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血案的消息是傍晚的時候傳到永福門。
虞景明正從樓上辦公室下樓,莫老師傅已經下班了,許開源還在作坊裡收尾,作坊裡只亮了一盞燈,略有些昏暗。
“開源大哥,明天一早給我準備個禮盒,我要去蘇太太家打牌。”虞景明站在門口衝着裡面的正忙活的許開源說。禮盒裡有些糕點可以明早上準備,但有一些卻需要今晚準備好。
“是大小姐呀,好的,正好,還有最後一籠。”許開源停了手上的活笑笑說。
虞景明也笑笑,點頭道別,從虞記大門出來的時候,又看到更夫老羅站在大門的水龍頭邊刷牙,一邊的方凳上擺了一盒“老火車”牌牙粉,老羅滿嘴白泡泡,這時拿着陶碗猛的灌了一大口自來水,在嘴裡一陣子咕咚咕咚的漱了幾下,這牌子的牙粉不錯,老羅夜裡爲了提神,免不得要抽幾口旱菸,他自小就跟着他爹打更,這些年下來,那牙口焦黃焦黃,用這牙粉刷過之後要白不少,但也有後遺症,這牙粉刷過牙後,嘴巴特別澀,不灌他幾口水,整張嘴巴便乾澀乾澀的轉不過來。
咕咚了幾下,老羅將水噴在池子裡,這時車伕老趙的婆娘拿了幾根桃枝過來,衝着老羅說:“在豫園剪的,還讓城隍廟裡的廟祝灑了符水,避邪的。”
“喲,今夜裡要淨街呀。”斜對門,錢嬸子站在門口,看着老羅接過桃枝問。
虞景明這纔想起這是老羅的規矩。
古時候更夫是走陰陽路的,所以每個更夫在打更之前要沐浴更衣,還要在梆子上綁上桃木枝,如此,起着驅邪淨街的作用。
當然了,這是老法了,後來的更夫多不太講究這些,老羅平日也一樣不講究這些了,但一但死了人又或死人的消息入耳,陰陽道上的規矩,便是結緣了,那這規矩就要講究的。
虞景明記得,自家二叔死一回,月芬死一回,上回黃花崗血案一回,如今這又一回。
“是哩,祖師爺傳下的規矩,成都血案的消息我沒聽到便罷,聽到了就要講究一下嘛,這死的個個是英雄好漢,只再英雄好漢,那也是陰陽兩隔,這橋歸橋,路歸路的,就莫要在這世間多留了……”老羅將邊將桃枝綁在梆子上邊說。
“成都離咱們這裡遠着呢,那好漢爺們的魂到不了咱們永福門這巷子吧,你這有用嗎?”錢六叔聽着老羅的話,便接嘴說。
錢六叔剛給人剃好頭,這時手裡拿着兩根剪下來的辮子過來交給錢六嬸,有竄街走巷的貨郎會收這種辮子。
“嘿,有沒有用不好說,但至少是個安慰,再說了,當年永福爺在世時還曾說過,一個民族的血流的夠多的時候,便能匯成一條奔藤的河流,這河流奔藤向前,能掃盡一切腐朽,如今可不就血流成“河”不定哪一天,這條河就奔着上海來了。”老羅嘴裡還嚼了一塊甘草,甘草性平,能調和諸藥,所以,老羅用過牙粉之後,便喜歡嚼一塊,有沒有用不好說,但老羅一直這樣用。
聽老羅這話,錢六叔便不吱聲了,一邊錢六嬸接過六叔遞給她的兩根辮子,咋巴一下嘴說:“哎,這東西家裡的箱子裝了一大半了,如今卻是越來越不值錢了,貨郎都不願意收了,各學校門口,還有租界那邊,許多人在街邊義務給人剪辮子,剪了辮子就丟在地上,誰要都可以撿,都不要錢。”錢六嬸接過辮子嘀咕。
以前沒人剪辮子,這樣一根辮子能賣不少錢,如今剪辮子的進步人士多了,這辮子的價格就越來越低了。
“那就繼續收着吧,指不定以後能賣點錢呢。”錢六叔說着,心裡倒想着,那條“河”會不會流向上海他說不好,但他曉得,待辮子裝滿一箱的時候,只怕小西門這邊的城牆也到了該拆的時候了。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如今可不是一葉落了,而是秋風掃落葉了。
“哎。”錢六嬸拿着辮子進了屋裡。
錢六叔則回到剃頭挑子邊上,坐在高凳上,拿了塊棉布將剃頭刀擦乾淨,落日的餘落斜了一線映在刀刃上,亮的刺眼。
麻油婆這時從后街過來,手裡拿着一隻布包,這會兒卻衝着更夫老羅沒好氣的說:“呸呸呸,老羅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上海好好的太平日子,要學那成都做什麼?”
“呵,這大上海是好太平喲,蘇州河裡的撈屍人都忙不過來,租界的公園門口還擺着華人於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多太平呀……”老羅叫麻油婆一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話氣樂了,將嘴裡的甘草渣吐在地上,反諷的說。
“說風涼話誰都會呀,可古話不還有一句,寧做太平犬,莫做離亂人,這永福門上下,哪家沒有老的老小的小,你老羅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自然無所謂,我們就好死不如賴活着。”麻油婆說。
麻油婆這話一說,整條巷子便再無人言語,不曉得爲什麼,大家就想起陶裁縫用一張席子卷着月芬的屍體離開永福門的背影,然後那背心就直髮冷。
不能想,有些東西想多了讓人喪氣的慌。
“老王頭,給我打一壺老酒。”老潢扯着身上的黃馬褂,顛着腳從圓門洞過來,衝着老王頭說。
“喲,那可不成,卞先生吩咐過的,不能賣酒給你了,李大夫也說了,你都便血了你曉得哇,你這身子不能再喝酒了。”老王頭搖頭。
“你是嫌棄我沒錢付酒錢是吧,我這件黃馬褂抵給你了……”老潢吹鬍子瞪眼,解開身上的黃馬褂拍在老王頭的茶當上。
“得得得,你這黃馬褂我們可不敢要,你收好,酒打給你。”一邊翠嬸沒好氣的接過話岔,老潢是耍無賴,皇帝賞的黃馬褂,那可不是她們這小老百姓能消受的,再說了,開門做生意,該勸的勸過就行,卻也沒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老潢便咧着嘴笑了,只是笑意總有些滲人,看着老王頭打好酒,便一把將酒壺搶了過來,躬着背就轉進后街。
“這老東西,倒是活出範兒來了。”吃茶的閒客嘀咕,之前老潢把黃馬褂拍茶當上的樣子賊有範兒了。
后街三十七號門裡,卞維文在天井裡的石榴樹下襬了一張小桌,兩把竹椅,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盤滷豬舌,還有一碗醬油豆乾,兩隻乾淨的陶碗,兩雙竹筷。
老潢進門的時候將酒藏在背後,準備偷偷的拿上樓喝,見到院子裡擺開的桌椅,眯了眼衝着卞維文說:“維文打算陪我吃酒呀?”
“我今天也想喝一點。”卞維文笑笑說。
“那就喝吧。”老潢咧咧嘴,他哪裡不曉得,維文這是見阻止他沒用,那不如就幫他喝掉一點。
卞維文笑笑,接過老潢手上的酒,滿上。
老潢便端起陶碗,跟卞維文手裡的陶碗碰了一下說:“幹……”然後便一口將一碗酒喝光。喝完,老潢便“桀桀桀……”的笑,該來的就來吧,也沒什麼可自哀的。
卞維文也喝光了酒,卻是看着頂上的石榴樹的花冠,今年石榴花的花期特別長,幾隻石榴花匯成一簇,紅豔豔的,有血在沸騰,有火在升騰,在血於火之中,是一個沉睡了百年的民族在覺醒。
卞維文在想着血於火的時候,虞景明也在想着,老羅說她父親說過的那話,她未曾聽過,但這話象是父親會說的話,而且她現在也想着,這條“河”終有一天會流到上海,然後席捲全國。
虞景明想着這些的時候,就推開了虞宅的大門。
“大小姐回來啦。”天井裡,翁冒在幫着楊叔劈柴,見到虞景明進門,翁冒才放下手中的斧頭,跟虞景明打招呼。
虞景明看着翁冒,就站定,衝他笑笑說:“分店的事體都準備好了哇?”翁冒這段時間一些精力都放在各分店上面,這關係着虞景明下一步棋。
“都已經準備好了,內部全部重新裝修過,只等衙門那邊一收手,這邊各分店便可同時開業。”說完,翁冒又衝虞景明豎了豎大拇指:“大小姐厲害,這一招行來,不見風雷,卻步步先着。”
南街那邊有一個補鐵鍋的,每回有顧客拿鐵鍋去補,那補鍋匠總是一陣敲敲打打,最後,小洞變大洞,而大洞到最後只能換鍋,補鍋匠每每能多賺不少錢。
這回衙門拿虞記開刀,景明不動聲色,由着衙差胡來,衙差在虞記這邊拿慣了手,那別的店自也收不住手了,而衙差喂口越養越大,行事也就越來越出格,一時間,整個老城廂的街面怨聲四起,虞記再又關店示弱,自引得街面一片同仇敵愾,於是虞記的事體便不再只是虞記的事體,是整個老城廂街面的事體。
如此,衙門那邊已經變主動爲被動了,只在這敏感時期,衙門不可輕易示弱,於是就騎虎難下,只要再等李老太爺到滬,李老太爺不僅商界名頭不小,作爲曾經13行的一員,跟衙門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要不然,當初,李澤時也拿不到南洋勸業會的投資機會。如此,上海道那邊自可藉着,給李老太爺面子的名頭也好就驢下坡,如此也算是皆大歡喜。到時,虞記的事體便會上報,藉着這股風,虞記各分店重新開業,想來必能吸引一波顧客。
大小姐能化解危機,翁冒不感到意外,大小姐每每轉危爲安,讓翁冒真正驚喜的是,整個事件預計將平和收場,這不容易,做生意的總要和氣生財,何況是衙門這種存在,自古民不於官鬥。
虞景明只是笑笑,許多事體也是被逼的,前進的路從來不容易。
堂前燈亮了起來。
“呀,都晚飯時間了,要不今天到此爲止,我還回家裡拿錢,投資給戴經理。”堂前,麻將牌的聲音停了,李太太看了看堂前的掛鐘說。
虞二奶奶今天手氣不好,輸了不少錢,心煩氣燥的,曉得這樣的心情再繼續打,只會輸的更多,早點散也是樂意的,反正左右都是這幾個人打牌,輸輸贏贏的,最後的結果大體是差不多的,這是虞二奶奶多年打牌的心得。
莫守勤的娘子月娥一向是不太啃聲的性子,這會兒只是笑笑,汪太太有些不捨,她新人新風頭,她第一次來永福門這邊打牌,手氣紅的很,今天幾乎是她一家贏。只贏家在散場這方面沒有發言權,因此,見虞二奶奶沒有異意,這牌局自也就散場了。
“你今天贏了不少吧,之前還跟我打聽投資的事體,要不也一起去看看。”李太太沖着汪太太說。
“要的呀。”汪太太來興趣了,突然想到什麼,轉頭問虞二奶奶:“二奶奶,你投資了多少呀?”
虞二奶奶臉色就有些不好,汪太太這話就有些交淺言深了,第一次打牌,就打聽這個,總是有些犯了忌諱的,但誰都曉得,戴經理跟虞二奶奶是兄妹,汪太太想要把錢投資給戴經理,跟虞二奶奶打聽一下情況似乎也不算太過份。
虞二奶奶嘖嘖嘴:“我一分也沒有投資,我家二爺當年就死在個投資上,我便發誓此生再不沾投資兩個字。”
“二奶奶,不好意思,犯忌諱了,你原諒”汪太太神色悻悻的說,曉得觸了虞二奶奶的黴頭了。然後忙不疊的拉着李太太一起告辭。
虞二奶奶把人送到門口。
看着幾人的背影,翁冒跟虞景明說:“大小姐,昨夜裡,戴經理來找過二奶奶,說的就是投資的事體,二奶奶沒答應。”
虞景明點點頭,二叔的死實是二嬸心中的痛,二叔之死雖然跟投資和股票沒有直接關係,但終是有些因果,只怕正如二嬸所說,二嬸這一輩子都不會再碰投資二字。
“對了,大小姐,你曉得哇,陶子華這回開了不少分店,都是貸款的,我還聽說,有好幾筆款子是從舅老爺手裡過的。”翁冒又道,心裡暗想着,舅老爺真是好大的手筆,如今足足是一個投資掮客了。
虞景明想,這裡面也不曉得是戴壽鬆膽大,還是陶少掌櫃太膽大。
外面長街,李二太太一出門,就看到麻油婆手裡緊握着布包:“麻油婆,你這打算投資多少呀?”
“我能投資多少呀,不就是一點棺材本,還指着這點棺材本賺點利錢,好給我家香香添妝呢。”麻油婆跺跺腳說,又催着一邊的戴壽鬆開單子。只她這話音剛落,永福門巷口,鄧六扯着鄧香香的胳膊邊拖帶拽的進來,遠遠的,鄧六就氣急敗壞的喊:“媽,你還給這香香添什麼妝呀,你曉不曉得呀,香香今天下午,在講習所的戲臺下,把她的嫁妝全捐出去了,還上臺戴了大紅花呢,風頭全叫她出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