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重的人大體睡覺都不沉,因爲想着六竈鄉的事情,虞景明一直是有些半睡半醒,早上天還矇矇亮的時候,就叫樓下一陣說話聲吵醒了。
“誰來了?”虞景明在屋裡問。
小桃端了熱水推門進來:“大小姐醒,寧波的賀客到了,來的是寶珠大姑,還有九爺爺家的世衡叔,另外還有戴家姨媽……翁姑奶奶陪了二姑娘在下面招呼。”
小桃一邊搓着毛巾一邊笑嘻嘻的說。
“哦。”虞景明點點頭,披衣起牀,二妹的婚期就在兩天後,虞景明估計着寧波的賀客也就這兩天到,寶珠大姑來是預料之中,九爺爺九奶奶年紀大了,這回換世衡叔過來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戴家姨媽,不曉得是哪位?
“戴家是哪一位姨媽?”虞景明就着熱水洗漱好,就坐在窗邊,小桃拿了一隻桃木梳給她梳頭,虞景明便問道,戴家的姨媽有好幾位,但跟戴家這邊都不親,怎麼會巴巴的從寧波來參加二妹的婚禮,虞景明有些奇怪。
小桃還沒來得及回話,隔壁13號戴娘子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你姨媽來幹什麼?”透過窗戶,虞景明就看到隔壁13號門的天井裡,戴娘子一把拉着戴謙問。
“我哪裡曉得,我一大早去排隊給淑麗買鮑記的蟹黃小籠包,剛回來走到永福門巷口,就看到四姨媽跟着虞家大姑還有世衡叔到了,跟天上掉下來似的,之前沒一點消息。他們一路進了永福門,戴家大姑一路介紹永福門的人給姨媽認識,四姨媽但凡認識一個,嘮叨兩句,便問人家有沒有不穿的舊衣舊裳的,真是丟死人,我都沒好意思跟她打招呼,先一步回來跟娘說……”
戴謙一臉抱怨的跟他孃親說,說完擡了擡手上的小籠包:“我這趕緊給淑麗送去,一會兒冷了味兒差多了。”說到虞淑麗的時候,戴謙的口氣還是有些興奮的,昨天,兩人的親事算是口頭訂了下來,只等二姑娘成親以後,找個吉時就把訂親禮辦了。
戴謙說完,轉身匆匆出門,一轉身就進了虞宅。
“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戴娘子臉色不好看,她還想吃那小籠包呢,想了想,也跟着出門,得去隔壁虞家看着,別讓那個女人把她戴家的臉都丟光。
小桃邊幫着虞景明梳頭邊朝隔壁呶呶嘴:“大小姐聽到了吧?就是戴家的那位四姨媽,我聽寶珠大姑身邊的那個阿婆說,四姨媽的兒子要定親了,家裡辦彩禮的錢不足,便去跟寶珠大姑借,寶珠大姑哪裡肯借錢給她,便竄掇了四姨媽,說二姑娘這邊要成親,於其借錢,不如拿八個雞蛋來送禮,說不定能得一份厚的回禮,虞家大腿上的一根毛,說不定就夠辦個一份不錯的彩禮了,虞家大姑之話大約是說笑,沒成想,戴家四姨媽還真就跟着一起來了……”
小桃邊說邊嘟着嘴打趣。
“死丫頭,亂嚼舌頭,哪家沒個難處,她也不容易。”翁姑奶奶正從樓下上來,在外面的起坐間聽到小桃的話,探了半個身體進來瞪着眼說。
小桃伸伸舌頭,虞景明笑笑,心裡想着原來是戴家四姨媽,戴家這位四姨媽當年在寧波鬧出過不小的風波,年輕的時候認識一個學洋務的王公子,一見鍾情之下就跟人私奔了,戴家在寧波雖算不得大戶,但也是正正經經人家,哪裡受得了這個,就不認四姨媽了。
偏那洋務公子也不是什麼良人,家裡一個不同意,竟是連帶四姨媽回家都不敢,就想把這四姨婆媽養在外面當外室,四姨媽這時有家回不得,給人當外室卻也不願,她也算是有決斷的,當機立斷,拿了身上首飾請了一個遠房的阿婆做主,馬上給她在鄉下說了一門親事,男方是老實本份人家,但也因爲老實本份,沒什麼花頭,結婚後,對戴家那位四姨媽倒也是不錯的,育有二子一女。
只是男方家裡本就很窮,家裡老老少少,病病殘殘的不少,四姨媽嫁過去,不將就,免不得要跟一些親戚借錢賙濟,只再怎麼借錢,這位卻從未再踏進戴家大門,虞景明還記得老祖母在世時,曾給這位四姨媽幾個評語:“能捨,能得,雖不識人,卻能識己,拿得起也放得下。”
能得老祖母這個評語,這位四姨媽自有過人之處。
想想也是,她當初若不是當機立斷請人說親,再跟那洋務公子糾纏下去,如今還不曉得什麼樣子呢。
小桃端了水出去,虞景明坐在起坐間裡跟翁姑奶奶答話。
“二奶奶起來了?”虞景明先是望了望樓下,又轉臉問翁姑奶奶。
“沒呢,楊媽已經去叫她了,在洗漱,有紅梅和翁冒在照應,二姑娘也在,正陪着虞寶珠和戴家四姨媽說話,隔壁那位戴家舅媽也過來了,一來就跟虞寶珠和那位四姨媽別上了,我嫌煩,就上樓躲清靜了。”翁姑奶奶說道,卻又搖搖頭:“那戴娘子實在有些過頭了點,戴家四姨媽或許有些打秋風的意思,但再怎麼人家也是拿了賀禮來給二姑娘賀喜的,她一來就給人臉色看,算什麼?”
翁姑奶奶之前就在下面招呼客人,隔壁戴娘子一來就跟戴家那位四姨媽冷言冷語的,她半主半僕的位置,再加上那兩個都是戴家人,不好亂髮作,便眼不見心不煩。
這時紅梅掀簾子進來,聽到翁姑奶奶的話,便咧咧嘴有些嘲諷的道:“戴娘子一慣當自愛是二奶奶家這邊的半個主人,以前在虞記,不也有二當家之稱嗎?這是伸慣了手。”
虞景明也虛了虛眼瞼,戴家本是伸慣了手,再加上昨天三姑良和戴謙親事也算是訂了下來,隔壁的主人翁意識大約會更強一些。
紅梅這時從五斗櫥裡拿出一本賬本。
“戴家姨媽送了八個雞蛋呢,這個禮我們這邊怎麼回?”紅梅一邊記下數目,一邊問虞景明。
虞二姑娘成親,戴家和虞家的親戚都會送禮,這個禮跟據關係不同,有虞記收的,也有二房那邊收的,不過這都是虞家的大事,最終由虞記這邊出面會送一個小小的回禮,只不過,這位戴家姨媽,明顯是來打秋風的。
“甭管是不是打秋風,咱們按規矩來,禮不分輕重,來了就是情份,我們這邊的回禮都是一樣的,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另外,這段時間你和翁姑奶奶不是整理出一些舊衣舊褲和一些沒用的布頭嗎,再加兩塊松江布和一套真絲鴛鴦繡的枕套被面,包到一起,到時給她吧。”
虞景明的眼裡,不管戴家姨媽是不是打秋風,她只看到戴姨媽實實在在的從寧波趕來,送上了八個雞蛋的賀禮,寧波那邊農村門戶差事的往來,虞景明也是知道一點的,常常就是五個雞蛋,所以,戴姨媽這八個雞蛋以她的能力來講已經是重禮了。
既然是這樣,情義就到了,虞景明自不會別樣相待,該有的回禮自不會少,舊衣舊褲那些,戴姨媽既然能捨得下臉面跟永福門的住戶討,她這邊給的也就沒什麼忌諱,而那套真絲被面和枕套卻是給戴姨媽兒子成親的賀禮,這同樣是人情往來,在情在理的。
紅梅卻有些擔心,那兩塊松江布和一套真絲被面可也是值點錢的:“這般回禮,若是以後大家都學這個來打秋風怎麼辦?”到時一個個都當虞家是冤大頭。
“那真絲被面是包在舊衣舊褲裡面的。”虞景明笑笑說,舊衣舊褲這東西也是要有人能捨下面子纔要的,至於裡面那枕套被面,也是這位確實比較難,能伸手就伸手,若是以後有人有樣學樣,不過份的,自也有一份回禮,過份的,真拿虞家當冤大頭,那就真的只能是舊衣舊褲了。
“嗯,到也對。”紅梅點點頭,事情也就這麼定了。
虞景明打理好下樓,紅梅也跟着一起,她還要跟楊媽商量如何安置幾人,到底之前說好,二姑娘的婚禮是虞記出的頭,如今翁冒初掌虞記,一些事體還得紅梅給他照應。
兩人下樓的時候,便聽到樓下,翁冒陪着虞世衡說話。
“世衡叔,一路來還太平吧?”翁冒邊說邊擡手請世衡叔喝茶。
“哎喲,哪裡太平的了,到處亂糟糟的,車站碼頭到得都是警察抓人盤查人的,我本來路上備用的兩塊大洋都叫殺千刀的捕兵給搜走了……”一邊正吃着糖水雞蛋的虞寶珠插嘴,爲她那兩塊錢心痛。
“好在有驚無險,上海也不太平吧,我們這一下船,在碼頭上就聽說,六竈鄉的漁民也鬧起來了吧?”虞世衡嘖嘖嘴。都道上海十里洋場呀,卻也是刀光劍影的戰場。
“不但六竈鄉的漁民鬧起來了,其他各鄉也多有騷亂……”這是翁冒一早又得的消息。
“喲,這世道呀……怪嚇人的。”虞寶珠這會兒拍拍胸口,一幅心有餘悸的樣子。她對面戴家四姨媽四十左右的樣子,一身青布衣服,雖然舊了,倒也利利索索,頭上盤了個髻,簡簡單單的,額上沒有留海,梳的光光的,一張滿月臉,眼神笑起來有些眯着,似乎一臉的滿足樣子,是十分和氣的樣貌。
她對那些個亂糟糟的消息不感興趣,只盯着面前的糖水雞蛋。
許是餓了,兩個糖水雞蛋兩口就吞肚子裡了,又小口小口的喝湯,把個糖水吃成了魚翅燕窩似的味道。
她吃東西這樣子,斜對面的戴娘子越發看不慣了,前世沒吃過糖水雞蛋似的,實在丟她戴家的臉面:“你要來,怎麼也不發個電報給我,我也好接你,你這冒冒然的,萬一路上有個事怎麼搞?再說了,有什麼短缺和需要的,你跟我說好了,也好過這樣到處跟人討舊衣舊裳的,你大哥的臉面可都叫你丟盡了……”
戴娘子這話不好聽,虞景明不由看了看戴姨媽,一般人要是叫人這麼說了,那定然會尷尬的很。
戴姨媽臉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這樣子是有些沒臉面,但家裡困難,也顧不上這麼多,只是戴家這邊她卻不欠什麼,便不慍不火的說:“我這也是臨時決定的,頭天才曉得二姑娘要成親,第二天就決定過來,哪來得及發電報。再說了,發電報的錢我也是沒有的,這樣的事情我哪裡好意思跟嫂子張嘴,畢竟差不多二十年不往來了,各家也都不容易。至於說害得大哥大嫂丟了面子,面子這東西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這永福門上下,哪家沒有幾個窮親戚,鄉下人到城裡來討點舊衣舊褲,我想也不是我一個吧,這不都是沒辦法,爲了生活嘛。我曉得的呀,你們城裡人,一些穿不了的舊衣舊褲常常是弄個麻袋一裝就沉江裡去,要麼就是捐了,反正都是捐給別人,爲什麼自家的窮親戚討要就沒了面子?這不是兩樣看待嘛。再說了,這些舊衣舊褲,有些我們自己也是穿不了的,但一個村的,總有合適的,別人拿到這衣服,穿在身上,也會念着你們的一個好,以後若有機會到鄉下去,我們自個兒沒有白米飯,你們一碗白米飯少不了,還是飯下面埋了肉的,各家也過來請安感謝,雖然你可能不在意,但鄉土人情的,不也能暖人心麼……”戴四姨媽說着,又笑笑:“這樣不好嗎?”
戴家四姨媽這些說聽來和和氣氣的,但一細品,卻也是帶精帶骨的。
“這樣當然好呀,只不過有人總是門縫裡看人唄。”虞寶珠這時也湊過來應和着,不定期着看戲的表情。
她跟戴娘子就是因爲二姑娘的婚事鬧翻的,這回若不是元甫做了四馬路掌櫃的,她有心在大房嫂子面前炫耀一下,這回二姑娘這婚事她差點就要藉故不來,省得悶心,畢竟虞家二姑娘本是她看上的兒媳婦。
這會兒,藉着四姨媽的話,便刺起人來。
戴娘子叫戴家四姨媽這翻話說的臉皮子直抽,卻一句也反駁不了,再反駁倒顯得她小氣了,這會兒又叫虞寶珠的話給氣的一臉漲紅,剛要反駁又沒有合適的話語,一邊二姑娘卻不能見着幾個長輩冷言冷語,連忙好言好語的解圍:“四姨媽的話在理,不過,舅媽也是好心,怕沒招呼好姨媽。”
“我曉得哩。”戴家四姨媽笑笑點頭,她來本就是捧二姑娘的場子,自然是二姑娘怎麼說怎麼是。
戴娘子這時臉皮也鬆了些。
站在樓梯口,虞景明這邊跟紅梅相視一眼,這位戴姨媽果是位不顯山不顯水的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