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那邊塵埃落定之時,虞園這邊的董家宴也隨着冷盤的上桌,氣氛開始熱烈起來。
董婆出手的董家宴,依照傳統孔府宴的程序,八冷犖分別是:洋粉雞絲,繡球雞,松花,魚脯,海蟄,汶蝦,麻酥藕,黃花川。
幾盤冷菜看着晶瑩剔透,淺淺的食物淡香也慢慢的瀰漫開來。
虞景明這一桌,除了楊三姨奶奶,蘇太太,李二太太,玫瑰之外,另有兩位太太過來,那兩位太太一過來就跟蘇太太打招呼,很熟絡的樣子,大約跟蘇家都有生意往來的,坐下後,其中一位太太又笑嘻嘻的跟虞景明說:“景明啊,虞記這批桂花貢派頭的很哪。”
“餘太太眼光高的很,能入餘太太的眼,如今又上了董家宴,以後人情往來,若沒有一提桂花貢作敲門磚,都不好意思進門嘍。”另外一位太太也湊趣的說。
“兩位太太擡愛,景明感謝了。”虞景明起身福了一禮也笑咪咪的道。
三人說的親熱,卻是看也沒有看一邊的玫瑰一樣,不免有些區別對待。
一邊的玫瑰臉色就沉了下來,她曉得這一桌都是滬上一些知名商家的當家太太,虞景明亦是虞記當家大小姐,這些人身份對等,於是她坐在這裡就有些格格不入了,說到底誰也沒把她這個交際花的身份放在眼裡,身份壓人哪,玫瑰想着就暗恨,她千方百計的想坐上榮家大少奶奶的位置,不也就是想擡高自己的身份,偏偏到如今,雖進了榮家,但那初衷到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過,玫瑰到底是交際花,自有應付手段,這會兒便一臉淺笑的站起身來,頗有些知情識趣的道:“那幾位太太聊,我就不打攪了。”
以退爲進,虞景明就看了她一眼,玫瑰這樣的人是永遠都不甘被忽視的,她這翻一作態,倒好象是幾位太太不容她坐在這裡似的。
如此一來,楊三姨奶奶就不得不表態了,之前是楊三姨奶奶拉玫瑰坐下來打牌,如今牌局剛撤,楊三姨奶奶又贏了錢,若就這樣讓玫瑰離開,那說到哪裡,楊三姨奶奶臉面都不太好看的。
果然,玫瑰的話音一落,楊三姨奶奶便擡擡眼看了那兩位太太一眼,又輕拍了一下玫瑰面前的桌面:“別的桌位置都滿了吧,就坐這兒吧,我們聊聊牌經。”楊三姨奶奶笑着說,又衝着幾位太太道:“幾位太太看呢?”
玫瑰本來就坐在這裡,之前蘇太太她們既然讓玫瑰坐下,自然不可能這時候趕人,但楊三姨奶奶這會兒特地這般問,便是有些怪罪幾位太太有些冷落人,掃了她的面子了。
兩位剛過來的太太自也是得罪不起楊三姨奶奶的,一時有些訕訕,李二太太同蘇太太相視一眼,李二太太眼神之中是玩味,這玫瑰果然不愧是交際花,楊三姨奶奶被她拿來當槍使都不曉得,蘇太太眼神便有些淡了,她那樣的性子,最不喜歡玫瑰這樣的小算計,只不過楊大人到底地位超然,楊三姨奶奶這邊的面子也不能不賣,只玫瑰這一作態,蘇太太等人要是應和了楊三姨奶奶的話,到反而好似容不得人似的了……
“怎麼,你這樣擔心呀,還真有革命黨?那你剛纔也不攔着?商團那邊不是一直是李公子在扯大旗嗎,偉堂這麼出頭做什麼?”虞景明在邊上突然一臉好奇的問,然後又淡了一張臉看着玫瑰道:“你也是的,淑華既然讓你陪着偉堂出來交際,一些東西你該攔也要攔着,不該貪功的也不要貪功,到底自身安危要緊……”
虞景明這時突然插話道,這話隱隱有問責的意味。虞景明當然不是真要問責玫瑰,她插這話一是爲了化解蘇太太等人的場面。點明玫瑰要走,不是蘇太太等人不容人,而是因爲玫瑰自己心裡有事體。
另一方面卻是藉着榮偉堂參於搜捕革命黨的事體點明榮興夾在上海道和商團聯盟二者這間左右搖擺的投機心態。
這心態別人不會太在意,但楊三姨奶奶那裡卻是多少會有些想法的,畢竟榮偉堂是楊大人支持下進了商團聯盟,在楊三姨奶奶那裡,榮興自應當是完全站在楊大人這一邊的,所以多少會有些想法……
這一夜裡,玫瑰給虞景明丟了不少小刀子,這種小手段,一般的情況下虞景明不會太在意,也不會刻意去找機會報復,不值得,只不過當機會落在手邊,又是玫瑰自找的情況下,這種順水推舟的事體她倒也不會拒絕。
另一頭餘太太也是人精,這時接了虞景明的話好奇的問:“喲,什麼革命黨,什麼事體呀?”
兩人這樣一答一和的,玫瑰臉色就很有些不好起來,她是交際花的性子,本是不甘心受冷落,這才擡了楊三姨奶奶出來做靠山,可虞景明鬼的很,藉着她之前奚落虞景明的話題,卻在這個時候把偉堂帶人人去抓革命黨的事體當衆說了出來……
玫瑰心裡曉得,革命黨在朝廷那裡自然是欲除之而後快,但在上海商界這邊,卻是摸擬兩可的,尤其是商團聯盟,本就是李澤時串連,在李總董和王家大爺等人的支持下建立起來的,它本身有很大成份是支持革命的……
偏榮偉堂帶着人去抓革命黨,這落在有心人耳裡只怕就不好交待了呀……
另外,她也怕楊三姨奶奶多想。
玫瑰暗裡咬牙,虞景明這什麼腦子,怎麼轉的這樣快,又讓虞景明鑽了空子。想着,玫瑰又看到臉色有些暗沉的楊三姨奶奶,便連忙解釋:“沒什麼事體,不過是最近一些有的沒有的傳言,說有南方的革命黨到上海,自治公所這邊不也還要配合衙門嗎,我家偉堂就是帶人去撐個人頭的,我是不擔心的。”
“不擔心是對的,這段時間,革命黨的消息滿天飛,但真到底抓了幾個革命黨了?還不都是瞎起鬨……”楊三姨奶奶淡淡的道。
“可不就是……”玫瑰連忙應和着,又忙着給楊三姨奶奶倒茶,又拉着說了一堆牌經,又約好明日的牌局,楊三姨奶奶臉色才轉好。
又是一場交際牌,大家心裡明白,也不說破。
董太太這時又過來招呼衆人吃菜,董幫辦到現在還沒到,董太太免不得要多照應一點。
“董太太你去忙吧,我們這回就是衝着吃來的,不消照應。”蘇太太微笑的說,董家面臨的情況她清楚,大家也算是有些情面,自不會在這事體上計較,董太太告了罪,這才又匆匆照應別桌去。
蘇太太夾了一塊麻酥藕,放進嘴裡,慢條斯理的品嚐,又擡頭跟衆人笑着說:“還記得上回吃到董婆的麻酥藕是六年前,儘管後來自己做或者買,都不是董婆做的這味兒,現在吃來真是挺回味的。”
“能得蘇太太這麼掂記,我這可忍不住了。”說話的是同桌的一位糧商的太太,這會兒接了蘇太太的話,便夾了一塊麻酥藕,進嘴後,便咪着眼直點頭:“這麻酥藕,算得一絕了。”
“那可不,聽說董婆這麻酥藕裡的芝麻醬是秘製配方,別地兒可沒有。”楊三姨奶奶深以爲然的點點頭。
楊三姨奶奶話音剛落,玫瑰便抿着嘴,笑咪咪的接話說:“那我今兒個是有口福了,定要多吃一點。”說完,便站起來,端了面前的小碗,夾了幾塊放在碗裡,又說:“上回我跟偉堂去俱樂部那邊吃自助餐,他們那邊就是端一個盤子,把喜歡吃的夾在盤子裡,然後幾人聚一起邊吃邊聊,偉堂說,西洋人講究獨立,個性,自由,因此,就有了跟我們不一樣的聚餐方式,我倒覺得,西餐那樣,固然講獨立,講個性,講自由,但太沒規矩了,未免有些野蠻。”玫瑰說着,又捂着嘴笑嘻嘻的打趣自己:“我這會兒爲了吃口好吃的,也做回野蠻人了。”
蘇太太,李二太太幾個之前瞧着玫瑰的小算計,臉上沒在意,心裡也是有些不痛快的。
只這會兒玫瑰這樣一說,倒也算是一陣變相的陪罪,她自己都自比野蠻人了,各位太太都是有身份端着的,哪裡還好計較。倒是一起笑了起來,心裡還給玫瑰一個知情識趣的評價。
“哪裡野蠻了,我倒覺得吃西餐更自在些。”楊三姨奶奶也笑着道,玫瑰知情識趣,再加上又約好了明天的牌局,楊三姨奶奶高興之下,一點不愉快便沒了,這會兒依然幫着玫瑰說話。
虞景明將一桌人的神色變換看在眼裡,對玫瑰也是歎爲觀止,論八面玲瓏和察顏觀色的本事,這位絕對是個中楚翹。
“麻酥藕是不錯,但到底是冷菜,我胃寒,對這個興趣不大,我倒十分期待一會兒的一品豆腐。”李二太太卻是轉了話題說,又道:“這孔府菜的一品豆腐是出名的吧?我家裡也請過魯菜師傅,我家二爺就最喜歡吃他那一手一品豆腐,不過據家裡的老太爺說,家裡師傅手上出的一品豆腐比起正宗孔府一品豆腐還差一把火呢……”
“那你一會兒定要嚐嚐,董婆那一手董家宴就傳自正宗孔府菜。”蘇太太笑着說。
“幾位太太也要留着肚子,我之前去過廚房,曉得今天最主要的一道大菜便是八仙過海鬧羅漢呢,這也是滿漢全席裡的一道大菜。”虞景明也笑笑說。
孔府菜裡面的這道菜那是真正的大件兒,八仙是由魚翅,海蔘,魚肚,桂魚,蝦仁,蘆荀,魚骨,雞肉八種原料製成,羅漢則是由雞肉茸製成的羅漢餅,而所有的原料都要用高湯度過,提鮮,這道菜十分考究工夫的。
“景明這一說,我這肚子裡的饞蟲都要爬出來了。”蘇太太開玩笑的道。
一邊楊三姨奶奶卻實在是等的有些不耐煩了,不由皺了眉頭:“不是說伊麗莎白號已經到港了嗎,董幫辦怎麼還沒把人接來?”
“許是有事耽擱了,再等等吧,好飯不怕晚哪。”蘇太太笑着說。
“我倒是無所謂的,只是董家怕是失禮了。”楊三姨奶奶撇撇嘴,神色有些悻悻,倒好似她好吃似的。
一時氣氛便有些凝,外面院子裡戲臺上的腔調便顯得格外響亮。
“今日裡在小沛大敗一陣,似猛虎離山崗摔落在平陽,想當初衆王候齊會一陣,約定了虎牢關擺下戰場,一杆戟一騎馬陣頭之上,戰敗了衆諸候桃園的劉關張。到如今失小沛身入羅網,要活命除非轉世還陽……”
虞景明不由挑了挑眉,是《白門樓》,以前虞老夫人在世時,最喜歡聽這齣戲,虞景明陪着老夫人,自也聽熟了,所以這個過場一出來,虞景明便聽出是什麼曲兒了,只是這曲兒不適合在這種場合唱吧?
“董家人怎麼點了這樣一齣戲?”一邊幾位太太也嘀咕,大家平日的活動聽戲打牌,對於時下熱門戲都是比較熟的,這出《白門樓》時下很火,但對着董幫辦目前處境,不太吉利吧?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咣”的一聲響,一隻茶壺砸在地上,一壺茶水漫了一地,戲臺上唱戲的聲音也嘎然而止。
然後是董太太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這也欺人太甚了……”
“喲,這是出事了?”蘇太太好奇的問,虞景明也站起身來朝外望,只外面早已圍了裡三層外三層,來來往往的人又很混亂,什麼也看不見。同桌的幾位太太站起身來,直接走到門口,虞景明這時也從窗口處看到紅梅正從人堆裡擠過來,便跟蘇太太告個罪,迎了出去。
客堂外面的廊下,也擠滿了人,一堆一堆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董太太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有人好奇的問。
“你不曉得呀,剛剛碼頭那邊傳來消息,董幫辦沒有接到蓋文,那蓋文一下船就被一個東洋女子截了胡,然後兩人一起隨着利德的羅切斯一起去參加領事館的酒會去了。”一個太太說着,又搖搖頭,心想着,董幫辦這回可真是讓人生生打臉了,那蓋文做事體也太不講究了點。畢竟按原計劃,這位可是今天董家宴的主角。
紅梅這時從人堆裡擠了出來,看到虞景明站在廊下,便走到她身邊,攏着手跟虞景明並肩站着,又報着平安:“大小姐,虞記的貨平安無事,趙明他們已經將貨運回了虞記。”
虞景明這時也鬆了口氣,雖然一切都已經早早布了局,但結果沒出來,總是會擔心出什麼意外的,人生本來就是由許多的意外和必然阻成的。
“翁冒呢?”虞景明於是又問道。
“翁冒應道力武官的邀請,去參加領事管的酒會去了。”紅梅回道。
“那董幫辦是怎麼回事啊?你曉得哇?蓋文怎麼會這樣掃董幫辦的臉面?”虞景明朝着人羣裡氣紅了眼的董太太,側臉問紅梅,蓋文此舉呆是赤裸裸的打臉了。
“我也不曉得,不過,董幫辦並未勸留蓋文,而是留下一首詩。”紅梅道。
新來省悟一生癡,尋覓上天梯。
拋失眼前活計,踏翻暗裡危機。
莫言就錯,真須悔過,休更遲疑。
要識天蘇地味,元來只是黃齏。
“這是董幫辦離開江海關時念的,也不曉得什麼意思?”紅梅說。
“看看吧。”虞景明輕聲的道,細細的咀嚼這詩的味道,頗給人一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味道。
就在這時,“咣噹”一聲,是砸碎了杯盤的聲音。董瓔珞一臉氣的痛紅,揮着手在那裡喊:“都碎嘴什麼,這世界離了那個蓋文就不轉了不成。”董瓔珞說着,又重重的一踢凳子,然後提着裙襬,一陣風似的出了虞園。
“瓔珞……”坐在董瓔珞身邊的虞淑麗怕董瓔珞出事,也急急的追了出去。
不遠處,卞先生衝着卓鐵點了點頭,卓鐵攏了攏袖子也緊跟着出了虞園。
董太太也緊追出門,一時間,虞園物議紛紛,喲,這是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