吸了口氣:“不過,賈西有一句話也是對的,南匯落到這個局面,等事情了了,上面肯定要追究責任起來,你大哥怕是跑不掉呀……”戴娘子說完,又恨恨的錘了錘桌面:“這虞景明也不曉得是災星還是什麼,一張烏鴉嘴,全叫她說中了,她跟王家關係那樣親近,只怕一些事情早就心知肚明,卻偏偏只是陰陽怪氣的在一邊看戲,這心腸怎麼這麼壞。”
虞景明站在那裡,突然就覺得好笑,有些人,你之前提醒過了,她們不見得理會,可等事情發生了,卻又怨人只看戲,橫豎一張嘴,正說反說,錯只在別人,自家總是有撞天的委屈,真真有些好笑。
戴娘子如果覺得這樣能讓她心裡舒服一點,那她高興就好。不過,她也是曉得的,南匯事體終於發了,戴家大舅大約是要栽坑裡了。
“戴娘子,到底誰心腸壞呀,大小姐可是提醒過你們的,更何況人家長青揹負着奴欺主的罪名擔下撤回南匯那筆投資的大過,這才保住了二姑娘的虞園,你曉不曉得呀,就在今天,長青一個人走了,你就不想想當初你們是怎麼徵對大小姐和長青的,自作孽,怨不得別人。”紅梅收了傘,憤憤的瞪着戴娘子說。
廳上人才看到虞景明和紅梅。二姑娘擡頭扯了扯嘴角,象是要笑,卻又笑不起來,有些尷尬,旋即又低下頭,沒一會兒又擡頭,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戴娘子叫紅梅的話堵的回不了嘴,便又抹起了眼淚。虞二奶奶也不聲不響,有些話背後抱怨抱怨可以,真當個事說出來只能徒惹笑話而已。
虞景明也不吱聲,只是衝着有些欲言又止的二姑娘點點頭。
“大姐,長青真的走了?”虞淑華終是開口問。聲音微有些惆悵的調兒,她家到底是欠了長青了。
“走了。”虞景明點頭說,說完又補了句:“坐火車走的”。
“哦,也好。”二姑娘點點頭,抿抿脣,不再吱聲。
虞二奶奶兩眼象剛刀似的颳了二姑娘一眼:“走就走了,隨他去吧,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就算長青這回有功,只他那做事手法,也是早有去心了。”虞二奶奶也不是傻瓜,這幾日回過神來,再回憶起一些點點滴滴,心裡便也有些猜測,長青對二姑娘莫不是有些好感,如此走了倒也好。無論如何,二姑娘一定是要嫁進榮家的。
二姑娘不但要嫁進榮家,還要過的好,讓人看看,當初她和二爺實實是爲虞景明着想,是虞景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這已經成了虞二奶奶的執念了。
“你大舅說不定就要下大牢了,二姑娘還有心思掂着個外人,也枉你大舅那麼疼你。”戴娘子叫紅梅一翻話給堵了心,又聽虞二奶奶和二姑娘竟還有心思說長青,這時便有些不憤的說。
虞景明跟紅梅已經上了樓,聽到戴娘子這話,紅梅噗嗤一聲:“倒沒看到戴家大舅怎麼疼二姑娘了……”
虞景明笑笑,依着她對戴家舅媽的瞭解,戴家舅媽這會兒這般的表功,接下來只怕是有所求的……
“景明回來了,正好,燉了一晚上的銀耳湯,還溫熱的,吃了去去外面那一股子溼冷氣。”
翁姑奶奶正從門邊的小碳爐上端了一沙鍋的銀耳湯過來,看到虞景明和紅梅兩個,便笑呵呵的說。
冬凍樹木春凍人,尤其過年邊春寒料峭的時節,不但冷,特別是雨雪連綿的那股子寒溼,能讓人從心底裡冒出寒意。
“我正又冷又餓呢。”虞景明笑嘻嘻的解了斗篷遞給紅梅,又湊到翁姑奶奶身邊,吸吸鼻子,聞着那銀耳湯香甜的味道說。
“哈,這話要叫荃媽聽到指不定怎麼叫屈呢。”翁姑奶奶笑罵一聲。荃媽管着王家的伙食,哪裡會短了客人一口熱食,更何況,景明在王家,都算不得客人。不過,翁姑奶奶到底也是曉得,王家出了這樣的事情,景明心裡只怕難過的很,便是山珍海味只怕也吃不下去。
“小桃,快拿碗來給大小姐添一碗。”翁姑奶奶衝着小桃大聲說。
翁姑奶奶年歲漸大了,大約是耳力有些差,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倒顯得人更有精氣神了。
小桃步子輕快的拿了碗過來給虞景明添上:“姑奶奶不曉得大小姐什麼時候回來,這銀耳湯已經熱了好幾回了。”
“就你話多。”翁姑奶奶沒好氣的瞪眼。
“謝謝姑奶奶。”虞景明小口的吃着這銀耳湯,這銀耳湯果然燉的時間很長了,軟滑的很,一入口便滑入了腹中,溫熱的甜味兒,讓人精神一震,便是先前,因着王家二哥和月芬的死帶來的一絲陰鬱也散了開去。
“王家那邊都還好吧?”翁姑奶奶兩手扶着膝蓋,靠坐在虞景明斜對面的靠背椅上,一臉關心的問道。
“二奶奶和二嫂嫂這兩天已經緩了點勁過來了,二伯父那裡,正好南匯出事,他一心鑽到南匯的事體裡面,借工作麻痹自己,表面上也好些了,只這傷就算是外面結了疤,也是不能碰觸的痛,只有慢慢來吧……”虞景明怔怔的說。
“唉,好好的人,說走就走了,都是這世道整的……”翁姑奶奶咒罵了兩聲這世道。
她歲數漸大了,對這種生離死別,感觸更多。
虞景明嘖嘖嘴,將碗裡最後一口甜湯喝下,卻也在這甜味着品出了一絲苦味。
這世道,須得有苦中做樂的精神,才能活的自在些。
世道不易,唯苦苦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