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門是半吱呀着的,宴會前,虞景明從這裡進的虞園,之後角門便沒關,角門邊上有一個自來水龍頭,龍頭下面擺着一隻掉了漆的斑駁木盆,盆裡有半盆清水,水龍頭邊上的石臺上擺着一盞油燈,油燈的光亮印着盆裡的清水,顯得波光粼粼。
石臺的另一邊擺了一隻煤爐,煤爐上煨着一把紫銅茶壺,水正開,蒸汽迷漫,院子裡風,也有些微雨,風和雨挾着蒸汽便在這一方天地中散漫開來,如清晨之霧,如沉暮之靄。
董婆就坐在木盆邊上,身上還是那身青布衣,頭上包着青花頭巾,腳邊有一隻菜藍子,菜籃子裡有小白菜一把,黃瓜兩條,豌豆和蠶豆若干,董婆手上還拿着一把莧菜,她弓着腰,一邊摘着莧菜梗,嘴裡一邊嘀嘀咕咕的……
“哎,這人一生求個啥呀,到最後還不是送了性命,小董呀,董婆早跟你說了,歪門斜道的東西少弄,你是聰明,就是太聰明瞭纔有今日你曉不曉得呀,不過,這輩子你也算是賺了,倒是卞家那孩子真是倒了大黴,也不曉得他是失心瘋了還是怎麼的,竟是答應了你的要求,你這一死呀,死的好,那些香的臭的都跟你一起入土了,你也聰明,早早讓大郎他們去香港了,你的那些債也拖累不到他們了,便是以後回上海,大家想着你今日這一場,說不定還給他留點情份,倒是卞家那孩子,背上的包袱什麼時候才能卸下喲,這人哪,非得自找苦吃,不過呀,當年可是卞官兒把小董你領進江海關的,這或許這就是命吧……”
董婆嘮嘮叨刀的,門側孤燈一盞,董婆坐在燈側,摘完莧菜摘白菜,剝完豌豆剝蠶豆。
生活日日要過,時光重重疊疊。
夜很靜,董婆的聲音便不輕不重的傳到了角門這邊虞景明和紅梅的耳裡。
紅梅正要說話,虞景明衝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兩個人消無聲息了離開角門這邊,剛回店裡,潤生匆匆過來:“大小姐,趙叔駕馬車在外面等……”
虞景明點點頭,然後頓住腳步跟莫守勤告辭:“守勤師傅,我和紅梅嫂回去了,你也早先休息。”
“曉得,大小姐慢走。”莫守勤點點頭,一邊潤生跟在紅梅後面送她們出門。
趙師傅就坐在馬車頭上衝着虞景明點頭。
“辛苦趙師傅了。”虞景明道,然後一腳踩在架腳凳上,正要上馬車,冷不丁的一輛黃包車過來,車伕把黃包車拉的飛快,卻在虞景明身邊嘎然停下,虞景明能聽到馬車伕力竭的喘氣聲,顯然跑的很急,然後虞淑麗從黃包車上下來,丟了幾個錢到馬車伕手裡,就提着裙襬朝虞園門口的巷子裡衝……
虞景明不由回頭同紅梅相視一眼,之前宴席上,董瓔珞離開時,虞淑麗是跟着一起離開的,之後再沒出現,這時卻又急匆匆的跑來……
“大小姐……”紅梅道,三姑娘這樣急,別不是又出什麼事吧?
“過去看看。”虞景明也放下腳,轉身朝巷子裡去。
虞園已經封鎖了,兩個巡捕守在門口,沒讓虞淑麗進去,虞淑麗站在門口跺着腳,又伸長脖子朝園子裡叫:“卞維武,你給我出來……卞維武……”
“喲,三姑娘找在下呀,這可是稀奇了,有什麼事體三姑娘吩咐,卞老二願意效勞。”卞維武從園子裡出來,卻是有些陰陽怪氣的說,假模假式的。
“我問你,你把董瓔珞藏哪裡去了?”虞淑麗瞪着眼問卞維武。
“哎喲,三姑娘這話問的,我要藏也是藏你呀,我藏董瓔珞幹什麼?三姑娘,說話得有根據,我一個晚上都在虞園,半步也沒有離開。”卞維武瞪着眼沒好氣的道。
卞維武這般不要臉,虞淑麗氣的一臉通紅:“還不承認,卓鐵是你的人吧?我看到他把董瓔珞叫上汽車的,你說,你把董瓔珞藏哪裡了?”
卞維武伸着一跟手指在虞淑麗面前搖搖:“首先,我嚴肅的跟你說,我沒有藏董瓔珞,其實卓鐵不是我的人……”
卞維武說着,擡頭看了正過來的虞景明一眼,眯着眼笑了笑又衝着虞淑麗道:“真算起來卓鐵是你大姐的人,卓鐵是你大姐送他去學開車,並送進王家車隊的……”
虞淑麗猛的轉過臉來看着虞景明。
“我會找卓鐵問清楚。”虞景明看着虞淑麗道,這事體跟她沒關係,但卓鐵確實是她介紹進王家車隊的,如今董幫辦出了這樣的事體,虞董兩家多少也是有些淵緣,這事體不能不問。虞景明說着,又眯着眼掃了卞維武一眼,這混小子唯恐天下不亂,明曉得她姐妹關係不好,還這樣禍水東引,卓鐵雖是她介紹進王家車隊,但卻是受卞先生所託。當然,就算卞先生不託她,卓鐵到底是幫了她大忙的,她也是會介紹的,卞維武這樣說倒也不錯,只不過這小子存心看戲罷了。
虞淑麗握着拳頭瞪着卞維武,又轉過臉來看了看虞景明,哼了一聲:“一丘之貉!”
虞景明只淺淺的掃了她一眼。
“三姑娘,我想問一下,你看到董姑娘上了卓鐵的汽車,請問是董姑娘自願上車的還是被綁上車的?”卞維文從園子裡出來,站在門口,一臉溫和的問虞淑麗。
卞維文的話讓虞淑麗緊緊的抿着脣,她心裡自然是曉得的董瓔珞應該是自願上了卓鐵的汽車的,董瓔珞上車時,她正好趕過去,還遠遠的叫了一聲,董瓔珞還衝着她擺擺手才上的汽車,只是……
“我曉得,董幫辦出事,你擔心董瓔珞,想來一時又找不到她,這才急了,只是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又怎麼能確定董瓔珞的離開不是董先生出事前安排好的呢,你這般急亂亂的尋找,若是壞了董先生的安排而危及董姑娘,只怕會弄巧成拙,是吧?”卞維文依然緩緩的道。
虞淑麗緊皺着眉頭,一開始她倒沒太擔心董瓔珞,只是董伯父意外自殺,她纔想到董瓔珞,結果董家找了,幾個要好的同學那裡也找了,都沒找到,這才急了,倒是叫這卞先生一言中的,這卞先生的心思也是深沉,跟虞景明一樣的貨色,難怪兩人牽扯不清……
想着,虞淑麗更緊的抿了抿脣,轉臉看了一眼虞景明,虞景明這時注視着卞維文,神色卻是在沉思,虞淑麗便又冷笑,笑過後才擡擡下巴:“好,我估且等兩天,董瓔珞不出事則罷,若是出事我還是要找你們的,卞先生說的是真好,可只怕是巧言令色吧,別忘了董伯父是因什麼死的,真是不叫的狗咬人……”
“淑麗……”虞淑麗話未說完,虞景明冷冷的喝責了一聲,卞先生依然淺笑,眼中也一片清朗,心中堅定,自不爲旁物所擾。
“虞景明,有些人還是離遠點的好……”虞淑麗卻是又轉過臉來衝着虞景明冷聲的說,說完,又一提裙襬,跑到巷子口,來時的黃包車還在那裡等着,虞淑麗上了黃包車,那車伕便又拉着黃包車快跑出了四馬路。
虞園的巷子口,虞景明面對着卞先生,一時無言,好一會兒,虞景明微微福了一禮:“淑麗不明內情,誤會了卞先生,卞先生不要見怪。”
“也未有什麼誤會,是事實,不是嗎?”卞維文兩手攏着袖籠裡,輕笑着說,略帶點自嘲,隨後卞先生又笑笑:“三姑娘也是擔心大小姐,我理解的。”
虞景明微垂了一下眼瞼,又擡頭,卞先生站在那裡,一襲長衫,卻如清風。
虞景明於是又笑笑說:“勾踐臥薪嚐膽,卞先生也是一片苦心。”
“不明白大小姐在說什麼。”卞維文眉目微微舒展,淺笑回道。
“卞先生明白的,對了,景明還要多謝卞先生。”虞景明又笑笑說。
“謝什麼?我倒是有些糊塗了。”卞維文又說。
虞景明再笑笑,沒說話。
“大小姐,夜深了……”車伕老趙催着。
“卞先生,告辭。”虞景明衝着卞維文微微點頭,卞維文也點頭。
虞景明和紅梅上了馬車,車轍聲在靜夜裡尤其清晰。
卞維文和卞維武兩人並肩,看着馬車離開。
“大哥,我去叫車子吧……”卞維武跟他大哥說。
“不消得,走走好吧……”卞維文說,兩手依然擾在袖子裡,夏初之夜,有些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