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送李澤時出門,然後站在永福門巷口,擡頭看着永福門牌樓的飛檐,風過,有云在流動。
“大小姐,寫這封信是可以解決李公子的問題,但只怕會給虞記和大小姐惹來非議。”紅梅一臉有些擔心的站在虞景明身側說。
虞景明自然明白紅梅的意思。不管如何,華洋商人的矛盾已經有些激化,而這個時候,虞景明拋出這樣的封信,雖然從情理上來講,虞景明此舉並無什麼不妥,畢竟,廣州事發,虞記的貨滯留廣州,雖然是走了關係,但也確實是得了伊麗莎白號相助才能按期運回上海。
但是從國人的情感來講,朝廷喪權辱國,洋人佔據中華之主權又行盤剝華商之策,虞記卻在這個時候對伊利莎白號拋出橄欖枝,自免不得要落個洋狗子的罵名。
“這世間之事,哪裡能算得了那麼多,因爲二叔之故,我身上還揹着白眼狼的罪名,不是也沒少塊肉嘛,老太太在世時說過,世間之事,求個問心無愧吧。”
虞景明這樣說,紅梅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
“大小姐,那我去江海關那邊看看,也跟翁冒說說這事體,另外看看形勢。”紅梅說,心裡卻是打定主意,這罪名不能讓大小姐背,以後萬一有事,反正是翁冒出面的,就翁冒來背,說到底這些根源都是因翁冒而起。
“好。”虞景明點點,紅梅的心思她是曉得的,只是有些事體不是誰想承擔就能承擔的,虞記的事體只有她虞景明承擔。
紅梅便去了江海關找翁冒。
……
中午,虞景明從虞記出來,走在長長的巷子裡,每遇大事,她便喜歡在這巷子裡走來走去,它能讓她的心更定,定能生靜,靜能生慧,慧才能安哪。
永福門是吾心之安處。
“哎喲,老妹子,你別急着走呀,我曉得我這回事體沒做好,我再請媒人去不就行了嘛。”巷尾,一個青衣老婦人從鄧家氣沖沖出來,便朝着小西門去,麻油婆也從屋裡緊追了出來,邊追還邊說着好話。
青衣老婦人停了下來,回頭一臉沒好氣的瞪着麻油婆:“哎喲喂,你還想請媒人去啊,要請,你請別人,我可是生生讓豆腐佬的婆娘給趕出豆腐店的,臉皮都叫人撕了在地上踩了,人家豆腐佬說了,他寧願在家裡養一輩子的閨女,也決不讓閨女嫁進你鄧家嘍,我看你家鄧六要想討媳婦呀,只能跟人做扁擔親了……”
青衣老婦人嘴裡的扁擔親是有換親的意思,窮人家裡,討不起媳婦,於找同樣有子有女的人家,把女兒嫁給對方的兒子,然後對方把女兒嫁進自家門裡。
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人不樂意這麼做。
“唄,老妹子,你這麼說話我可就不高興了,我可不會拿我家香香去換親。”麻油婆也不追了,站在那裡跳腳。
青衣老婦人呸的一聲也走遠了,麻油婆轉身回了屋裡,重重的將門關上。
“喲,豆腐佬這下可是氣狠了,竟說了這樣的狠話。”前街這邊,幾個人便聚在茶檔邊上閒聊。
“哎,他這也是覺得太虧欠他那大閨女了,不願他那大閨女受委屈,只是他再狠話又有什麼用,他家裡二閨女是招贅的,今後那豆腐店是要留給二閨女,那如何能把個大閨女留在家裡?只怕終也是留不住的。”說話的是一個坐在錢六叔檔子上剃頭的漢子,這漢子就是南街豆腐店隔壁布莊的夥計,他昨天也報名參加商團,今兒個就過來剃頭了。
“哎喲,可不是嘛,豆腐佬這大閨女倒成了老大難了。”衆人嘖嘖嘴議論。
“翠嬸,給我一碟五香豆。”虞景明走過來,跟翠嬸說。
“喲,大小姐,今天可不能吃五香豆,今天得吃青蠶豆。”翠嬸衝着虞景明道。
虞景明這纔想起,今天是立夏了,立夏要吃青蠶豆的。
“那好,來一包青蠶豆。”虞景明笑笑,翠嬸便包了一包青蠶豆遞給虞景明。
虞景明鉗了一顆青蠶豆丟進嘴裡,擡頭就看到前面不遠,虞記門口的自來水龍頭前,鄧香香蹲在那裡,面前擺了一隻木盆,盆邊上還有幾雙鞋,顯然之前是在刷鞋,不過這會兒,她蹲那裡動也不動,虞景明看不清她的表情,卻看到一顆水從她面前滴落,落入面前的木盆裡,又濺起一點點水花。
“香香,怎麼啦?”戴謙和虞三姑娘從外面進來,戴謙今天穿着西褲,絨線衣,頭髮梳的一絲不苟,還擦了頭油,油光發亮的,這會兒正路過鄧香香的身邊,看到鄧香香抹眼淚,倒是好奇的問。
虞淑麗便撇了撇嘴,橫了戴謙一眼,卻是用勁一甩手,自顧自走了。
“沒事,水濺到眼睛裡了。”鄧香香擡頭笑笑。
“哦哦。”戴謙點點頭,卻看到虞淑麗就要進虞宅,連忙快步上前:“又怎麼了?”
“沒什麼啊,好讓你跟人搭訕唄。”虞三姑娘沒好氣的說。
“說什麼呢,都是鄰居嘛。”戴謙叫屈,虞三姑娘沒好氣哼了聲,也曉得自己有些無禮取鬧,便又放軟語氣:“今天夏至,我媽說請你們一起過來吃立夏餜的。”
“好的。”戴謙點頭,又道:“這段時間你有空閒吧,講習所那邊要唱戲,搞勸募餉捐呢,咱們還得搭搭臺。”
“有吧。”虞三姑娘點點,四馬路這邊有莫守勤,有潤生,她其實並沒有什麼具體事情。
“那好,明天我叫你去練習啊。”戴謙跟虞三姑娘邊說邊進了屋裡。
鄧香香提着鞋子站起身來,看着戴謙跟虞三姑娘進了屋,整個人卻仍發着愣。
“香香,鞋子的水都滴身上了也不曉得呀。”六嬸正好開門,連忙提醒鄧香香。
“哦哦。”鄧香香這纔回過神來,側過臉,又看到虞景明衝着她淺淺的笑着,鄧香香一陣心虛,連忙蹲下,繼續用勁的刷着鞋子,她心裡曉得,大小姐心裡是清楚,上回虞三姑娘跟卞維武的流言是她說出來的。
虞景明看着鄧香香心虛的低頭,便淺淺的笑着,鄧香香的心思她明白,三姑娘同戴謙的結果會怎麼樣也只能且行且看。
“王伯,有螞蟻塌餅吧?”圓門洞那裡,老潢提着一隻鳥籠在前,一手牽着卞老三,卞維文慢條斯理的跟在兩人身後,一到老王頭的茶檔邊,老潢便咧着黃牙問。
“喲,這怎麼能沒有,青蠶豆,螞蟻塌餅,滷蛋,還有立夏餜,都有的,立夏嘛,哪能少。”翠嬸快言快語。
老潢扯了卞老三找個位置坐下。
“大小姐好。”卞維文看到虞景明,微笑打了招呼。
“卞先生好。”虞景明笑笑點頭,突然又攤手上的紙包:“卞先生吃蠶豆。”
“好的呀。”卞維文點點,伸手鉗了一糕蠶豆,丟進嘴裡。
虞景明突然感到卞先生的性子有些變化,卞先生的性子是有些悶的,可今天的卞先生卻有些清朗。但虞景明卻偏偏有一種感覺,卞先生的真性情似乎藏的更深了。
“景明參加董家宴的吧?”卞維文這時問。
“是的呀。”虞景明點頭,便順嘴反問:“卞先生參加嗎?”
“參加的。”卞維文笑笑,心裡卻想着,董家宴上,董幫辦揭穿洋人截留稅款的事體,而自己卻憑着董幫辦那些賬冊,揭發董幫辦。到那時,不曉得這永福門的人要如何看自己?
卞維文擡頭,藍天,白雲,天氣很好。
一輛汽車停在了永福門巷口,一個司機從車上下來,徑直走了過來,衝着卞維文道:“卞先生,稅務司先生有請卞先生。”
“好,請。”卞維文微笑點頭,又衝着虞景明點頭,然後跟着那司機上了車。
汽車留下一股黑煙便消失在了永福門巷口。
“喲,卞先生這是要發達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