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老二已經換下了巡捕服,上身穿了一件黑府綢長衫,他幾乎是跟着董幫辦的腳步進的虞園,只大家當時眼光都在董幫辦身上,到是沒注意到他的到來,卞維武這會兒就坐在卞維文身邊一張方凳上。
另一邊主位上,縣正堂半眯着眼,食指中指敲打着拍子,搖頭晃腦的跟着戲臺上的曲兒哼哼着,似乎對卞維武毫不理會。
“真是出了鬼了,譚先生他們用同樣的箱子換下了蓋文的箱子,裡外都翻遍了,就是沒有那封信,蓋文身上也沒有。”卞維武壓低聲音跟卞先生道,他的聲音有些悶聲悶氣的,低頭搭腦的,只話音裡透着不甘心。
那封信還長了翅膀飛了不成。
“沒找着就沒找着,這有什麼奇怪的,董叔父辦事向來滴水不露。”卞維文說着,又招手讓服務員給卞維武添了一幅碗筷。
“董叔父……”卞維武抿抿嘴,這時服務員過來送碗筷,卞維武接過,拿了筷子夾一段蝦仁進嘴裡,邊嚼邊道:“大哥好多年沒有這樣稱呼董幫辦了。”
“本就是該這樣稱呼的,只是這些年……遠了……一點紀念吧,叫不叫其實也無所謂。”卞維文有些喃喃的道,一手端了一隻小碗,一手拿着青瓷大勺,舀了一碗豆腐湯,奶白的湯色,幾片青蔥飄在上面,青翠的很。
卞維文細細的品着,老潢說過,這世間,唯美味和美人不可辜負,只美人於他甚遠,美味就在眼前,當細品。
“也是,我頂恨他拉大哥入局,但不可否認,董幫辦這些年沒白混,是個角兒。”卞維武道,按計劃,今夜董幫辦就要死了,從容赴死說的容易,做起來卻難,非要有大勇氣大毅力不可。能讓他卞老二這輩子服的人沒幾個,董幫辦算一個:“不過,我叫慣了董幫辦。”
“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吧,我剛纔也是有些感慨。”卞維文又說,其實他也有些叫不慣。
“既然大哥曉得這事不成,那爲什麼還要布這個局?還把利德也拉進來。”卞維武又問道,他曉得那個東洋女人是利德請來的,利德這是在董幫辦手上劫走了蓋文。
而剛纔進門時,麻喜就跟他說過,之前,他大哥跟利德的羅切斯筆談了好久……
“這麒麟御書好吃,維武嚐嚐。”卞維文拿着公筷給卞維武夾了一塊麒麟御書。
這麒麟御書是淡水鱸魚炸制而成,味道鮮美酥香。
“據傳孔子出生的之前呀,有麒麟現世,嘴裡叨了一塊玉石: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孔子母親顏氏和里人都看到了,顏氏還將一條絲帶系在麒麟的犄角上面,這之後孔府便有麒麟御書這道菜,你看看,一道菜都要有來歷傳承,何況董先生今天這樣的大事體,你也是曉得的,截留稅款這事體本就是他運作的,如今他自己要揭穿出來,總是要有個緣由的……”卞維文放下筷子,身子不由的坐正,他看着董幫辦正端着酒杯過來,他看到董幫辦遠遠的朝他舉了舉酒杯,卞維文笑笑,嘴裡依然不緊不慢的跟卞維武說:“董幫辦運作這事體有個前提,蓋文得是他女婿,可蓋文一到廣州,就跟東洋女人搞一起了,不過在董幫辦的眼裡,男人嘛,有點花邊不算什麼,董幫辦也不是道德人士,想來不太在意,只是今晚是專門爲蓋文設的董家宴,蓋文卻又被東洋女人拉走了,如果董幫辦沒有動作,那隻怕在這大上海就面子掃地了……如此,董幫辦的任何舉動都是有脈可尋的,而於利德……”
說到利德,卞維文又轉臉看了看卞維武:“我們今日之後的生活,只怕不能如以前那樣安安穩穩平平靜靜了,既然不能安穩,那就要擲地有聲,利德跟董幫辦爭,卻拿你開刀,那我爲何不能拿他開刀,關稅截留之事一揭穿,在滬上必然引來軒然大波,洋人那邊豈不要找幾個出氣筒,到時,利德或許會在,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羅切斯這個經理只怕是要走了……”
“那這麼說,利德會有動盪?”卞維武嘖了嘖嘴,突然覺得他大哥似乎跟大小姐是一樣的人,這肚子裡的彎彎繞真是如雲山霧罩。
想到虞大小姐,卞維武自又想到了如今傳了沸沸揚揚的虞陶之爭,利德一但動盪,陶記開拓外埠市場這一塊只怕也要受影響吧,卞維武猛的一拍巴掌,又拿肩撞了一下他大哥:“大哥,你到底是幫我還是幫那位大小姐呀……”
“亂說什麼……”卞維文沒好氣。卞維武嘿嘿笑。
“你兄弟兩個在說什麼說的這麼開心?”董幫辦端着酒杯過來,衝着卞維文笑道。卞維武曉得,這樣的對決沒他的份,便自顧自在一邊吃酒。
“家常呢。”卞維文笑笑,站起身來,又抹平坐皺的衣角。
“怎麼樣?沒找到吧?東西已經在我身上了。”董幫辦舉了舉酒杯,卻是壓低聲音衝着卞維文道,這話讓人有些摸不關頭腦的,但在場的三人心裡都清楚。
卞維武這時歪了歪身體站起身來,橫裡將酒杯舉了過來:“我大哥不會喝酒,我陪。”
“成。”董幫辦笑笑,跟卞維武碰了一下,然後咪了口酒。
“我以茶代酒。”卞維文拿過酒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才說:“找找不到也無所謂的,東西在董先生身上自也是再好也不過了。”
“曉得怎麼到我手上的嗎?”董幫辦又問,對於他來說,能破了卞維文的局,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應該是郵局,我之前將虞記走私的事體故意鬧的紛紛揚揚,你定要給蓋文傳消息,蓋文接到消息,也怕信出問題,便乾脆找可靠的人郵寄,本來是萬無一失的,當他忘了最近江海關的郵局正要分出來,最是混亂,倒叫董先生找到機會了。”卞維文一臉平靜的說。
董幫辦摸摸鼻子,倒是他小看人了,卞維文只怕是心裡有數,不過終有些掃了面子。
“聽說維文進江海關了,還是監察司監察?”董幫辦這時又一挑眉道。
“是的呀,上海生活越來越難,總要討生活的。”卞維文回道。
“可不是嘛,不過,我作爲過來人送卞先生一句話,江海關裡也不是容易討生活的,卞先生前路珍重呀。”
“多謝……”誰都聽得出董幫辦這是話裡有話,但卞先生依然雲淡風輕。
這時周圍的人都豎起了耳邊,先前看董幫辦過來,還以爲他是要給縣正堂敬酒,沒成想,卻是給卞先生敬酒,而說的話又是那樣的話裡有話,誰都看得出來,這裡面有戲……
“董幫辦和卞先生這打的是什麼啞謎?”蘇太太跟虞景明嘀咕,對面玫瑰聽到了,便笑嘻嘻的說:“蘇太太,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嘛,董幫辦跟利德是對手呢,可剛纔,大家都是曉見的,利德的經理羅切斯跟卞先生拿紙筆交談,顯然是相談甚歡哪……”
“哦,那玫瑰曉得他們談什麼嗎?”虞景明轉過臉來笑問。
“他們那樣鬼鬼祟祟,哪個曉得。”玫瑰有些訕訕,她曉得景明這樣問是讓她閉嘴,既不曉得就不要亂開口聽意思。
董幫辦這時又衝卞維文舉舉酒杯:“還要謝謝維文給我拉個掂背的,鶴蚌相爭,漁翁得利,這上海未來的風雲於我無關了,但必有維文濃墨重彩的一筆……”
董幫辦說完,卻不聽卞維文的回話,背過身來,面對着賓客,又舉起酒杯:“各位吃好,吃完了,董某還有話要說。”
只董幫辦這話,倒是讓大家吃的不盡興,一個個心裡跟貓抓似的,都在猜測董幫辦要說什麼,接下來宴席的流程加快了,沒一會兒,酒足飯飽。
杯碗盤碟撤了下去,然後每桌上了兩壺熱騰騰的龍井茶,是今年春天的新茶,放到如今,新茶的火氣正好去掉,茶湯清冽,味如芝蘭。
“我在江海關摸爬滾打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年的撲騰,成就了現在的董幫辦,說起來我董幫辦在上海灘這一塊兒,也算是有些薄面的……”說到這裡,董幫辦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道:“但就在今天,董某人這點面子生生讓人給撕了,如今,在這上海討生活真是不易啊,這面子要不找回來,董某人以後在上海就沒法立足了。”董幫辦說着,又端了茶杯喝了一口茶,喝完茶還擡頭緊緊的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眼眶紅了。
誰也不清楚,董幫辦這真是真性情,亦或是演戲,這大上海早已經是虛實難辯,真假難分。
“最近郵政業務要從江海關分離出來,這大家都曉得的吧?”董幫辦又突然轉了話題。
在坐的人都是一臉明白,郵政業務要從江海關中分離出來的事體早就在上海傳開了,一些有門路的人家現在都在找路子,想把自家一些不成器的子侄送進去當郵差,雖然不但太體面,但一水兒的制服,一進去每人就分配一輛自行車,也是相當惹人眼的。
爲着這個,託關係託到董幫辦頭上的不在少數,董幫辦現在也兼着業務轉移的幫辦。
董幫辦這時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在空中揮了揮:“這封信是分離業務時被我無意中發現的,發件人是蓋文,收件人依然是蓋文,發件的地點是武漢關口。我特意拿出這封信,本來是準備去接蓋文時交給他的,可惜,蓋文被東洋女人接走了,我在回來的路上心裡是有氣的,所以我打開了這封信……”
說到這裡,董幫辦擡頭看着衆人,神色是震驚而悲憤的。
“喲,董幫辦,這信上說啥事體喲?”有好奇的客人忍不住問。
“大家自己看吧……”董幫辦突然抽出信紙,舉了起來,打開叫大家自己看。
廳上的水晶吊燈把整個廳堂照的如同白晝,幾名記者從人堆裡用勁的往前擠,領子,衣襟擠的歪七扭八的,但這時誰也顧不了了,一個個舉着相機,對着那封信拍了起來。
虞景明就站在燈下,看着那封信,信全是洋文寫的,但邊上有紅筆寫的註解,是董幫辦翻釋過來的,信的內容是,由蓋文傳達,幾大海關私下磋商,提議介於清廷政局動盪,爲保海關稅款,建議總稅務司向朝廷提出將海關稅款直接存入花旗匯豐銀行等外國銀行,而不再存入各道臺府庫……
一時激起千重浪。
只要稅款是存入道臺府庫的,那麼大家還可以自欺欺人的說,中華海關還有中國人的手裡,只是用了洋人當管事,可一但這些錢海關直接存入外國銀行,那中華海關將徹底喪失自主權,難怪董幫辦一臉悲憤。
整個園子的吵雜聲就象海浪呼嘯,可奇異分辯不出一個真切的字眼兒。
“該殺的洋鬼子,這是要把中國的海關變成他們手中粿呀,稅款全部存入洋人的銀行,那豈就不等人洋人卡着我們的咽喉了,變成了太上皇了……”蘇太太瞪着眼,李二太太也嘖嘖嘴。
“董幫辦這事體做的好。”紅梅壓低聲音在虞景明耳邊說。
“好是好,只是董幫辦這是把他自己逼上絕路了……”虞景明低語。突然她擡起頭來四下裡張望,,她突然發現,從董幫辦進虞園起,整個董家宴的宴席上就再也沒看到董太太和董瓔珞了,按理這兩個應該早回來了,又何況,虞園又有突變……
虞景明在燈下沉思,玫瑰也在暗處沉思,各色人也各自琢磨,今夜這局會如何結束?
另一側那一桌,縣正堂仍然眯着眼,卞先生低垂着腦袋不曉得在想什麼,唯卞維武,那表情卻象是在看一場早已知道結局的戲……
似乎感受到虞景明的眼神,卞維文側過臉,然後笑笑。
虞景明卻覺得卞先生的笑容有些苦澀,但也有些堅定,尤其那眼神,沉深而幽遠。
卞先生到底要做什麼?虞景明又想。
就在這時,虞園的門被推開了,威爾帶着幾名巡捕走進了虞園。本來一臉啷噹樣的卞老二看着威爾進來,手中的酒杯重重往地上一砸,立刻的,原來維持秩序的麻喜等人迅速的將賓客和董幫辦隔開,將董幫辦團團圍在桌邊。……
“董先生,跟我們走一趟吧。”威爾衝着董幫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