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偉堂和玫瑰兩個坐着馬車進小西門時,剛剛酉時。
“你先回去。”,馬車裡,榮偉堂衝着玫瑰說。
“行,我先去給你敲敲邊鼓,不過,我可跟你說清了啊,這回,你一定要幫我拿到虞園的管理權。”玫瑰說着,又道:“我這不是貪虞淑華的嫁妝,也不是爲我了自己,都是爲了榮興,爲了你的事體,你也曉得現在做一場交際,在俱樂部,飯店租個場子,都是一筆了不得的開支,榮興現在的情況都已經揭不開鍋了,有虞園這場子不用,還出去租場子,那不是冤大頭嗎?別忘了,你現在很多交際的錢還是我給墊着呢。”玫瑰說着又橫了榮偉堂一眼。
“曉得曉得,我也沒說不去爭取。”榮偉堂說着,卻又咧嘴一笑,暗裡在玫瑰的腰間掏了一把:“只要你有辦法說服大少奶奶把虞園拿出來抵押貸款,我一準如了你的心願。”
“死樣。”玫瑰叫榮偉堂摸的一身發軟,沒好氣的啐了一口,便下了馬車。
虞景明難對付,虞淑華只不過是小菜。
……
榮宅。
“這快吃晚飯了,偉堂怎麼還沒有回來?”榮太太在屋裡焦急的走來走去。榮老爺子坐在太師椅上吃茶,他的病已經好很多了,但依然不能走路,所以每日裡只是枯坐。
“他那麼大的人了,你還擔心他沒飯吃呀?”榮老爺子板着臉說,身子不利索了,連帶着脾氣也硬了不少。說完,榮老爺子衝着正坐在下手低垂着頭織絨線的虞淑華道:“淑華呀,讓人擺飯吧。”
“好。”虞淑華笑笑,起身招呼下人擺飯,玫瑰就是這時候進了門。
“咧,偉堂呢?”看着玫瑰進門,榮太太立刻瞪着眼問。
“回太太,偉堂去南街了,他讓老爺和太太先吃。”玫瑰見了禮後回道,接着又一臉討好的把提在手上的一塊布料遞給榮大奶奶:“太太,這是剛出的爛花綢,剛剛到埠,偉堂瞧着挺適合你的,就扯了一塊讓我拿來,你看看。”
“喲,是挺好看的,這天已經開始熱了,我這段時間正說要扯一塊綢布呢。”榮大奶奶倒是歡喜的很,拆開了在身上比劃。
“好看。”玫瑰笑嘻嘻的說。
“吃飯了,哪那麼多話。”榮老爺子看了一眼玫瑰,又看着正帶着下人擺飯的虞淑華,板着臉不耐煩的說。
一家人坐下吃飯,玫瑰先是給虞淑華見了禮,才坐在下首,虞淑華笑笑,招呼了榮老爺和榮大奶奶後,也端着碗默默的吃飯。
“偉堂去南街做什麼?”榮大奶奶又問玫瑰。
“他去找南街幾個老闆籌集資金呀。”玫瑰說。
“是因爲碼頭倉庫的事體?”榮老爺子難得的開口了,自他的身體出了問題後,家裡產業上的事體他便不多問。
“是的呀,不過,去了也是白去,現在人都紅眼病呢,曉得碼頭倉庫那是一塊肥肉,自己得不到,也不想別人得了去,偉堂說了,真正不行,只有拿家裡這棟老宅去抵押貸款。”玫瑰嘖着嘴說。
“那怎麼行,我敢肯定,只要家裡這棟老宅一抵押,只怕榮家要倒的消息全上海就要傳遍了……”榮大奶奶啪的一聲放下筷子說,拿老宅抵押她是絕對不答應的。
“那不是沒辦法嘛,榮興本來就貸了不少款子,閘北水電那裡還沒見效益呢,我也沒有資產,法租界的那套小洋樓之前也是租的,早就退了,要不然也不會抹着臉面自己擡轎子來榮家了,身上的首飾也全給偉堂典當,只是到底杯水車薪呀……”玫瑰說着,悄悄的看了一邊上手的虞淑華。
至於身上的首飾是不是典當也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外人是弄不清的。
虞淑華只是默默的吃着飯,榮大奶奶看着她悶不啃聲的就有些來氣,只是要讓她開口讓淑華把虞園拿出來抵押她又低不了頭,於是寒着一張臉在那裡生悶氣。
榮老爺子掃了玫瑰一眼,心裡嘆氣,不用說了,偉堂想讓淑華把虞園拿出來抵押,卻讓玫瑰擡起老伴來敲邊鼓,自家這太太也是擰不清的,跟着瞎什麼起鬨。
只是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反而也不好說了,再說,倒成了一家人聯合起來打淑華嫁華的主意了,他丟不起那老臉。想着,便瞪了榮大奶奶一眼:“吃飯。”
只榮大奶奶依然生着悶氣,玫瑰邊吃邊看戲,榮偉堂這時才進門。
“少爺回來了。”下人招呼着,忙去添副碗筷。
榮太太不等榮偉堂坐下,就衝着榮偉堂說:“偉堂,一會兒去你爹書房,把家裡這老宅的地契拿去抵押了……”
任誰都聽得出榮太太這話是負氣的。
“媽,不用急,我再想想辦法。”榮偉堂說着掃了玫瑰一眼,心說這就是她敲的邊鼓,顯然的他也是不可能真拿老宅去抵押的。
玫瑰撇撇嘴,邊鼓她已經敲了,就看虞淑華接不接。
榮偉堂頓了一下,拿筷子夾了一塊魚腹上的肉放在虞淑華的碗裡,然後說:“淑華,虞園的事體你就擔心,現在封禁主要就是查清董幫辦的資產,過兩天就解封。”
虞淑華笑笑點頭,將魚肉吃進肚子裡,這才放下筷子衝着榮偉堂笑笑說:“你需要用錢跟我說一下呀,家裡的老宅不好抵押的,不如就拿虞園去抵押好了。”
“這怎麼好,那是你的嫁妝。”榮偉堂有些爲難的道。
“夫妻一體嘛,再說了,都說碼頭倉庫是一筆頂好的投資,我也想賺兩個錢在身邊花銷嘛,你拿去抵押,算我的投資,分紅可不能少。”虞淑華又微笑着道。
“成,放心,一分一釐也不少你。”榮偉堂心願得償,高興的很。
玫瑰在桌底下踢他一腳。她這邊鼓已經敲到位了,接下來就是榮偉堂對她的承諾。
榮偉堂便又問虞淑華:“對了,虞園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你有什麼好建議?”虞淑華微笑的反問榮偉堂。
“我是想,等江海關這邊的封禁一除,虞園就不要再租出去了,我這邊生意往來比較多,時常要招待客人,不如就由榮興租下,租金一分不少你呀。”榮偉堂笑笑說。關於讓玫瑰進虞園做交際的事體榮偉堂沒有明說,明說反而不好,反正只要虞園由榮興租下,一些交際的事體自然是由玫瑰出面,他這倒也不是要幫玫瑰,而是榮興交際方面離了玫瑰不行。許多人脈都得靠玫瑰拉攏。
聽榮偉堂這麼說,虞淑華心裡一嘆,榮偉堂雖然沒有明說,但她不傻呀,租給了榮興,那跟交到玫瑰手上有什麼區別。端起邊上的茶不啜了一口熱茶,茶是暖的,心卻是微涼。
放下茶杯,虞淑華纔有些抱歉的笑笑說:“我倒是想的呀,只這暫時不行,董幫辦臨死前已經把虞園的契約轉給了董婆,董婆也託了我大姐給我傳話,她想繼續留在虞園經營董家宴,這畢竟還有兩年半的契約在,董家如今發生這樣的事體,董婆又這麼大年紀了,我這個時候不好收回虞園的,人情還是要講一些的。何況,有董家宴的名頭,對虞園也是有好處的,我還想跟董婆學學燒菜的手藝,以後好燒給爸媽吃。”
“淑華這話在理,就這麼辦。”榮老爺子這時一錘定音。他曉得偉堂打的主意,只是有些主意再打下去,那吃相就太難看了點。
榮大奶奶倒也無所謂,反正只要虞園拿出來,她心裡就高興了。
榮偉堂臉皮子有些悻悻,淑華心裡明明有打算,卻還故意問他有什麼好建議,這到底讓他的臉面有些掛不住。更何況,昨兒個一個晚上,他都在虞園處理事體,可董婆這事體竟未跟他提只言半語,反而跟虞景明提,他心裡便不快活,顯然的,在別人的眼裡,虞園依然是虞家的事體,跟他榮家沒太大關係。
想着,榮偉堂臉色便有些陰晴不定。
玫瑰臉色就不太好了,她就看中虞園,算來算去的,沒想到最後她連爭取的由頭都沒有,虞淑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裡想得周全這些,不用說了,這定又是虞景明的主意……
說到底她處處吃虞景明的癟,讓她心裡氣難平。
想着,玫瑰又掃了榮偉堂一眼,榮偉堂只顧悶頭吃飯,這人之前答應的也全是放屁了,男人就沒有一個靠得住的,玫瑰冷笑。
虞淑華也默默吃飯。
人會做夢,但夢會漸漸醒來,而醒來之前,虞淑華想看得更清一些,所以她拿虞園做餌,看一個結果。
榮老爺子將各人的臉色看在眼裡。
他倒不在意家裡人有些小心眼,雖說是家和萬事興,但一個家庭,各人有各人的身份,各人便也有各自的打算,哪個肚子裡沒點小九九?所以,榮老爺一直認爲,一個家庭不怕那面和心不和的,人心百樣,強求不來,但唯有一點,一個家庭一定要有一個主心骨,這個主心骨抗得住風雨,拿得住人心。
偉堂這樣,拿不住人心呀……
“對了,聽說李老太爺要來上海相看虞景明,李家未免太小題大作了吧,李家二太太不是還在上海嗎?這點事體還用得着李老太爺出面?還弄的滿城風雨的……”榮大奶奶又一臉憤憤不平的道。
自下午以來,這消息永福門那邊傳的沸沸揚揚的,連帶着同榮裡這邊也有人在說嘴,如此,去年,榮偉堂跟虞景明那一場戲自又被人拿出來說嘴。
去年偉堂和虞景明那場婚禮可真是活活撕了榮家的臉面,不過虞景明的名聲也毀了,榮太太心裡多少有些安慰,沒想到如今居然爆出這樣一個消息,李家這也太擡舉虞景明瞭,到底讓榮太太意難平。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榮老爺沒好氣的衝了一句。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去年那一場亦是榮老爺子的心中刺。
“少奶奶,李家有人上虞家提親了?”玫瑰突然問虞淑華。
“我天天在家裡,哪裡曉得?”虞淑華抿抿脣說。
“哦……”玫瑰拖了長長的音。
榮太太這時醒悟過來,大家就這一片的,李家有沒有人過來,永福門上上下下還不瞧在眼裡呀?如今沒有消息傳來,自然就是沒上門了,李家既然放出這個消息,那麼消息的本身不假,但李家這樣的大家族,在禮節不應該有這樣的錯漏,那如今這情形,就有些讓人琢磨了,李老太爺是還未來得及到上海,李公子作爲當時人自也不好出面,那如今最合適出面的人就是李二太太,李二太太那也是八面玲瓏的人,她會考慮不周?顯然不太可能,那唯有一個可能就是李二太太是故意的。
李二太太初來上海,可是叫虞景明當面撕了臉皮,還吃了啞巴虧的,不用說了,李二太太這是給虞景明下馬威,且不論結果如何,只怕這段時間裡,虞景明要吃睡不香。
榮太太和玫瑰不由都一臉看戲的表情,虞淑華抿着脣,有些擔心,但麪皮上倒也不表現出來,她相信大姐有能力應對過去的……
榮老爺卻是想的更深遠一點,按理說,李家沒必要這麼早放出消息的,再說若僅僅是李公子和虞家這門親事,以李老太爺之尊親來上海相親,虞景明那丫頭只怕撐不起呀……
如此兩相一結合,榮老爺臉色不由的嚴肅了起來,衝着榮偉堂問道:“商團聯盟如今怎麼個情形?”
“沒什麼,就是訓練,另外配齊了槍,還搞了募捐……”說到這裡,榮偉堂突然一頓,然後明白了過來,中部總會這一成立,李澤時就立刻去了武昌,而武昌新軍已經調往四川,武昌那一塊如今正空虛着呢,如此說明,中部總會成立後的第一個動作只怕就是武昌,李澤時去了武昌,從事的又是那樣的事體,風險應該是相當大的。而去年,因着南洋勸業會的關係,李家在上海作了一把散財童子,在各行各業砸下了重金,李澤時去了武昌,若是出了事體,上海這些投資靠李二太太是守不住,便是李二爺來也守不住,唯有李老太爺,作爲曾經十三行的大掌櫃之一,李老太爺不管是在朝在野都有相當大的人脈,他來上海,不用表明立場,只要他身在上海,各方勢力就不能不給他面子。
而至於李老太爺人未到上海,就放出來跟虞家結親的消息,只怕是因爲李澤時關心則亂吧。這回伊麗莎白號事件,李澤時藉着虞記的貨明修棧道,卻暗裡將譚先生等人暗度陳倉,這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打了上海道的臉,同時也利用了領事管的道力武官,只沒有證據,上海道拿李澤時沒有辦法,而領事管那邊也只能裝糊塗。
但不管如何,譚先生那封感謝信跟虞記的感謝信同時遞出的,甚至譚先生等人在廣州也是跟着虞記的貨一起上船的,如此,在上海道和領事館等人的眼裡,虞記這邊怎麼都有些可疑的,畢竟太巧,當然了,如今上海局勢緊張,爲了不牽動滬上商人的神經,再加上這事體又牽涉到伊麗莎白號,而虞家背後還有王家運作,正常的情況下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如果中部總會真有動作,李公子那邊也得防着朝廷狗急跳牆,黃花崗的血還熱着,四川保路運動也是風雨欲來,誰也保不齊上海道那邊會不會下死手,所以李澤時急於給虞景明一張護身符,而這更一步證明了,只怕一場行動已經迫在眉睫了。
“總之,拿到碼頭倉庫後,你就專心生意上的事體,別的東西別摻和了。”看榮偉堂的神色,榮老爺曉得他想到了,便叮囑一句。
“曉得了。”榮偉堂道,心裡卻暗暗計算着,這是一個機會,若是成功,那他榮偉堂就真正翻身了,不用象如今這樣還計算着淑華那點嫁妝。退一萬步,若是情形不對,他還可以向劉大人告發,真是進可攻,退可守。
吃過晚飯,榮偉堂藉着由頭,又帶着玫瑰出門了,去找楊三姨奶奶打牌去了。
“二姑娘,就不該把虞園拿出來……”明月憤憤不平的說。
“沒事的,他的事體我也幫不上忙,你幫我去叫輛車,陪我去四馬路那邊看看董婆。”虞淑華換了件衣服,挎了個包,大姐幫她鋪了路,終是要她一步步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