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馬路,虞園,微雨,天氣沁寒。
二樓陽臺上,藤編的桌椅,桌面是玻璃的,桌面上,幾盤點心,一壺茶,茶湯氤氳。虞景明同馮紹英相對面坐。
“現在的消息亂糟糟,革命黨一會兒要去武昌成立臨時政府,結果漢口又被清軍奪回,好在南京又光復了,臨時組織又決議在南京成立臨時政府,只漢口革命軍和南京革命軍又起齟齬,還差一點兵戎相見……”馮紹英抿了口茶,講。
虞景明一時沒做聲,只是重重的吸了吸鼻子,能聞到空氣中夾雜的陣陣油墨味道,外面的馬路有些嘈雜,虞景明便擡頭朝外望,從陽臺上看下去,整條四馬路擁擠而繁雜,尤其是各報社門口,領報紙的隊伍排成長龍,時不時有電報局的人揮着手,大嚷着借過借過,然後擠進報社,沒一會兒,報社裡就有號外消息傳出……
接着便一堆人便圍着議論,不時能聽到新政府,選舉,停戰,南北議和等等隻言片語。
虞景明才接話道:“不是講臨時政府已經成立了嗎?”這兩天的報紙一直在講臨時政府的事體,只要臨時政府成立,一些矛盾就能協調。
“臨時政府是成立,可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光一個選舉,就嘈嘈嚷嚷的定不下來,現在又牽涉着南北議和,本來要選臨時大總統,後來北方議和代表唐先生講袁北洋是支持共和的,於是臨時政府又決議暫罷臨時大總統的選舉,算是把這位置內定給了袁北洋,接着又選黃先生爲大元帥,選黎先生爲副元帥,結果黃先生力辭大元帥職,於是大元帥副元帥位置倒置,又變成黎先生爲大元帥,黃先生爲副元帥,如此,大總統的位置,大元帥的位置,弄得好似弈棋,前些天,你王伯父在南京跟李澤時見了一面,私下吃酒,李澤時曾跟你王伯父講,現在臨時政府經事於同盟會原定的革命方略相去甚遠,到底讓人心不寧……”馮紹英又講。
講到這裡,馮紹英的話又嘎然而止,而是歪過臉看着虞景明,然後一手撐着下巴有些好奇的問:“你跟李家那位李公子真不可能了呀,硃紅怎麼回事你心裡清楚的……”
馮紹英跟虞景明一向講得來,她原先就覺得虞景明跟李公子相配,沒成想,她去法國,香港等地轉了一圈回來,虞景明卻跟卞家的卞維文有了約定,這讓她有些意外。
對於那位卞先生,馮紹英並沒有任何特殊的印象,只如今外面名聲很不好,都講他是洋狗子。雖然聽王大奶奶的話裡,那位卞先生好似被冤枉,但也許是李澤時先入爲主吧,馮紹英總是覺得卞先生是不如李澤時的。
虞景明便笑笑回:“本就不關硃紅的事體,這男女二人,有緣有份才能再一起,我跟李澤時只是人生路上偶遇了一場,之後,各有所道,各有所行,各有所求,大體並無交集的。”
他們的情形一直是這樣的。
馮紹英便笑笑,她也只是好奇問問。
“號外,號外,孫先生已抵達南京……”就在這時,外面四馬路上,一個報童抱着一疊報紙從報社裡出來,立時,新消息就傳開了。
“你覺得孫先生能不能定乾坤?”馮紹英吃了口點心,問虞景明。
虞景明想了想講:“論名望,孫先生若不能定,那誰能定?但具體如何,也不好講,誰曉得呢。”這世道,從武昌光復到現在才兩個多月,一些地方的都督都換了幾茬了。
真正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
“也是呀……”馮紹英回的有些意興闌珊,未來的事情實不好講。說着,站起身來告辭。
虞景明拿了傘也站起來,轉臉看了看院子裡,便又講:“要去跟董婆打個招呼不?”虞景明朝着樓下院子裡伸伸下巴。
樓下院子裡,廚房門口的走廊上,紅漆的廊柱半擋着,露出半把躺椅,董婆全身裹在棉被裡縮在躺椅中,看不到面目,只花白的頭髮被微風吹的有些亂。
醫院下了病危通知,董婆不想死在醫院裡,堅持要回來,回來後就一直躺在那裡,身邊不要一個人。
“董婆,下雨了,圍條圍巾吧。”虞淑華這時手裡拿着一條圍巾匆匆過來。
“不……要……了,這樣……好呀,有風……有雨……我喜歡。”董婆的聲音嘟喃着,讓人幾乎聽不清。
但不曉得爲何,在場的三人,都能感到老人心裡是真喜歡。
“不去了,我只是幫董家的人來看看,董婆那樣子,就不去打攪了。”馮紹英嘆了口氣講。
“也好。”虞景明點頭。然後送馮紹英下樓,兩人一路就出了虞園,穿過巷子,站在巷口,右手邊,一車馬車過來,車上一個個滿滿的大米袋子,壓的馬車咯吱咯吱響。
“滬軍都督府這回是下了狠手了,碼頭那邊封了好幾大倉庫的糧食,雖然講引起不少商戶不滿,但到底市面的糧荒是解決了。”路過,兩個閒漢便閒聊了起來。
“糧荒是解決了,但還有錢荒,我聽講新政府這邊最後使不得還有要洋人借款。”另一個回道。
虞景明同馮紹英相視一眼,國內混亂,各地各自爲陣,而偏偏於國最爲重要的關稅卻落在洋人的手裡,以至於臨時政府這邊連支持臨時政府運行的錢都不足,這段時間,虞景明捐了不少錢,也買了不少勸業債券,可終歸杯水車薪。
這時,那輛馬車停在了斜對角米鋪門口,幾個夥計從米鋪裡出來搬貨,虞寶珠穿了一件粗布衣服,肩上搭了一塊麻布,也跟着夥計一起搬米袋子。
一袋米很重,虞寶珠一向也是幹不了重活的,那一袋米抗肩上,腰就彎了,邊上一個夥計連忙幫她扶了一把,她才直起腰來,回頭笑笑,然後抗了米進鋪子。
“你家寶珠姑姑這是做什麼?”馮紹英瞧着,轉身問身邊的虞景明。
“響鼓要用重錘。”虞景明講。元甫表哥現在的情形是有些破罐子破摔,寶珠姑姑想要將他敲醒。不過,虞景明曉得寶珠姑姑這一招其實也在玩火,是誰都看得出她在耍苦肉計,那落在元甫表哥眼裡,只怕他又要以爲他媽在逼他。
但有些事體,又不能不作。
“寶珠姑姑也算是用心良苦,就不曉得有沒有用。”馮紹英講。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虞景明說。
潤生這會兒站在虞記四馬路分店門口,也看着對面米鋪,齜牙咧嘴的,麻喜從斜對面的鋪子裡過來,湊到潤生跟前問:“喂,我說你們虞記這位姑姑這唱的是哪出呀?”自上回虞寶珠過來四馬路這邊,爲着陳元甫養戲子的事體鬧了好大一場,還叫天蟾戲院的人扣住,在四馬路鬧出了好大的笑話,這會兒,一個個自不免又在看戲。
“什麼唱哪出,雖胡扯,元甫掌櫃欠了米鋪糧錢,總要還的吧,大姑奶奶是賣了家裡的房子過來準備還賬的,沒想路上又叫人劫了,但欠債還錢,天經地儀的吧,沒有錢只好以工抵債。”潤生衝着麻喜咧嘴講。他還是喜歡稱呼陳元甫爲掌櫃。
“我就不信你家大小姐不幫着分擔?”麻喜說着,還衝着虞景明這邊嘻嘻笑的打招呼。
“是要分擔,可大姑奶奶沒答應,她講錢是元甫掌櫃欠的,就該元甫掌櫃自己還,元甫掌櫃不還,那子債母償,哪有伸手跟外人討的道理。”潤生說,這話是小桃跟他講的。
“喲,你們家這位大姑奶奶變了不少。”以前,永福門誰不曉得,這位大姑奶奶也是慣於刮地皮的。
“可不是。”潤生點頭,然後轉臉看另一頭,一家報社外面的屋檐下,陳元甫身上穿了一件皺皺巴巴的呢子大衣站在那裡,耷拉着頭,盯着腳尖,一動也不動,他邊上,站在夏至,欲言又止,最終沒說一句話,大小姐講了,話不要多講,讓元甫少爺自己看。
這時,陳元甫突然就跑了起來,夏至待要跟,虞景明遠遠的衝她搖搖頭,夏至便頓住腳步。
陳元甫一氣跑進米鋪,衝着虞寶珠就喊:“媽,你這是做什麼?”
“沒眼睛呀,搬貨呀,你欠了人家的債,你一天醉生夢死的也不管,媽能不管嗎?家裡的錢在路上叫人劫了,媽沒錢,只好賣點苦力。”虞寶珠拍拍身上的米灰衝着陳元甫一臉靜的講。
“賣苦力也輪不到媽你呀,既是我欠的債,我自己還,以後我天天來給糧店搬貨好了。”陳元甫有些負氣的講,他猜他媽施這苦肉計又不曉得要做什麼。
“那好,那你以後天天來搬貨好了,你記着你說的話,你欠的債,你自己還,便是天天背米袋子,媽也是支持的。”虞寶珠說着,就把肩上的麻布扯下來,披在陳元甫肩上,然後重重的拍了拍肩講:“以前媽錯了,總要拿你跟別人比,現在媽也不跟別人比了,但你自己的責任總要擔起來,要不然,是真要叫別人瞧不起的。”
陳元甫就看着虞寶珠發愣。
虞寶珠這時又拍拍手:“那媽先回永福門那邊收拾一下,過兩天回寧波了,快過年了,你爸一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家裡欠了不少債,年邊了,都要上門要債的,他那人老實,要受氣的。”虞寶珠說完,就轉身離開。
陳元甫抿着脣看着虞寶珠出了四馬路,兩眼發紅,然後突然跑到馬車邊,就彎下腰來,悶頭背米,來來回回的好多趟,一氣把一車的米袋子背完了,然後扶着門口的電線杆直喘氣……
夏至終是碎步的跑到陳元甫身邊,她還沒開口,陳元甫就先開口了,聲音沙啞的講:“你家大小姐是不是有話跟我講?”
夏至麪皮有些尷尬,陳元甫這樣講,自然是看穿了她今天特意帶元甫少爺來四馬路這邊的用意了。
“嗯。”夏至點點頭,又講:“大小姐講,虞陶商貿現在缺人,元甫少爺你是開過商貿公司的,有這方面的人脈,如果元甫少爺想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的話,就去虞陶商貿找陶先生。”夏至說着,看了看臉色不太好的陳元甫,又講:“元甫少爺不要想太多,大家都是想元甫少爺能再振作起來,日日吃醉酒,別的不講,身體也要吃壞,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這樣也是不孝的。”
陳元甫不作聲,好一會兒,他側過臉,就看到米鋪邊上,有一個炒板栗的攤子,把栗子炒的噴香,陳元甫走過去,拿了幾個銅錢,稱了一紙袋子板栗,又走回頭,將一紙袋子板栗塞在夏至的手裡:“我媽最喜歡吃板栗,你幫我拿去給她。”陳元甫說着又道:“我曉得的,我沒怪誰,只是覺得自己沒用,我媽這回是不一樣了,以前出事她不是怪我沒出息,就是怪別人不幫忙,然後把事體鬧的大家都爲難,這回她只是要我對自己的事體負責,這是應當應份的。”
夏至拿着那包板栗,點點頭,元甫少爺能明白就好,又說:“那元甫少爺不回永福門呀?”元甫少爺叫她給寶珠大姑奶奶送板栗,那顯然是他自己暫時不過去了。
“你剛纔不是講了嗎,虞陶商貿要人,我先過去看看,等定下來了再過來,那樣我媽也安心些。”陳元甫講。
夏至自是連忙點頭,一臉歡喜,元甫少爺能想通,自是再好也不過。
陳元甫撥了撥亂糟糟的頭髮,就叫了車子,去了蘇州河,去找陶子華。
“夏至,夏至,陳元甫這又去哪裡呀?”麻喜衝着夏至招呼,一臉八卦。
“不干你的事兒。”夏至瞪他,轉身跟虞景明講:“大小姐,元甫少爺講去蘇州河那邊找陶先生了。”
“好。”虞景明點頭,元甫表哥是想通了,夏至便捧了板栗先回永福門了。
“我看接下來,你們家要辦喜事了呀。”馮紹英跟虞景明笑嘻嘻的道,明擺着,夏至跟陳元甫有些對眼了。不過,馮紹英又眨眨眼:“就只怕你家寶珠姑姑又出妖娥子,夏至出身到底低了點吧。”
“大約不會的,你沒看出來呀,寶珠姑姑這回從寧波過來,遇上戰亂,九死一生,念頭通達了不少,夏至又是在元甫表哥最困難的時候幫他的,兩人的情份只怕不淺,寶珠姑姑如今只要元甫表哥能振作起來,別的只怕也不想節外生枝。再講了,真論算計,元甫表哥娶夏至也不會差,夏至出身雖低,但她跟景祺雖名爲主僕,但情份說是母子也不差的,夏至對於景祺來講是唯一的親人,而景祺到底是我二叔的孩子,有些東西該是他的就是他的,到時能給他出面掌事的人就是元甫表哥,憑着這一點,元甫表哥未來在虞記就有舉足輕重的位置。”虞景明講。
“這倒是的。”馮紹英點頭,又疑惑的問:“你二嬸只怕不答應吧?”
虞景明抿了抿脣,纔講:“以後的事體誰曉得呀,如今下定論都還早。”
講這話的時候,虞景明不由就想起上午的時候,二嬸在天井裡繞圈,虞景祺傻傻的跟着她,二嬸恨景祺恨的要死,卻又一直在跟他嘮叨。
虞景明曉得,二嬸是寂寞了,二妹那邊,她跟榮偉堂的婚事到底是有二嬸逼迫的成份,再加上如今婚姻不順,雖然之前因爲封嫁妝的事體,外面都傳二妹要跟榮偉堂離婚,但不管是榮家還是虞二奶奶這邊,都是要臉面的,輕易哪會提離婚二字,所以,二妹跟榮偉堂的婚姻還有糾葛。
也因此,二妹對二嬸心中是有怨忿的,跟二嬸到底是生份了不少,平日大多數時候,二妹寧願守着董婆也鮮少回永福門。
而三妹,未來追求的是更廣闊的天空。
如此,最終陪在二嬸身邊的人居然是她自己和景祺,二兩都是二嬸仇視的人。
也是人生如戲,所以未來的事體哪裡好講。
“也是。”馮紹英又應着,然後叫了車離開,她最近也挺忙,中華書局又開了幾家分店,這部份是她負責,再加上還有幾篇古文要校正,來虞園這邊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虞景明目送着馮紹英離開,轉身要回虞園再看看董婆,跟二妹聊聊,冷不丁對面一個漢子拉着板車過來,衝着麻喜說話:“麻喜,聽講你爸今年要河北老家看看呀?”
“喲,是喬叔呀,是的,你有事體呀。”麻喜嘻笑笑的問。
“嗯,那走前你跟我說一聲,我有點東西想請你爸幫我帶回去。”那姓喬的漢子講。
“好咧。”麻喜應聲,那漢子便又拉着板車繼續走。
“這位是租護城河壕溝,種茭白的秦老漢的女婿,叫喬翼吧,怎麼跟你家搭上關係了?”一邊潤生好奇的問麻喜,茭白上市的時候,這位姓喬的老拉了板車來賣,大家都曉得他是秦老漢的女婿。
“他跟我家是河北老鄉,前幾年從河北逃難過來的。”麻喜講。
這時,隔壁文具店的一個老賬房也湊個臉過來,笑嘻嘻講:“這位喬翼也不曉得是幸運還是不幸,聽講是當年得了瘟疫,被秦老漢救了,那秦老漢一子一女,也奇怪了,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偏這秦老漢,老實巴交一個人,生的兒子吃喝嫖賭不講,女兒秀玉小時候倒是秀麗可人的,可早年得了小兒麻痹症,一條腿瘸了,本來這年月,瘸腿也無所謂,勤勞本分就好,偏秦老漢那婆娘,總怕女兒吃虧,但凡有人看她女兒腿一眼,她便去跟人吵架,家裡的家務又一手包,全不要女兒動一下手指頭,反倒把個女兒教壞了,好吃懶做不講,脾氣還大,哪個男人受得了,結果都二十七八了,硬是沒人上門講親,頭年,秦老漢婆娘先病故,去年,秦老漢眼看着也不行了,又實在放心不下女兒,沒奈何,把女兒託付給了喬翼,秦老漢於喬翼那是有救命之恩的,這個時候自不能推託,兩個在秦老漢病牀前成親了,結果,秦老漢才下葬,那秦秀玉就鬧了起來,聽講是喬翼鄉下還有老婆的,秦秀玉非讓喬翼休了原配,只是休妻就太對不住人了,喬翼死活是不肯的,但他欠着秦家這邊大恩,總要辜負一個,再加上喬翼當年逃難出來時,家裡原配還沒有孩子,喬翼也起了不能耽誤原配一生的想法,就寫了和離文書還暗裡寄了一筆錢託人送回家,可沒想,當年喬翼離開河北時,家裡原配就查出有了身孕,後來生了一個女兒,如今都快四歲了,家裡原配一來離了又沒處去,二來實在捨不得女兒,後來是喬翼的母親做主,兩邊各過各的,她就只當喬翼這個兒子已經死了。如此,事情才平息下來,只不過喬翼每年都要悄悄的讓人帶點銀錢回家……”
那老賬房說到這裡,又叮囑麻喜講:“喬翼託你爹的事體可不要往外講,要不然,喬翼只怕又沒好日子過了。”
“曉得曉得。”麻喜不耐煩的講。
另一邊街上,喬翼還沒走遠,雖然聽不清老賬房說什麼,但他猜也猜到,初時他甚是尷尬的,只習慣了,倒也無所謂了。
“喬翼,你拉個抽水機做什麼?”街邊,一個正坐在椅子上剪頭髮的漢子看到喬翼拉了個抽水機,便大聲的問道。
“這兩天老下雨,壕溝裡積水深了,天又冷,茭白傷凍腐爛,那明年的茭白就要絕收了,這不,專門從廠裡借了抽水機把水抽了。”喬翼講。
“喲,你還有心思管你的茭白呀,你就是抽了水明年也是絕收,你曉不曉得呀,老城牆拆除報告聽講已經批下來了,過了年就要拆老城牆。拆了老城牆就要填壕溝修馬路,這是要我們沒飯吃呀,我們東段這邊人反正已經齊心了,李平書要拆老城牆我們不管,但要填壕溝沒有我們的答應,就不行……”那剃頭的漢子說的老響,一臉氣憤。
虞景明這邊一聽這話,不由微微一愣,之前只顧着關心拆除老城牆的事體,倒是忘了城外護城河的壕溝租戶,若是城外的壕溝租戶聯合起來不準填壕溝的話,那這老城牆只怕一時半會兒又拆不了了。
真是一波三折。
而剃頭漢子這邊話音方落,冷不丁的街口就傳來卞維武的聲音:“黑皮,你現在混的厲害了,先是逼着原壕溝租戶把壕溝轉租給你們,又煽動壕溝租戶一起抵制拆除老城牆,如今這又過來煸動西段租戶,別以爲我不曉得你們要做什麼,給呂三和榮興做排頭兵,小心成炮灰……”
卞維武一身便裝從巷口過來,衝着那黑皮就罵。
“我樂意你管得着嗎?你以爲你還是卞二爺呀,你那一身皮都叫人扒了,聽講總稅務司還要派人下來了,到時,你大哥還不曉得能不能安穩呆在江海關呢,沒了那身皮,你卞維武也不過是一個癟三,我怕你呀……”那黑皮不幹示弱的回擊。
今天一早,公廨所那邊就以卞維武參加民軍爲由,暫停了卞維武的職。
“二哥,削了他。”麻喜氣的跳起來講。
“不急,我看着他,他跑不了,你去給我叫人,我們先清了這條街面再講,沒了那身皮,四馬路這邊依然是我說話。”卞維武一臉森冷的講。
“呵,卞維武你能的啊,都要清起街面來了,你要作死,也不要拉你大哥墊背好哇,現在街面什麼情況你不曉得呀,洋人這邊還在戒嚴呢,呂三進了警察廳你也是曉得的,他正愁沒你把柄吧,警察廳剛成立,也是要立威的吧,你要真在四馬路清場,不管是洋人還是警察廳,都要拿你開刀,我曉得,你們混道上的,有時不能講理性,要講血性,可講血性不等於犯傻吧,自己往人刀口上撞吧,再講,你犯傻就犯傻,你也曉得稅務司派人下來查各地稅關,你是愁你大哥沒有把柄落人手裡是吧?”虞景明站在一邊,講話比較難聽,卞維武這小子性子拗的很,好好講他不聽的。
卞維武就悶頭不響。剃頭的黑皮趁着這當口,連忙一溜煙跑了。
而虞景明卻曉得,幾段城牆,一條壕溝,一坐永福門,又要興起了風雨。
虞景明回了虞園,沒想一進虞園,就迎上虞淑華赤紅的雙眼。
“大姐,董婆走了……”
一個人物,一段故事,一段歲月也是終場。
雨不知不覺就下大了,夾着雪子。
須臾,雨停,雪花卻大朵大朵的飄下,這一年第一場冬雪終於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