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門巷口的燈昏昏暗暗,巷子裡是寂靜的,便顯得一些零碎的腳步聲和碎語格外的清晰,虞景明和紅梅在巷口下車,老趙駕着馬力進了虞記後院,更夫老羅剛打完更,披了夾襖,坐在虞記後院門邊的水龍頭邊上打盹兒,見到老趙駕着車回來,便嘀咕了句:“大小姐回來了呀,聽說虞園那邊出事了?”
“是出事了吧,巡捕房那邊把虞園封了,董幫辦死了……”老趙嘀咕,老羅嘖嘖兩聲之後再未說話。
虞景明和紅梅過來的時候,老羅斜靠在牆邊打呼嚕了,做更夫,天生就有那種隨時入睡又隨時驚醒的本事,安穩時入睡,一有風吹草動便立刻驚醒。
虞景明和紅梅路過時,都格外放輕了腳步聲。
“喲,大小姐回來的晚了。”老羅斜對面,是二號門,錢六叔的剃頭挑子今夜裡還沒有收攤,他在幫老潢剃前額冒出來的發渣子,刀片將那層頭皮刮的光光的,只剩一層青皮,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油潤。
“是的呀,六叔也還未休息呀?”虞景明笑笑回道。
“要休息了,這不,老潢也不曉得抽了什麼瘋,非讓我這大晚上給他修頭髮,這個弄好就休息了。”錢六叔點點頭回道,還抱怨了老潢一句。
“嘿,你這老貨,當初有多少人想給我修頭髮呢,你還不曉得在哪裡蹲着,這會兒倒端起身架子了……”老潢淡淡的掃了虞景明一眼,卻又瞪着眼跟錢六叔笑罵起來。
“當初是當初,這會兒是這會兒,古人還有一句叫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呢,何況如今這世道還不曉得要怎麼變呢……”錢六叔這話不好聽,但若是換一般人,錢六叔也不會說這話,老潢這人裝瘋賣傻的,卻是個活的精明的,難聽的話他不在意,就是別給他虛應。
“什麼鳳凰呀,雞的,在我老潢眼裡拔了毛,下了鍋都是一個味兒,下酒的好料呀,管它天怎麼變,老潢我喲,只求一杯濁酒嘍。”老潢又裝起瘋賣起傻,然後又指了指頭髮,衝着錢老六道:“來,給我把辮子也重新弄弄,再抹點頭油。”
老潢的頭髮是枯黃枯黃的,又毛刺刺的,不抹頭油,那頭髮一向都是亂糟糟的模樣。
“喲,老潢呀,這大晚上你不睡覺呀,這時候抹什麼頭油呀?”錢六嬸兒已經睡下了,只是錢六叔老也不收攤,她又披衣服起來催,這會兒就依在門口衝着老潢沒好氣的道。
“老了,睡不着,我想着明天一早把那件黃馬褂拿出來穿穿,拾綴的齊整齊整的。”老潢嘀咕道。
“喲,老潢,明兒個要走親戚呀?”錢六嬸兒好奇的問,老潢那件黃馬褂不到過年過節,看不到他翻出來穿的,明兒個不過年不過節的,那隻能是走親戚了。
“嘿,走什麼親戚呀,聞着死人香了,我估摸着呀,我這時日也不多了,打明兒起,我就得把自己收拾的齊齊整整的,不定哪一天,我就要跟我那福晉碰面兒了,我得講點兒體面呀。”老潢嘿嘿笑道。
“又瘋了,老潢,你這話我就不愛聽呀了,這都說禍害遺千年呢,你呀,我瞅着這命硬的很……”錢六叔放下剃頭刀,拿了塊熱乎的毛巾砸在老潢的頭頂上,沒好氣的說。
“就是,老潢每天就愛說死啊活啊的,我看就是耍無賴,每天差我打酒,連跑腿的小錢都不捨得,二哥說了,這要死的人呀,都是四大皆空的,這兩個小錢兒都不捨得,還要死要活呢,六叔說的對,禍害遺千年呢。”不遠的牆跟,卞老三抱着膝蓋蹲在牆根上跟老潢生氣。
哈,錢六叔和錢六嬸都樂了。
“嘿……”老潢氣的跳腳:“你這臭小子呀,還在跟我犯擰呢,不就是晚上差你打酒沒給你跑腿錢嗎?你說你這臭小子,你要是想要兩小錢買糖,我老潢當疼你,就給了,可你這混小子好不容易攢兩小錢,全都捐了,你小子愛充冤大頭,我老潢可不是。”
老潢吹鬍子瞪眼的罵卞三兒。
“我那是爲國出力,學校的老師說了,驅逐韃虜,人人有責,不分男女老幼……”卞維新不服氣的瞪着老潢。
“哎喲,我這心肝……”老潢一把捂住胸口,一步衝着卞維新面前:“你這臭小子,你曉不曉得我是韃虜呀,來呀,來驅逐呀……”
老潢一顆大頭就頂到卞維新跟前,兩眼怒瞪的,跟要吃人似的,卞維新哪見過這樣的老潢,嚇的眼眶都紅了,再不敢開口。
“呸呸呸,卞三兒怎麼說話呢。”錢六叔連忙攔住老潢,又道:“這孩子又不懂韃不韃虜的,你跟他生什麼氣……”
“你是老潢……”卞維新抿着脣,兩眼紅通通的,好一會兒才說。
“唉……你可不就是老潢嘛,咱們這永福門裡,誰也沒把你真正當貝子爺……你呀,跟我老六,還有老王一樣就一糟老頭,平日裡端着茶水侃大山,得空了溜溜鳥兒,管那些東西幹啥喲。”錢六叔邊嘀咕着,邊將老潢的辮子散開,細細的抹了一層頭油,再用梳子梳順,然後鞭了一根油光發亮的大辮子。
老潢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卻是轉頭衝着卞老三道:“困了沒?困了你先去睡。”
“不困。”卞三兒道,好一會兒又說:“我等大哥,二哥……”
“嘿,他們呀,今晚還不曉得能不能回來?”老潢低語,錢六叔在一邊收拾剃頭挑子,也暗暗的嘆了口氣,他家厚實跟着卞老二去了虞園的,之前纔回來,他自曉得虞園發生的事體。
“嘿,都是禍害遺千年,可這年月呀,是好人和禍害都不能活的年月……這年月,活下去,有時比死的還最不容易的……”老潢摸摸油光發亮的辮子,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朝着卞維新伸出手:“走了,回屋裡,再不回去,你那隻臘嘴雀就要餵了虞景祺養的小花了,那隻賊貓成日裡就在咱家院牆外轉悠……這不怕賊偷就怕賊掂記着……”
“呸,老潢,你說誰賊呢?”小桃之前回來的早,這會兒一直在給她大小姐等門,聽到外面的說話聲,便開了門,聽到老潢這話,又啐了一口。
老潢這邊卻是咧着嘴笑笑,不跟小丫頭片子計較。
“呀,小黑。”卞三兒這會兒卻跟火燒了屁股似的跳起來,牽着老潢一溜跑的進了圓門洞。
“慢點,慢點,我老胳膊老腿了……”
“這老潢,性情是越來越乖張了。”紅梅衝着老潢的背影呶呶嘴。
“心裡越不好受,外表越喜怒無常。”虞景明道。
“那到是。”紅梅點點頭。
小桃這時看到虞景明和紅梅到了門邊,連忙一臉歡喜的說:“大小姐和紅梅嫂回來了呀……姑奶奶問幾回了……”
虞景明和紅梅點點頭,斜對面正在收茶檔的翠嬸大半個身體從桌子後面探出來衝着虞景明好奇的問:“大小姐,聽說董幫辦在虞園吞槍自殺了?”
“是的呀。”虞景明點點頭。
“聽說是卞先生告發的?”翠嬸又好奇的問,虞景明便沒有吱聲。
“我說你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呀,不要聽風就是雨,鄧六的話你也信呀,趕緊收拾了回屋睡了。”老王頭甕聲甕氣的說道,之前鄧六和平五兩人在茶檔喝了一壺茶,全在編排卞先生的不是。
“我就是不信纔要弄清楚的呀。”翠嬸嘀嘀咕咕的,又說:“他兩個從虞園得的消息,說的也是有鼻子有眼的……”
“還說……”老王頭又一瞪前,翠嬸撇撇嘴,終是止了聲。
虞景明看看黑漆漆的天,永福門的風又起了……
麻油婆這時披着一件夾襖從后街摸了過來:“翠嬸,看到我家鄧六了沒……”
“之前倒在這裡喝茶,後來就沒看着了,怎麼,這夜裡還沒回家呀?”翠嬸反問。
“沒看見人影呢。”麻油婆氣的拍腿。
“哎喲,我說麻油婆,你家鄧六也實在不小了,得找個媳婦看着,要不然,哪裡能着家喲……”麻嬸已經睡下了,起來上廁所,聽到外面的說話聲,也從屋裡探出腦袋來打趣。
麻嬸的男人麻河北跟南街的豆腐佬都是河北人,河北那邊逃難來上海的人有不少,一幫逃難的在上海站住腳不容易,便格外齊心,前些日子,麻油婆去豆腐佬家裡提親,連個媒人也不捨得請,就她自己提了兩盒減價的陶記桂花糕就想說了豆腐佬那大閨女做媳婦,實在是有些打落人。
豆腐佬當初氣的發了狠話,就是養一輩子的閨女也決不讓閨女進鄧家。因着這事體,麻嬸看麻油婆也是有些不順眼,因此,這話裡多少是有些打趣成份的,就憑麻油婆這樣小氣,還有鄧六那爛泥扶不上板壁的樣子,哪個女人願意上門?
麻油婆自然聽得出麻嬸這話中有話,只是她家鄧六如今這情形,說媳婦實在不是一時半人會兒能有的,只得裝沒聽見,臉皮子一陣悻悻,攏緊衣襟,憤憤的轉身準備回屋,不樂意在這裡被人打趣。
只麻油婆剛轉身,就聽得巷口一陣腳步聲,卻是鄧六牽着一個女人跑進了永福門……
“喲,是豆腐佬家那個大閨女,她老爹跟鄧家都紅了眼了,她怎麼跟鄧六攪一起了……”麻嬸一臉驚異的嘀咕。
麻油婆這會兒卻跟打了雞血似的,一個女人,夜裡跟着一個男人過來,那還用說怎麼回事嗎?麻油婆這會兒一下子就神氣起來了:“怎麼就不能攪一起了……”
這時又一陣腳步聲和叫罵聲傳來:“姓鄧的,你敢帶我家大姐兒進永福門,我便找人要了你的小人命……”
南街的豆腐佬拿着一根棍子將鄧六和那個女人堵在了永福門的巷口。
“是南街的豆腐佬……”紅梅在虞景明耳邊道。
永福門這邊人買豆腐也多去南街,大體上都是認識的。
“豆腐佬,現在是新時代了,講究自由戀愛,反對包辦,我和碧雲真心相愛,走到一起,你無權阻攔。”鄧六擋在那女人跟前衝着豆腐佬有些得意洋洋的道。
“豆腐佬這大閨女叫碧雲呀?”虞景明問紅梅。
“好原來沒有大名兒,在家都叫大姐兒,進了官老爺家後,因着官太太打壓,也沒有什麼正規名字,據說這碧雲是被賣進青樓後,由青樓老鴇起的花名兒。”紅梅低語道。
虞景明點點頭,眼前情形明瞭,麻油婆上豆腐佬家提親,因爲禮數不夠,兩家談崩了,卻不想豆腐佬的大閨女卻跟鄧六私下好上了,於是豆腐佬這大閨女就跟鄧門私奔了。
只不過,鄧六叫她只叫碧雲,卻不叫大姐兒,卻是有些意思的。
“就是,就是,碧雲他爹呀,既然碧雲跟我家鄧六好上了,擇日不如撞日,咱們今日就把事情定下來好哇?”這簡直是天上砸餡餅,麻油婆一下子精神起來,連忙上前,一把拉着那女子的手,只恨不得馬上就拉回家裡。
“呸,我豆腐佬的閨女決不做鄧家媳。”豆腐佬氣的大罵,罵完,又盯着那女子:“大姐兒,跟爹回去,放心爹一準給你找個好人家。”
碧雲低垂着眼瞼,好一會兒擡起頭來,抿着脣:“爹,我就只喜歡鄧六。”
“是呀,是呀。”鄧六笑的兩眼眯成一條線。
“你……你是要氣死爹……”豆腐佬氣的一臉鐵青,周圍的人面面相覷,這種事體別人勸都不好勸的。
“爹,大姐……”這時又是一陣腳步聲,一對年青夫婦小跑着過來,是豆腐佬的二閨女和二女婿。
“二姐兒,勸勸你姐。”豆腐佬衝着二閨女說。
“二妹,不用勸了,我已決定了。”碧雲卻是先一步道,一臉堅定。
“爹,要不,就依了大姐吧……”二閨女看了看碧雲,又跟身邊的男子相視一眼,抿抿脣說。
“你……你……”豆腐佬氣的拿着手指直點二閨女和二女婿,只下面的話最終卻未說出口,眼前有些發黑,他心裡明白的,大姐兒那樣的出身,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合適人家的,他私下裡想着乾脆也給大姐兒招贅一個,只是二閨女和二女婿去年才成的親,二女婿已經是招贅的了,二閨女和二女婿這邊便有了些小心思了,這點上,他也不好太苛責二閨女,可鄧家這邊,明顯不是個好託付呀。
豆腐佬深深的看着大閨女:“大姐兒,爹再說一句,跟爹回去,否則,爹就只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了……”
“大姐兒早在那一年就死了,如今的是碧雲。”那碧雲衝着豆腐佬跪下,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豆腐佬渾身發抖,擡起頭,緊緊的閉了閉眼,然後二話不說,轉身就出了永福門,永福門巷口的燈將他的影子拉的長長的,然後身影就消失在轉角處。
“大姐……”那二閨女衝着碧雲欲言又止。
“二妹,二妹夫回去吧,照應好爹孃。”碧雲笑笑,二姐兒抿着嘴,一邊的男人扯了扯二姐兒的袖子,二姐兒低垂了頭,兩人轉身也離開了永福門。
“碧雲你放心,我家鄧六是個癡情的,定會對你好的,等你爹消氣了,再回去賠個罪。”麻油婆笑的臉上開花,一手挽着碧雲,又悄悄的掂了掂掛在碧雲胳膊上的包裹,沉甸甸,那眉眼笑的便皺一塊兒去了。
“喲,這真是賴漢有賴福,這碧雲是個傻的,也是個瞎的。”麻嬸被打了臉,嘣的一聲關了門。
虞景明看着鄧家母子拉着碧雲進了后街門裡,碧雲姑娘是不是傻,是不是瞎,外人都說不清,只剛纔情形落在虞景明眼裡,很顯然,豆腐佬因爲虧欠這個大閨女,想把大閨女留在身邊,只那二閨女和二女婿只怕是另有想法,碧雲即在官老爺的後宅待過,又在青樓這樣的地方處過,便是傻的,也要磨圓滑了……
家裡再待只怕要成仇了,外嫁她那樣的出身又實在一時難有去處,也唯有緊緊抓住鄧六這根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