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完全的黑了,虞景明站在虞記二樓的窗口看到虞淑華帶着明月出了小西門。猜想淑華應該是去見董婆了。
“大小姐,各分店的掌櫃都來了,在院子的作坊裡等。”小桃推了門進來說。
“曉得了。”虞景明點點頭,手裡捧着茶杯下樓,小桃一手拿着油紙丫,一手提着一隻籃子,裡面擺了算盤和賬冊,亦步亦趨的跟着虞景明一起下樓。
因爲陰雨天,風有些急,吹得樓下作坊屋檐下的路燈晃晃噹噹。
院子的水池邊,大部份工人們已經下班了,只有幾個娘姆們在灑掃,還有幾個工人在院子裡整理糕模,偶爾閒聊幾句,還不時的伸長脖子朝作坊裡張望,往日這個時候,作坊早已經封火了,一般也就留兩個值班的學徒在作坊裡整理雜物,今日作坊的茶水間卻是燈火通明。翁掌櫃,餘總賬,趙頭,戴政掌櫃以及其它各分店掌櫃全在。
“喲,這是出了什麼事體了?”一個娘姆一邊擰着掃把一邊好奇的問。
“你不曉得呀,衙門朝虞記下手了,今天,每個分店都有衙差進出盤查陌生人口,可說是盤查陌生人口,可哪有每一個客人進門買東西都要盤查一翻的,這樣幾次一下來,哪還有顧客上門?衙門這是軟刀子磨人哪……”一個工人一邊幾個糕模疊的整整齊齊的,一邊嘆着氣搖搖頭。
“衙門這不是把虞記往死路上逼?”另外幾人俱擡起臉來一臉憤憤不平的說。
一時間幾人聚一堆議論紛紛,這時先前說話的娘姆重重的咳了一聲,衆人擡頭就看到大小姐帶着小桃從樓上下來,立時,便再無聲響。
虞景明推開門進了作坊,小桃就站在門外。
“你們幾個在這裡嚼什麼蛆?你們又不是不曉得虞記的利潤主要靠外埠這一頭,東城,南城那幾個分店能保本就不錯了,虞記什麼時候靠他們了,衙門愛查查去……”小桃將油紙傘靠在一邊牆上,兩手抱着籃子,背靠着作坊門外的柱子上衝着水池邊的工人挑了眉沒好氣的說,說完,又道:“你們不要在這裡捕風捉影,攪亂了人心,小心紅梅嫂扣你們工錢……”
小桃這張嘴是越來越利了,但大家都曉得,小桃說話不好聽,但用意都是好的,而且從不打小報告,再加上年紀小,大家也都樂意跟小桃打趣。
這會兒幾個便笑嘻嘻的回道:“喲,小桃大姐這話在理,我們聽,再不敢捕風捉影,小桃說沒事那定然是沒事的。”
幾個工人說着,又想着下午就傳遍了永福門的消息,便又道:“再說了,聽說李家老太爺這回可是專爲大小姐來的,有李家撐着,咱們還真不用太擔心……”
小桃又瞪了眼:“李老太爺的事體也不是可以亂說的……”
“喲,我又多嘴了……”那說的話打了個哈哈,然後三三兩兩散去。
虞景明這會兒坐在作坊的窗邊,茶水間里人不少,但氣氛卻很壓抑,沒有一個人出聲,靜的能聽到窗邊屋檐水滴落的聲音。
外面工人們的閒話自也零零落落的傳了些進來。
在坐的,至少都是一店之掌櫃,經過世事磨練,對於李老太爺將來上海的消息自不如外面工人那樣樂觀。李老太爺將來上海的風聲已經傳的沸沸揚揚,大小姐已身陷其中,可至今李家那邊沒有一點消息傳來,也沒有任何人給虞家遞過話,這就頗讓人玩味了。
紅梅這時也扯了翁冒在茶水間的一角壓低着聲音說話:“怎麼回事啊?你們公子做事怎麼顧頭不顧腚的呀,消息放出來了,可這一天過去了,李家那邊沒有一個過來遞話的人,只要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想到這裡面有問題的呀,如此一來,大小姐多被動呀……”
“大公子今天一大早就出發去武昌了,我一時也聯繫不上,我下午的時候去找過二太太,只是沒見着,說是去蘇州了……”翁冒有些無奈的說,公子走前是安排好的,消息一傳出,二太太就會拜訪王柏權和王大奶奶,畢竟虞永福有遺書將虞景明託付於王家的,同時再由王大奶奶陪同來是見虞二奶奶,不管如何,虞二奶奶總是大小姐的長輩,這一連串動作並不是要把事情定下來,而是表明李家的態度。
只誰料公子前腳才走,蘇州那邊就有消息傳來,李記在蘇州的分店出了點事體,二太太便急忙下蘇州了,於是整個事情就有些半天吊。
“我看那位二太太是故意給大小姐難堪。”紅梅嘀咕的道。
翁冒不作聲,心裡也曉得這事體太巧了點,大小姐跟二太太是有過節的,如今公子既然搬出了老太爺,那隻要大小姐一點頭,進李家門則是必然的,在這種情況,這事體十有八九就是二太太給大小姐的下馬威,不僅僅是因爲之前的過節,只怕裡面也有二太太對大小姐的忌憚。
李家雖然對外團結,但私底下家族裡的鬥爭也是不少的,就算大小姐沒有得罪過二太太,但以大小姐的能幹,二太太那裡只怕也是要早早提防,這一通下馬威也少不掉。畢竟,這事體要讓二太太出面,那主動權就掌握在二太太的手裡了。
虞景明聽着窗外屋檐水滴答嘀答,她自也曉得那位李二太太這是給她下馬威,但對於李二太太這下馬威,虞景明倒沒太在意,相反的她反而鬆了一口氣,這給了她挪騰的空間。
自昨夜曉得李公子爲了她請出李老太爺,她是有些心動,但也有些煩燥。
李公子此舉用心良苦,儘管虞景明清楚的曉得,李老太爺絕不會是專爲她來上海,她虞景明沒有那樣重的份量,但這並不能否認李記給她虞記站臺的用意,所以虞景明是承情的。但同時,李公子此舉,卻也太過強勢,直接把她逼到了牆角,李老太爺出面,再加上之前跟李公子有些糾纏不清的花邊新聞,那位李公子此舉是沒有給她留下拒絕的餘地了。
這樣的強勢,跟虞景明的性子不合。
想着,虞景明嘴角微微翹了翹,這也是李二太太敢於在八字沒一撇的情況下就給她來下馬威的原因吧。
虞景明之前跟榮家有那麼一場,已經惹的上海物議紛紛,如今李家放出風聲,李老太爺專爲她來上海,虞李兩家聯姻聲勢已經造起,若是這種情況下,虞景明最終仍未嫁進李家,到時衆口爍金之下,虞景明這輩子或許只能是守着虞記孤獨終老了……
虞景明脣有些微幹,不由抿了抿脣,眼神微斂,想着卞先生之前的提醒,卞先生應是看明白這些,所以本不是多事之人,卻格外的提醒她,有些機會還是要抓住的好。
只是這世間,要抓住一些東西則必然要放掉一些東西。
虞景明又深吸一口氣,她想着那夜裡,李澤時採了一枝茶花出永福門時,她臉有些微熱,然後慢慢的溫熱消散,虞景明心底也輕輕一嘆,少女情懷總是詩,她也不能免俗。所以,當她曉得李公子請出李老太爺來爲他做主時,她確實有些心動了,也答應翁姑奶奶會慎重考慮。
但李二太太此時這個下馬威也着實敲醒了虞景明腦海裡一些虛幻的念頭。
李公子有李公子的路,李記也有李記的規矩方圓,而她虞景明亦有要守護的東西,未來如何還着實不曉得呢,暫且這麼着吧,李二太太那邊既然沒有反應,那她估且揣着明白裝糊塗,只當李老太爺來上海的消息,就跟她之前同那位李公子的花邊新聞一樣不予理會就好。
至於衙門對虞記的出手,虞景明心中有數。
“景明,法租界和四馬路這邊,巡捕也進店盤查了。”這時,戴政和莫守勤相視了一眼,又道。
“嗯。”虞景明點點頭,這不奇怪。
董幫辦昨夜揭露英領事當局夥同江海關稅務司謀求截留稅款的事體,如今這事體鬧的紛紛揚揚,英領事當局和江海關稅務司這邊自然是否認的,但如今媒體的聲音是需要衙門出來說明。畢竟,海關稅款是存於道臺府庫的,海關稅款會不會被截留,朝廷最有發言權,這回這事體,稅務司這邊倒是需要衙門的配合了,如此,租界這邊免不得也要配合衙門行動。
想着,虞景明手指輕輕的敲了敲窗臺,衝着戴政和莫守勤說:“戴掌櫃,莫師傅,法租界和四馬路分店這邊巡捕要查,就讓他們查,這邊顧客成份複雜,巡捕不敢太過份的,另外,你們也可以跟顧客解釋,這回事體是衙門通令租界當局協查,虞記只是開始,接下來整個租界的商鋪都要協查……”
虞景明話音未落,戴政和莫守勤都兩眼一亮。
對於目前中國的形勢,西方各國承諾是保持中立的,也因此,之前譚先生事件,衙門給租界當局發照會,租界當局死活不承認,而這回。衙門針對虞記固然是小事,但目前形勢也是極其敏感的,一但輿論起來,租界這邊也只能收手。
一邊翁冒也是聞弦知雅意說:“我再找記者就租界當局協同衙門排查租界商鋪的事體發兩編通告……”
虞景明點點頭,翁冒再添這一把柴,虞記在租界分店內的經營大體就不會受影響了。
至於老城廂內的分店,虞景明又衝着翁冒和東城,南城等幾個分店的掌櫃說:“各店目前經營狀況怎麼樣?”
“原先是有起色的,只今年初以來,被陶記打壓的厲害,尤其最近兩天,陶記砸下重資,連開了好幾家分店,開業都有優惠酬賓,價格壓的很低。所以,各分店近幾日的經營基本都是虧損的。不過,老城廂這邊小吃挑子多,每天出貨量不少,這一塊最近倒是贏利了,而且勢頭不錯……”翁冒作爲總掌櫃,對各分店的經營情況瞭如指掌。
說起來,大小姐利用小吃桃子來銷售虞記糕點這一招真是神來之筆,特別是如今這情況,衙門針對虞記,虞記固然有損失,但憑着這些小吃桃子上的生意,再加上外埠的單子,虞記能撐過難關。
“那這樣,同樣的,衙差要查就讓他們查,你們最主要的是保證小吃挑子的出貨量,另外,衙門的衙差該打點的也打點一下,儘量滿足他們。”虞景明說。
“哪裡滿足得了,那些個衙差藉着這風頭,吃相難看的很,那味口就是個無底洞,還會順杆爬,給的多了還想要的更多。”南街的掌櫃無奈的說,平日裡也沒有少打點哪。
虞景明微微眯了眯眼,她自然清楚那就是個無底洞。
這回她真不怕他們要的更多,給他們拿,有些東西拿慣了手就收不住了,他們在虞記這裡拿慣了,別的鋪子裡自然也想拿,這回衙門雖說是針對虞記,但未嘗沒有藉此敲打各行各業的意思,有了這層意思,衙差們只會更肆無忌憚,到時必引起羣起而功……
“沒事體,暫時就這樣,我再找找人,這一段時間,咱們就是熬的。”虞景明說,不是所有的鬥爭都風起雲涌,很多時候,熬是勝利的法決,能熬過難關就是勝利。
虞景明同翁冒,紅梅,小桃一起走出虞記時,天已經完全的黑了,幽深的長巷,晚來風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