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匯的事情終於暴發了,這本在意料之中,只不曉得最後是哪家歡喜哪家愁。虞景明守着王大奶奶和馮紹英,已是下半夜了。
“書房門前一枝梅,樹上百鳥對打對,喜鵲滿樹喳喳叫,向你樑兄報喜來……”
“兄弟兩人下山來,門前喜鵲成雙對,恭喜賢弟一路平安把安歸。”
“出了城,過了關,但只見山上樵夫把柴砍……”
“起早落夜多辛苦,打柴度日也很難。”
“他爲何人把柴打?你爲哪個送下山?”
“他爲妻子把柴打,我爲你賢弟送下山。”
……
不曉得哪家的留聲機這大半夜裡竟是在唱着梁祝,喜慶的調子襯着王家的悲悽更讓人忍不住落淚。
馮紹英是癡癡的坐了一晚,王大奶奶是哭了暈,醒了又哭,兩人一天裡,除了被強迫喝了點米湯外,竟是粒米未進,走的人走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過着日子,替走了的人看日升日落……
候着王大奶奶迷迷濛濛睡下之際,虞景明便出了屋裡,準備讓人去廚房裡弄點暖胃的小米粥,人是鐵,飯是鋼,再怎麼也得勸大奶奶和二嫂嫂吃點東西。
只剛走到花廳門口,對面的走廊一人幾乎是大步流星的過來,走到近前,藉着燈光,虞景明纔看清來人正是李澤時。
一些時日不見,這人更是意氣紛發。
“來啦……”虞景明打招呼。
“來了!”李澤時點頭。
俱是平常的招呼,兩人象認識多年的老友那麼隨意,又象是擦身而過,萍水相縫的人那麼淡然,兩人心裡也都明白,既然做出了選擇,就沒必要遲疑。
兩人如此點頭而過,虞景明看着李澤時進了王柏權的書房。
荃媽這時過來,虞景明跟她說小米粥的事情。
“我這就去端,粥一直就煨在火爐裡呢。”荃媽紅着眼眶招呼人一起去了廚房。
虞景明就站在花廳的門口,花廳外是長長的走廊,廊外是一個小園子,正是醜末寅初,那天光正如《三春景》裡說的那般渺渺茫茫,恍恍忽忽,密密匝匝的……遠處,鐘鼓樓悠悠的鐘聲傳來…
“虞大小姐,外面有人找。”一個王家的下人匆匆過來跟虞景明說。
虞景明心裡咯噔了一下,這大半夜裡來找她,必是大事,心裡不由擔心,這不曉得又是出了什麼事了,不由加快腳步,隨着那下人到了門房,卻是小桃帶着田先生坐在那裡,田先生身邊還有一箇中年男子,面目跟田先生有些相似。
“小桃,田先生,出什麼事了?”虞景明一上前就迫不急待的問。
“可有僻靜房間敘話。”田先生連一句客套話都沒說,就急切的問。
虞景明自然曉得輕重:“隨我來。”便將幾人帶到花廳邊上的一間小廂房。這間房是她平日過來時,留給她休息的房間。
“南匯事件想來大小姐已經聽說,這是我堂兄田寄,這回各方投機者在南匯炒房炒地,卻枉顧當地鄉民的利益,鄉民一時激於義憤,本是想起來抗議,爲自己爭取利益,只是人一多,心思就雜了,再又有別有用心的夾在裡面,沒想最後就成了一場暴動,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現在一些鄉民心裡也怕了,只是被裹挾着,也不敢輕易罷休,生怕自治公所和衙門秋後算賬。所以,我堂兄代表南匯田氏,以及一部份鄉民想着自治公所談談……”一坐下,田明就把來龍去脈說了清楚。
田寄找到田明,田明認識的能跟自治公所搭上關係的也就只有虞記虞景明瞭。
“你們就在這裡歇息,我去去就來。”虞景明說着,吩咐小桃照顧好兩人,便匆匆出了房。這樣的大事,她一刻也不敢耽擱。
王柏權的書房裡,喪子之痛讓王柏權幾乎不能自已,然後南匯鄉的暴動卻又壓在了他的身上,兩相一衝,倒是衝減了一些喪子之痛,或者說是顧不上了。
李總董一直在抽菸,誰也沒料到一個鄉自治公所的籌立竟會變成這樣。
“這裡面的責任肯定是要追究的,但不是現在,如今不管如何,先把事態平息了再說。”李總董說。
“總董的意思是……?”李澤時微皺着眉頭問。
“先把秩序維護起來,然後坐下來談。”李總董道。
“找誰談,榮興的人都被趕出了南匯,暴動裡的人太複雜了,有真正受了鄉紳欺壓的鄉民,有投機份子,更有別有用心的……”王伯權道。
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李澤時去開的門,虞景明就站在門外:“南匯田氏族人以及部份鄉民代表想跟你們談談。”
這是瞌睡了送上枕頭,幾人一臉驚喜。
虞景明看着田氏兄弟進了書房,再看着書房門關上,餘事自於她無關了。
……
虞景明回到永福門已經是兩天後了,這兩天她一直待在王家,陪着王大奶奶和二嫂嫂,直到兩人心情平復一些才告辭。
生離死別之痛,痛徹心肺,但痛至極了,也就麻木了,再隨着時光流逝,麻木的傷口便結了痂,只要不去碰觸,大約也就忘了痛了。
路過小西門時,虞景明碰到了雲甫表哥。
“雲甫表哥,過來了呀。”虞景明打招呼。
“唉,我剛送長青去了火車站,回來跟舅媽和景明說一聲。”陳雲甫說,自三十晚那晚後,第二天,長青就把四馬路店裡的一切頭尾都交給了他,還帶着他熟悉了幾天,之後一段時間,都不大能看到長青人了,直到前兩天,南匯事件暴發,長青纔出現。
虞景明倒是沒有想到長青就這麼默默的離開了。
“唉,之前二奶奶是因爲南匯那筆投資上誤會了長青,才趕長青走的,只是如今南匯事發,證明長青做的是對的,也幸好長青撤資撤的早,要不然,那虞園保不齊還能不能保住?長青這回不但無過反而有功,這回真相大白,二奶奶應該不會趕長青走了,只長青任我怎麼說也是不留下,也不曉得長青怎麼想的。”陳雲甫說着。
虞景明卻是曉得的,自長青在南匯事體上下了決定起,也就已經下了離開虞家的決心。或者說,從二妹跟榮偉堂定親起,虞家對於長青來說便是煎熬之地。
“大約也是想家了吧。”虞景明笑笑說,又問長青:“大姑來信沒,二妹成親,大姑會來吧?”
“要的。”陳雲甫點頭,又說:“也幸好我如今接了四馬路分店的掌櫃,要不然,等我媽來,估計又要煩大小姐了。”陳雲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他曉得他媽那性子,很有些胡攪蠻纏,給景明帶來不少麻煩。
“我倒是不怕煩的,倒是怕到時反而惹大姑生氣。”虞景明笑笑道,在寧波時,寶珠大姑已經在她手裡討不了便宜了,又何況在上海。
陳雲甫抓抓頭不吱聲了,景明跟他媽之前的磕磕碰碰他是曉得的,做爲人子,他實是不好說些什麼,只能不聲不響。
……
說話間兩人一路就進了永福門。這時天已經有些暗了,永福門牌樓上的路燈亮了起來,趁着還有些天光便顯得影影綽綽的。
幾個七八歲的孩子追逐着,從巷口追到巷尾,又從巷尾追到巷頭。然後圍着虞記門口的自來水籠頭,扭身子,歪着脖子,張大嘴,灌了一肚子冷水,最後在家長的叫罵聲中笑嘻嘻的跑遠了。
“李大夫,救命啊……”就在這時一聲哭嚎自兩人身後不遠傳來,虞景明一回頭,就看到一身溼答答的陶裁縫,背上同樣揹着一個溼答答的人,踉踉蹌蹌的朝永福門跑。
“是月芬……”陳雲甫驚叫一聲,四馬路分店同月芬的布店斜對面,平日裡見面都要打個招呼,因此便是這會兒月芬趴在陶裁縫背上只露出小半張臉,但陳雲甫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快幫忙。”瞧着情形不對,虞景明招呼雲甫表哥一起幫忙,只是近了,一看到趴在陳雲甫背上的人影,僵手僵腳,臉色青灰,這人只怕是早就過世了。
“喲,陶裁縫,月芬這是怎麼了?”二號門的錢六嬸兒這兩天腰好了一點,可以扶着門走幾步了,這會兒就站在門邊,瞧着這情形也好奇的問。
“月芬投河了,投蘇州河……”陶裁縫整個人跟水鬼似的,臉白的跟一張紙,兩眼卻幽深的可怕,這會兒咧着嘴說話,音調卻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呀,月芬怎麼這麼想不開……”邊上的人一陣驚呼。
“我曉得,德三死了,昨兒個我家麻喜回來說,德三家那婆娘和兩個兒子一起把月芬從布莊裡趕出門了……”麻嬸子在一邊說。
李大夫一手提着藥箱快步過來,
“李大夫,快看看,快看看。”陶裁縫啞着嗓子嘶叫。
李大夫看到人,卻是搖搖:“這人都死了起碼有四個時辰了,還背來做什麼。”
“不能救了嗎?”陶裁縫還不死心。
“唉……”李大夫搖搖頭,轉身提着藥箱進了家門。
陶裁縫一屁股坐在地上,嚎陶大哭,他哪裡不曉的人早死了,只是就有那麼一點點的念想而已,李大夫一句話,便將他的夢給戳破了,陶裁縫便跟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哭癱在地上。
邊哭邊哽哽咽咽的衝着月芬說話:“我曉得是我對不住你,只是當時眼皮子淺,上海的花花世界撩人眼,聞着女人身上那香味兒就暈頭轉向,以至於築成大錯。可我錯就錯了,落得現在這下場我認,可你不該跟我堵氣啊,那德三不是好人,我上門跟你說你不理我,我不怨,可我讓阿芸去跟你說了呀,我讓你走的呀……你爲什麼不走呀……再退一萬步,你不走就不走了,德三死了,他家婆娘容不下你,大不了你布莊不要了就是了,沒有什麼比留得命更重要的,你大哥大嫂他們虧了錢,那是他們自己活該,你別理他們啊,他們要罵就讓他們罵,罵罵也不缺塊肉不是,再要不,出去躲一陣子,緩過來說不定以後還有好日子呢,你怎麼就想不開呢……那蘇州河的水那麼冷,裡面不曉得有多少冤魂,你偏要去跟它們做伴……你叫我以後怎麼過?你叫我怎麼活?”
陶裁縫這哭腔聽得人心裡一陣酸酸。
“趙叔,去買兩套乾衣服,和一副棺材來吧。”虞景明衝着車伕老趙道。過去的恩怨如何不說,過去的是是非非也暫且沒必要追究,人死總是入土爲安吧。
“唉……”老趙點點頭,南街就有棺材鋪子,沒一會兒,老趙便帶着一男一女兩套衣服回來,身後是棺材鋪子的幾個夥計擡着棺材。
“陶裁縫,還是把月芬入斂了吧。”虞景明說着,又從虞記門房那裡拿了一卷席子過來,叫人圍在牆邊,麻嬸招呼了兩個婆子過來一起幫月芬換了乾淨的衣服。
虞景明又將男裝遞給陶裁縫,他之前顯然是下河撈屍的,一身溼答答的,也是要換的。
“謝謝。”陶裁縫換了衣服,衝着虞景明,趙叔,麻嬸幾個鞠躬。
“大小姐,這席子借我用一用。”陶裁縫衝着虞景明說。
“你用吧。”虞景明點點頭。
陶裁縫笑笑,卻比哭好看不了多少。陶裁縫拿席子捲了月芬,又用換下來的溼衣服將席子捆緊,又衝衆人點點頭,然後拖着那捲着月芬的席子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永福門。
“哎喲……陶裁縫這是棺材也不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