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穿過虞記大院的大門時,就看到卞先生站在院子那株老銀杏樹下。
顯然,昨夜卞先生未休息好,他站在那裡背是有些微躬的,身上深灰的長衫也有些皺巴,兩手還時不時的搓搓臉,眼裡也有血絲,任誰經過昨夜那些事體,又擔下那樣的名聲,想來都是睡不着的,虞景明想,此時雨略有些停歇,虞景明收了傘,便擡步子上前。
身後錢六嬸提水的聲音,之後巷子裡的議論聲,還有老潢蒼老暗啞的聲音都輕輕淺淺的落入她的耳裡。
果然的,戴家大舅這是要爲榮興集資了。
虞景明走到卞維文身前:“卞先生早。”虞景明打着招呼。
“大小姐早。”卞先生再搓把臉,又整了整有些皺巴衣領,才衝着虞景明點頭問好。
“卞先生過來是爲了維武的事體吧?樓上辦公室裡吃杯茶說,好吧?”虞景明點點頭,笑笑說,卞先生未休息好,上樓吃杯茶,好提提神。
卞維文也笑笑,他確實有些疲累,他本來是想,幾句話的事體,說說就好準備回家休息了,這可會兒看着虞景明輕淺的笑容,今晨,李家老太爺要來上海的消息也已經傳開了,李家老太爺的來意衆說紛紜,但他倒是曉得一些來意,八九不離十是李澤時請來給虞記站臺的。
而李記給虞記站臺,最好的方式莫過於聯姻,若一般女子,或還入不得李家老太爺的眼,但這位大小姐應是可以的。
未來,大約再沒有機會一起喝杯茶了,那就喝一杯也挺好。
想着,卞維文便點點頭:“好的呀,大小姐請。”
“卞先生請。”虞景明笑笑,然後一手提着傘,轉身上了一邊樓梯,樓梯是木頭的,一頭濺了點雨絲,有些潮潮,踩着便吱吱響。
卞維文提着長衫下襬跟在身後幾步上樓,腳步踩在木板上,也發出吱吱的響,象是應和。樓上辦公室的工人探出腦袋,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
虞景明帶着卞先生,兩人一前一後便進了虞景明的辦公室,小桃跟在後面上茶。
斜對面的財務室裡,兩個會計剛打掃好辦公室,翁冒去各處分店盤賬去了,兩人一大早也沒什麼事,就坐着喝茶,然後閒聊。
“那位來幹什麼?”一個會計道。
“誰曉得。”另一個啜着茶水回道。
“喲,這位真是看不出來,董幫辦那樣的人物,就這麼被他坑死了……”先前說話的會計頗有些感觸說,這事情一大早永福門上下就傳遍了。
“也不好說,誰曉得呢,當初在這裡上班,也看不出來是這樣的人啊。”後說話的會計嘖嘖嘴,對於卞先生的本事,他是心服的。
“嘿,這日久才見人心哪……”先前的搖搖頭。
“不好說,莫多說。”後一個又正要說話,見到小桃從對面大小姐的辦公室裡出來,一手虛掩了門,一手提了張方凳坐在門邊,便閉嘴,這位小桃大姐可是大小姐身邊的耳報神,閒話落在她的耳裡可不得好。
先前的會計便也噤聲,一邊吃茶,一邊拿了算盤拔了起來。
小桃坐在門口有些百無聊賴,心裡也好奇卞先生有什麼事體找大小姐,因此也豎着耳朵。
辦公室裡,虞景明同卞先生俱是正襟危坐,中間的茶几,兩杯清茶正冒着淡淡的熱氣。
“卞先生吃茶。”虞景明說。
“多謝。”卞先生側身端了茶杯,輕輕掀開蓋子,鼻間茶香泌入心脾,聞着這茶香,卞先生便有些失神,身邊這位大小姐就象這茶,不品時也只不過就在那裡,細品時那香味便雋永的留在了心間。
“卞先生有事請說。”身側微涼的聲音驚醒了卞維文,卞維文側過臉,就看到虞景明輕輕放下茶杯,衝着他笑笑。
卞維文不由自嘲,他的心智到底受到昨夜壓力的影響,失去了一些平日的淡定。
“是維武的事體,大小姐已經猜到了,我曉得維武那小子找了大小姐給他搭臺子,想拿下碼頭倉庫的事體,這事體我本不該插手,但裡面內情很多,我既不想大小姐摻和進去,也不想維武越陷越深,於是就冒然找上大小姐,有失禮之處,大小姐海涵。”卞維文說着,起身給虞景明揖了一禮。
虞景明便也起身回了一禮:“卞先生客氣,卞先生既然開口,我自無不允,只是維武那一關卞先生過得去嗎?”虞景明微微抿了抿脣。
維武的性子她多少了解一點的,卞先生這樣做,維武心裡只怕是要記恨的。
“過不去,維武肯定會生我的氣,但也只能這樣。”卞維文微微苦笑。
“內情卞先生可以詳說嗎?”虞景明終是忍不住問,這筆投資值不值得投,有何內情,她倒也想橫量一下,另外她也有些好奇。
卞先生默默吃茶,一時不響。好一會兒才說:“明年,墨賢理打算重立倉儲制度,到時,凡是進口的貨物,都必須存在江海關指定的倉庫裡。”
虞景明不由的挑了挑眉,如此一來,那到了明年,董幫辦留下來的這批倉庫利潤就不會那麼高了,當然,這不是說就不能拍,畢竟江海關每年的商品吞吐很大,就算一些東西由江海關指定,但總的來說,還是有的賺的,只是不會有預期那麼高。
不過,虞景明轉念一想,這些在卞先生這裡應該不是問題,以卞先生在江海關的地位,到時把倉庫弄成指定倉庫也是有把握的吧?
虞景明看着卞先生,卞先生倒是看懂虞景明眼中的意思的,手指無意識輕敲一下桌面道:“董幫辦留下的關係網太複雜,有些事體我也不想維武沾手,維武能力有,也敢拼,但他心不夠黑,手不夠狠,比如這回董幫辦處境不好,維武曉得墨賢理想拉我進江海關,他便故意甘作董幫辦手裡的刀,對利德下狠手,他其實就是逼我進江海關好給他做保護傘。這小子也是有些心計了,但他心不夠黑,手不夠狠,董幫辦找我合作,以揭發洋人截留稅款的事體和一死來保他董家人全身而退,而我可以拿他作爲投名狀進江海關,完成我父親的遺願,這本來跟維武打的主意是一致,都是想我進江海關,但維武卻又不願我揹負污名,爲此,他投了威爾,跟威爾一起登了船,想先一步找出董幫辦揭發的信,只不過董幫辦做事周密,沒有讓維武找到,若真讓維武找到,只怕如今最先倒黴的便是維武……”
卞維文說着,停頓了一下,突然醒覺,現在外面都說他心計了得,算計了董幫辦,如今說這些,倒好似在爲自己辯解似的。他本不欲辯解什麼,因爲他即選擇了這條路,那一切風雨自擔,倒不想叫大小姐看輕了去,可這話又不好再解釋了,再解釋便又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想着,卞先生坐在那裡身姿便更挺了些。
“我信卞先生的。”虞景明抿着嘴笑笑說,眼神是明朗的,整個事體的前因後果,她心中早已瞭然。
卞先生的肩突然就放鬆了,頓了一下,笑笑,說到底,沒有人真願意被人誤會,更何況是心中有挺有份量的人。
卞維文兩手又攏在袖子裡,微微嘆了口氣說,神色有些蕭然的又說:“董幫辦比他心黑,比他手狠,最終也落得這個下場。”
虞景明點點頭,較之董幫辦,卞老二的假以時日,能力不會經董幫辦差,但一定會差在心黑和手腕上。另外虞景明也曉得,如果明年墨賢理真要重立倉儲制度的話,那碼頭倉庫那邊只怕又是一場紛爭。
碼頭倉庫可不止董幫辦這十幾間,其它的都各有地主,別的不說,就虞景明所知,自治公所那邊也佔不少份額,墨賢理一但推出新的倉儲制度,必然將侵佔這些人的利益,而這些地主爲了各自的利益使不得又要擡高租金,如此勢步又要牽動整個上海的經濟了。
卞先生只怕還有一些更深遠的用意。
虞景明也沉思着。
辦公室裡一時沉寂,虞景明和卞維文兩人默默喝茶。
外面細密密的雨又開始下起來了,但不大,如霧一般,巷子里人來人往,不用打傘,正是沾衣不溼杏花雨。
巷子裡,戴壽鬆還在刮臉,戴娘子從屋裡出來,看到戴壽鬆在錢老六的攤子上刮臉,便走過去,有些沒好氣的抱怨:“一大早刮什麼呢,一夜沒回,二奶奶這邊還等着跟你商量虞園的事體呢。”
戴壽鬆一夜未回,戴娘子多少有些怨言。
“虞園好着呢,能有什麼事體呀?再說了虞園現在被江海關封着呢,具體情況也就偉堂清楚。”戴壽鬆有些不耐煩的道。
戴娘子不由一瞪眼:“那你一個大夜未回,在外面做什麼?”不怪戴娘子敏感,實在是虞二爺前車可鑑。
“我在跑利德的事體呀,你不曉得呀,利德的經理羅切斯被免職了,本來洋人那邊是要另立一個經理,給果,我昨天不是陪着大倉先生嗎?昨晚半夜裡,大倉先生請了我去,要我去利德給他牽線,大倉洋行要併購利德商行呢……這”戴壽鬆一把拿下臉上的毛巾,衝着戴娘子說,又道:“我這一大早刮臉,也是一會兒要代表大倉先生去利德談判呢。”
“喲,這利德跟董幫辦鬥,合着兩邊都沒得好呀。”戴娘子不由瞪大眼睛。
周圍聽到閒話的也是一陣喧譁。
“嗯,這叫鶴蚌相爭,漁翁得利,后街的卞先生手段了得,先是借虞記走私的風頭,表面是針對利德,其實是造勢,逼着董幫辦出面針對伊麗莎白號,反而把領事館和江海關弄的不尷不尬,也把董幫辦自己的路給堵死啦,董幫辦揭露洋人慾截稅款的事體本來也是死裡求生之局,沒想最後卞先生一舉定乾坤,生生逼死了董幫辦,那位卞先生可是在洋人面前露臉了。利德呢,本以爲拉攏了卞先生,可沒想,臨了又被卞先生擺了一道,若不是他中了卞先生的圈套,半路攔住了蓋文參加董家宴,又哪裡會逼得董幫辦行險招呢,領事館和江海關事後問罪自然少不了利德了,總之這不叫的狗厲害呀……”
一時間,巷子裡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大,大家之前也曉得說董幫辦的死跟卞先生有關,但到底於內情知之不詳,如今聽戴壽鬆這麼一說,便是一些不信卞先生會拿董幫辦做投名狀的人也不免心中嘀咕。
虞景明端着茶杯站在窗邊,風有些大起來了,雨也有些大了,打溼了窗簾。
永福門的風雨似乎隔一陣便會起一陣,而且越來越大。
“卞先生,揹負這樣的罵名留在江海關值嗎,所求爲何?”虞景明轉過身來,看着依然正襟危坐在那裡,默默凝視着窗外老銀杏樹梢的卞先生。
卞維文回過神來,笑笑:“這世上有很多事體哪裡是能算得清值不值的呢,也就一步趕一步的走唄,便是所求什麼我也不曉得,只曉得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哪怕沒有結果。”
卞先生說完,站起身來,衝着虞景明一揖禮:“打攪了,維文告辭。”
“我送卞先生。”虞景明也站起身來。
“不消得。”卞維文伸手止步。
“要的。”虞景明正色說,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沒結果,但過程的本身便值得人尊重。
外面巷子裡的議論聲依然繼續。
“喲,利德這一出事,那陶記豈不要受影響了?”愛珍提了個菜籃子從后街出來,這會兒有些興奮的說,利德出不出事她沒什麼高不高興的,但是虞陶相爭,如今陶記遇到麻煩,她倒是挺高興的,這段時間,虞記一直被陶記壓着,她家戴政忙的腳不粘地。
愛珍這一說,衆人也反應過來,一時間都興奮了起來,永福門大家都是吃虞記飯的,陶記倒黴,大家自然樂見。
正說的熱鬧,一輛黃包車急匆匆的進來,停在2號門門口,麻三妹下了車,推門進屋。
“喲,三妹呀,你這翻箱倒櫃的找什麼?”屋裡倒來錢六嬸的說話聲。
“我找糕印呀,就是以前四海給我雕的四君子糕印。”麻三妹回道。
“哦,那個在閣樓裡呀,你不是說是四海雕,你留着做記念,不用的嘛?我給你拿去。”錢六嬸說着。
沒一會兒,麻三妹拿着糕印出來,邊上黃包車邊衝着錢六嬸說:“嬸兒,今晚我不回來了,李家老太爺要來上海,昨天我答應李二太太要制幾籠桂花糕送去的,今兒個便要加班呢。”麻三妹說着,人隨着黃包車已經消失在了永福門外。
“呢,李老太爺要來上海呀,這利德出事了,陶記這又是想攀上李家呀,這是想在我虞記嘴裡掏食吧。”嘉佳這時也從后街出來,手裡提着一隻手提包,正要去菜場上班,聽到麻三妹的話,便有些陰陽怪氣的說。
“呵,也是瞎想,據可靠消息,人家李老太爺這回來上海是相孫媳婦的……”戴壽鬆這時刮好了臉,站起身來,整整衣領說。
“喲,相哪家的?”戴娘子好奇的問。
“還哪家,咱們永福門當家大小姐呀……”戴壽鬆有些沒好氣,這虞景明還真是好命呀。
這纔是真正勁暴的消息,巷子裡哄的一下就議論開了……
這時,卞維文在前,虞景明在後,兩人一前一後正從虞記出來,議論聲自也落到兩人的耳裡。卞維文神色莫名,之後嘆了口氣,回頭衝着虞景明說:“大小姐,同盟會中部總會已經建立,那位譚先生見了報,上海道劉大人只怕會有些遷怒於虞記,這段時間,劉大人的人會藉着盤查陌生人口對虞記各分店騷擾,我之前有些擔心,不過,有這位李老太爺出面,應該不是問題,有些機會大小姐還是要抓住的好。”
卞維文說的誠懇,虞景明卻只是笑笑。
細雨仍在下,風時時鼓盪,似停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