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因爲一句失言,引得皇帝震怒而貶爲才人。此事過後,不由讓衆人對那位溫婉恭謙的楊婕妤另眼相看,加上她又住在泛秀宮,能夠時常見到皇帝,妃子們更對她多了一層客氣。當日,慕毓芫正忙着照看小皇子,事後才知竟是因自己而起,聽完也沒有多說什麼,只賞賜了幾盒珍貴膏藥過去。
過了一個來月,楊婕妤額頭上的傷大致痊癒。她原本就住的近,素日也常來椒香殿請安,如今既然傷勢已好,自然要帶着禮物前來答謝一番。慕毓芫留意打量着她,通身一襲秋香色尋常宮衫,外罩月白色碎紋展衣,鬢上釵環亦是本分,整個人從頭到腳無一處不顯得柔順。
楊婕妤行禮言過謝,坐下笑道:“娘娘近來的氣色,似乎好了許多。”她說話時自然的微微垂首,顯得分外恭謹,“上次娘娘讓人送來的藥品,嬪妾只用過幾次,如今連一點痕跡也不見,太有勞娘娘費心。”
“婕妤客氣,也不值什麼。”慕毓芫淺淡微笑着,端起花茶飲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又道:“再說----,婕妤還是因爲本宮才受傷,單是這一份難得的心,也不是幾盒藥膏能夠抵得上的。原是應該的,婕妤無須太過記掛。”
“娘娘天生的好脾氣,對宮裡姐妹一向都是寬待有加,嬪妾等人莫不記掛在心。只是----”楊婕妤頗有些抱不平之色,身子傾斜近些道:“像江才人那樣狂妄,竟敢當衆詆譭娘娘、挑唆他人,嬪妾雖然位分低微,也忍不住要爲娘娘說句公道話!即便是吃點苦頭也無妨,總算不辜負娘娘素日的恩情。”
慕毓芫聽她漫漫說完,倒是訝異,從前並不覺得面前女子能言善道,如今情狀看着甚是親密,實則有些彆扭不自在。彷彿經過江才人一事,彼此理所應當走得近些,然而自己卻並不那樣想,只微笑道:“委屈你了,本宮都記在心裡。”
楊婕妤眸色明亮,忙道:“不敢,都是嬪妾份內的事。”
二人正說着話,只聽外面小太監通傳皇帝駕到。慕毓芫俯身給小皇子掖着錦被,擡頭笑道:“本宮一時脫不開身,婕妤先去接駕罷。”見楊婕妤緊着腳步出去,方纔緩緩看向雙痕,“吩咐知秋堂的人,留意着點。”
“是,奴婢明白。”雙痕輕聲答應着,只聽外面腳步聲漸近,忙上前打起翡翠綠珠掛簾,蹲身福了一福,便領着寢閣內的宮人退出去。
“方纔在門口碰見楊婕妤,朕打發她回去了。”明帝大步流星進來,似乎路上曬得乾渴,看見高几上放着半盞茶,端起來就喝了兩大口。
“楊婕妤喝過的茶,皇上就這麼愛惜?”
“嗯?”明帝愣了一下,趕緊皺眉瞧了瞧,粉彩掐金的白玉瓷蓋碗,上面描着精緻的青玉螺鈿雲龍紋樣,釋然笑道:“又在哄朕了,這碗你也捨得讓別人用?”
“呵,臣妾就不能大方一回?”慕毓芫低頭一笑,開了紫檀木櫥格,取出另一隻同樣的來,沏上新茶遞過去。因見皇帝眸色甚悅,側首打量了一會,“皇上這般高興,想來有什麼大喜的事?”
“剛收到青州捷報,所以特意趕來告訴你。這仗打了一年多,多虧雲琅他們指揮得力,霍連蠻子吃了不少苦頭。”明帝鼻子裡冷“哼”一聲,“區區霍連蠻子,早些年竟然敢那般囂張?如今,總算知道大燕國的天威!”
“恭喜皇上了。”
“呵。”明帝心情甚好,伸手拉着她坐在身側,“依照朕的意思,雲琅他們若是能蕩平霍連、突利等國,那纔是大大的喜事。”
霍連、突利等國人口雖不多,屬地卻是廣泛,如果真的要使之臣服,實則並非一件易事。一旦打到極北之處,單是人馬、銀兩、糧草等等,就不知道需要多少,若沒有十幾年時間的積蓄,後方物資又豈能跟得上?慕毓芫茫然想着,不由替雲琅擔心起來,戰火紛飛一日,自己也就跟着懸心一日。
明帝側首瞧了一眼,問道:“怎麼,宓兒你話要說?”
慕毓芫搖了搖頭,“沒有。”
“不過----”明帝忽而嘆了口氣,“那樣的全勝,只怕一時間難以達成。前幾年撤藩之時,國內兵力消耗不少,雖然收得些金銀器物,又不能立時換做糧草來用。雲琅若是能乘勝追擊下去,咱們的贏面越大,將來議和之時,也就越有利跟霍連談條件。”
“將來……”慕毓芫淡淡微笑,伸手拉過旁邊的細竹簸籮,翻揀了一陣,找出一個鵝黃色的四合如意荷包。上面繡着鸞鵲報春圖樣,以珠絡縫金線合之,針腳細密、繡功精緻,荷包雖小,花枝和鳥羽卻是絲絲分明,大約已經繡得半成。
“你是在擔心雲琅吧?”明帝撫了撫她的手,傾斜身子湊過來,“嗬,原來藏着這樣的好東西,可讓朕瞧見了。”
“還沒繡完----”
慕毓芫一語未了,便聽明帝吃痛“嗯”了一聲,指頭上洇出綠豆大的血珠,原來是被荷包上的細針扎個正着。“噝……”明帝吸了一口氣,嘴裡笑道:“呵,沒想到還有機關呢。幸好沒染壞荷包,不然倒讓你白辛苦一番。”
“皇上急什麼?”慕毓芫汲了溼絹過來擦拭,又在素絹上剪下一條細帶,大致纏了上去,“還好沒扎着別的地方,稍微裹會,停一停也就沒事了。”
“也對。”明帝嘴角微彎,視線在慕毓芫臉上流連,一本正經道:“方纔若是扎着的是腳趾頭,你又怎肯爲朕包紮呢?還好,還好。”
聽得皇帝連說兩個“還好”,慕毓芫也是忍俊不禁,嫣然笑道:“呵,皇上怎知臣妾不肯?不然,再把腳上也扎一下。”
“宓兒……”明帝突然放柔了聲音,目光也有些纏綿,伸手摘下她鬢上的東菱玉束髮長釵,一頭及腰的長髮頓時瀑布般散開。髮絲遮出小半片淺淡陰影,掩蓋住皇帝的眸色,看起來有些朦朧不真切,“朕----,好久沒見這樣笑過了。”
慕毓芫微微垂着頭,輕聲道:“皇上是累了,歇息一會罷。”
“是啊,朕累了……”
慕毓芫聽着皇帝低聲喃喃,任由他將頭埋在自己的懷裡。不過無論如何努力,也找不到以往融洽無隙的姿勢,無聲的適應着,始終還是感覺有些生硬。彼此走到今天這一步,早就已經不能再回頭。只是裂縫既然已經生成,縱使再用心用力去彌補、遮掩,終究還是有一道痕跡,有些東西永遠的消失了。
中秋佳節之日,也是金晽公主的生辰。照着往年的慣例,中秋晌午之時,明帝都要預備一次家宴,單獨給愛女慶賀生辰。有着生辰這個藉口,金晽公主遂將杜玫若請進宮來,兩個人多時不見,再次重逢都是分外歡喜。
金晽公主換了新衣,絳紅色的寶仙結花廣袖吉服,鬢壓一枝新折的朱蓼花,其間珠環玲佩,耳上一對細銀線蜜蠟瓔珞珠。因爲已經及笄成年,裝飾自然比幼時華麗,兼之心情愉悅,更是襯得她眉目嬌美,宛若一株亭亭玉立的含苞新荷。此時早攆退了跟前宮人,上前拉住杜玫若的手,嬌嗔道:“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回宮來了。”
杜玫若先行了個禮,起身笑道:“謝公主掛念,我又何嘗不是一樣?”
“起來罷,還行那些虛禮做什麼?”金晽公主笑着拉她坐下,嘆了一口氣,“你一回去就是三、四個月,也不說來回來瞧瞧,我自己都快悶死了。”
“我也想回來,只是----”杜玫若的笑容頓了頓,躊躇之間,忽而瞥見金晽公主腰間的掛墜,伸手拉起問道:“好精緻難得的珠墜,是皇上新給的麼?”金線橫傳交織,束着幾顆渾圓的彩虹黑曜石,被陽光襯出絢爛的七彩顏色,美得奪人眼目。
“不是----”金晽公主突而臉上一紅,“是慕母妃給的。”說着側了側身,輕輕拍掉杜玫若的手,“咱們好久不見,別管珠墜什麼的了,還是說說……”
“我不信。”杜玫若笑着搖頭,趁着金晽公主一個不留神,將珠墜兒解了下來,“若是皇貴妃娘娘給的,公主害什麼臊?不用說了,一定是慕家公子給的。”
“你別胡說!”金晽公主的臉更紅了些,伸手去奪,杜玫若卻巧身閃開了,只得恨恨分辨道:“我豈會佩着外間男子的東西,那不是私相傳授麼。當真是慕母妃給的,難道我還會哄你?”
杜玫若與她自幼相伴,彼此相熟,只將珠墜藏在身後不給,歪着頭笑道:“讓我來猜一猜。慕家公子得了好東西,自然要孝敬給皇貴妃娘娘,然後麼----”她笑着往桌子後閃躲,“皇貴妃娘娘心裡明白,所以就轉給公主了。”
“隨你亂猜,我不要了!”金晽公主又羞又急,索性賭氣。
“當真不要?”杜玫若故作認真,衝着金晽公主抿嘴兒一笑,“既然公主不稀罕這墜子,那我就把它扔掉算了。”邊說邊往窗口走了幾步,作勢朝窗外揚手。
“好了,好了。”金晽公主趕忙去攔她,軟和了口氣央道:“瞞不住你,全都被你猜到了,快還給我罷。”說完更是不好意思,幾乎快擡不起頭來。
“公主,皇貴妃娘娘的賀禮送到。”
“走,你也去瞧瞧。”金晽公主將墜子重新系好,低頭整理了會,又用束腰將墜線固定好,方纔拉着杜玫若出去。
果見兩個泛秀宮的小太監,一人手裡端着一個紅木漆盤。小宮女上前揭開紅綾,左邊是八個如意多喜金錁子,另有幾盒胭脂水粉、螺子黛等物,都是上好的佳品。右邊則是一枚精巧的赤金七星蓮子長釵,頂頭以靈芝爲形,釵身光亮可鑑,末尾串着七顆小巧靈動的玉籽珠,繁複而不失秀雅。
杜玫若瞧了瞧,耳語笑道:“既然分開着放,那釵肯定有些不一般。”
“你又來了。”金晽公主笑嗔了一句,拈起七星釵在手中細看,讓人將其餘東西拿下去,回頭道:“我去向慕母妃道個謝,你也跟一起去?”
“不了,我去反倒礙事。”杜玫若抿嘴一笑,頗爲揶揄。
“那你等着我,一會就回來。”金晽公主果然不再堅持,吩咐宮人備輦,自己轉到偏殿書房,對着銅鏡將七星釵簪好,方纔挽着臂上流蘇款款離去。
杜玫若看着車輦行遠,估摸着大致時間,帶上入宮前預備好的東西,自側門步行繞到淳寧宮。朱貴妃閒極無聊,正在自個兒塗染蔥管似的指甲,手邊堆着好幾盒蔻丹,櫻桃色、玫瑰色、牡丹色,五彩繽紛的凌亂排列着,煞是蔚爲可觀。也不回頭看人,只顧翹起白皙的手指,半日才問:“你替本宮瞧瞧,哪個顏色襯身上衣衫?”
“依臣女看----”杜玫若極有分寸的打量着,朱貴妃一襲煙霞紅泥金五瓣牡丹雲錦通袖長衫,下穿淺黃色雲紋撒金紋鳳仙裙,加上頭上珠釵華貴,已是奢華明麗至極。因此稍稍琢磨了一下,笑道:“若是用正紅色一類,只怕被娘娘的衣衫所掩蓋,反倒不能顯現得見。莫若用稍帶粉紫的玫色,比之衣衫稍冷一些,既能跳出來,也壓得住煙霞色的虛浮,豈不是兩全其美?”
“嗯,甚好。”朱貴妃很是滿意,便取了一瓶玫瑰紫的蔻丹。
“娘娘,且等一下。”杜玫若婉聲一笑,從懷裡拿出一枚玉蟬型小盒子,輕輕擰開來,裡面是大半盒玉色瑩透的香膏。
朱貴妃瞧了瞧,問道:“這是玉梔油?”
“是。”杜玫若遞近些給她瞧,笑道:“平常的那些玉梔油,風吹吹就不好了。這是哥哥在外省得的,聽說能三日不掉,娘娘不如試一試?”
朱貴妃依言一試,先將蔻丹染在指甲上,末了晾乾,再用玉油覆上一層,果然油亮如水,不似平日那般死沉沉的。兩隻手對着比了比,大喜問道:“這盒子很好,本宮向你買了吧?”
“娘娘不嫌棄便好,哪裡還敢再要賞銀?”杜玫若拿起絹扇替她扇着手,立在旁邊回道:“娘娘對臣女照顧有加,心裡一直很是感激。原本想着,若能陪娘娘說說話、解解悶,縱使談不上報答,也算盡了臣女的一份心意。”說着稍作輕嘆,惋惜道:“如今看來,竟然也不能夠了。
“本宮也聽說了些,還不都是賢妃搗的鬼。”朱貴妃一聲冷笑,甚是不屑,“她又算得上什麼人物?哼,不過仰仗着皇貴妃那邊,就連自己的份量都不知道了!”
杜玫若緩緩低下頭,眸光朦朧道:“不怪別人,都是臣女家中有事。”
“這也沒什麼難辦的,回頭讓寅雯求個情,本宮再替你說兩句,也就回來了。”朱貴妃側首瞧了一眼,曼聲問道:“你哭什麼,莫非在家中受了委屈?縱使杜夫人懶怠於你,不是還有你爹爹麼?”
杜玫若勉強微笑,淡聲道:“爹爹娶了三房姨娘,哪裡還有空管我?再說,我從五、六歲就進了宮,還能剩下多少父女情分?不怕娘娘笑話,前些時日回去之時,爹爹險些沒認出我來,可見連樣貌都已模糊了。”
朱貴妃甚是唏噓,憐憫道:“嘖嘖,真是可憐。”
杜玫若忙謝了一句,拾起笑容道:“原是來給娘娘解悶的,反倒說這麼些閒話,娘娘可別見怪。”側眸看了看窗外天色,“時辰不早,臣女在這兒瞎扯,倒是耽誤娘娘的正事,晚上還有賞月宴席呢。”
“沒事,你陪着說話也不錯。”朱貴妃又瞧了瞧指甲,水滑瑩透的玫瑰紫,果然與身上紅衫相得益彰,因此頗爲自得。自個兒想了一會,擡眸笑道:“也罷,晚上你也跟着寅雯過來,咱們一塊兒說說話。”
“是,只要娘娘不嫌厭煩。”
“厭煩?”朱貴妃忽而冷笑,“厭煩的人自然有,不過卻不是你。”說着嘆了一口氣,撇嘴道:“罷了,提起來就讓本宮添堵!”
見她如此說,杜玫若自然不便急着走,因問道:“娘娘身份如此尊貴,難道還有敢給娘娘氣受?若有那樣不知高低的人,娘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朱貴妃聽着很是合意,順話笑道:“呵,可不是麼?不知高低!”
於是又說笑了一陣,杜玫若方纔告辭。回到映綠堂時,金晽公主早已等候多時,從裡面迎出來,抱怨道:“你去哪兒?都等你大半天了。”
杜玫若攬着她進去,溫聲笑道:“上次我的手被燙傷,得貴妃娘娘賞賜藥膏。難得今日回宮來,惦記着娘娘的情意,所以去答謝了幾句。”
金晽公主“噢”了一聲,不以爲然道:“你從小跟着我一塊兒長大,朱母妃是母后的親妹妹,算起來你也不是外人,還那麼客套做什麼?”
杜玫若笑道:“呵,都是沾公主的光。”
金晽公主性格單純,並不多在小事上計較,轉瞬忘了不快,又拉着杜玫若說起閨閣女兒私話。兩個人說說笑笑,很快說到天色擦黑。小宮女打起簾子進來,請示道:“公主,中秋晚宴已經預備好,這會兒過去麼?”
“嗯,讓人備好車。”金晽公主揚聲吩咐,站起來整理着身上衣衫,忽而“啊”了一聲,拍手笑道:“對了,前幾日父皇讓人給我裁新衣裳,我還照着從前那樣,也給你裁了一身,等着我給你取出來。”
“公主……”杜玫若擡眸看着她,有些怔忡。
十五之夜,皎潔的月兒渾圓無暇。大約是有些許雲絲圍繞,將那玉盤似的圓月籠出一團瑩透光暈,周遭繁星閃爍,也沾染上一層柔和靜涼的氣韻。杜玫若嗅着風中的幽幽花香,只聽一串金鈴聲順着夜風飄來,漸近漸清,小太監高聲唱諾:“皇上駕到,皇貴妃娘娘駕到!”
“譁”的一聲,妃子們全都站了起來。
杜玫若扶着金晽公主起身,靜靜看過去。皇帝一身赤色五爪金龍緙金絲華袍,頭上紫金冠頂珠明亮,彷彿也沾染上今夜的清涼月華,透着少有的親和氣息。不過,皇帝身旁的女子殊色照人,似乎更加奪目一些,幾乎快要讓人睜不開眼睛。
大約養病大半年的緣故,慕毓芫的膚色越發膩白,此時被月華籠罩,更是生出一種融雪般的瑩透之色。滿頭青絲猶如墨緞似的,挽成九鸞盤桓髻,側鬢一支展翅銜珠鳳凰紋赤金步搖,每翅翅尾皆嵌有殷紅瑪瑙石。她嘴角含着一縷微笑,雙眸燦燦如星,與皇帝並肩攜手坐下,一舉一動,都彰顯出二人的妥帖融洽。
“怎麼了?”金晽公主回頭,低聲問道:“玫若,你方纔在嘆氣?”
“沒有……”杜玫若輕輕搖頭,見金晽公主仍是懷疑,遂輕聲笑道:“難不成是公主想着什麼人,自個兒在嘆氣?”
“別瞎說,這麼多人!”金晽公主一臉羞赧,悄悄打量了周圍一圈。
二人湊頭說笑的樣子,顯得特別親密。謝宜華遠遠的瞧在眼裡,看了一會,側首朝新竹低聲道:“四公主身邊的人,是那個侍讀杜玫若罷。中秋團圓之夜,她不在府上陪着家人,怎麼反倒有空閒進宮?”
“是她,錯不了。”新竹仔細看了兩眼,小聲道:“不過那丫頭機靈的很,上次娘娘送她回去,心裡不見得樂意,沒準正懷恨着娘娘呢。”
“呵,或許吧。”謝宜華淡淡一笑,擡頭正好撞見朱貴妃的目光,雖然臉上含着嫵媚笑意,卻不見得有多友善。她知道彼此素日芥蒂太多,只做沒有看見,隨手揀了一粒新鮮的白玉葡萄,漫不經心的剝着細皮。
當夜,皇帝自然宿在泛秀宮。謝宜華原不在意這些,沒有皇帝在,反倒樂得更加輕鬆自在。宴後回到鍾翎宮,領着十一公主與跟前宮人,在院子裡賞月玩樂了一會,便揮散衆人早早安歇下。
秋風涼爽宜人,一夜好眠。
謝宜華素來早起,因見十一公主還在靜靜安睡,不想驚動到她,遂自個兒輕手輕腳下榻。平日裡,也無甚要緊事。左右不過是下棋、看書,再或是繡花之類,只是藉以打發時光而已。擺上黑白子琢磨着,轉眼便是大半上午,稍稍乏味,遂扔了棋譜問道:“新竹,馥兒還沒起來麼?”
“起來了,奶孃正給公主洗臉呢。”新竹自外面進來,走近俯身道:“娘娘,昨夜淳寧宮出了點事,楊婕妤被掌嘴了。”
“嗯?”謝宜華稍稍疑惑,她知道朱貴妃的脾氣,找楊婕妤的茬兒是遲早的事,因此只問道:“總得有個緣故罷,爲着什麼呢?”
“先前的時候,朱貴妃不是賜過夜明珠麼?”新竹嘆了一口氣,往下說道:“昨天宴席散了後,朱貴妃嫌晚上月色不夠亮,突然想起那珠子來。於是派人傳話,說是跟楊婕妤借一下,擺一夜賞月,等到天明就讓人還回去。”說着搖了搖頭,“娘娘你想,楊婕妤豈敢不答應?
“呵,不用說了。”謝宜華猜到七、八分,笑道:“必定是那珠子碎了。楊婕妤如此不珍惜,沒準還是有心弄壞的,實在是太沖撞貴妃娘娘了。”
“正是。”新竹不由一笑,又道:“朱貴妃大發雷霆,非說楊婕妤是故意的,原本團團圓圓的中秋夜,弄碎珠子咒她不得團圓。還說使壞東西不要緊,不該惡毒咒人,當即拿了楊婕妤,掌了好幾十個嘴巴。奴婢聽說,楊婕妤臉都淤血腫了,着實嚇人,只怕好些日子見不得人。”
“哎,也是個蠢人。”
“娘娘是說----”新竹正疑惑着,見她站起身來,對鏡抿了抿鬆散雲鬢,彷彿是要出門的樣子,忙問:“娘娘,要出去麼?奴婢讓人預備車輦。”
“不用。”謝宜華揮了揮手,連新竹也不帶,自側門而出,不到片刻便趕到泛秀宮內殿。慕毓芫正在抱着小皇子逗玩,五個月大的嬌小嬰兒,粉嘟嘟的招人喜愛,一雙烏黑眼珠似水銀般靈活轉動。忍不住輕輕捏了捏,憐愛笑道:“好惹人疼的孩子,將來長大必定像足皇貴妃娘娘,不知道多清秀雋朗。”
“如今還小,還不知道淘氣呢。”慕毓芫貼着小臉親了親,眸中盡是溫柔,回頭看了一眼,笑問:“怎麼,你也聽說了那邊的事兒?宮裡的消息就是傳得快,一會兒功夫就全都知道了。”
“聽說,楊婕妤傷得不輕?”
“嗯。”慕毓芫點了點頭,摟着小皇子輕拍走動,“不過,我也沒有去瞧過。哪個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顏?幾十個耳光下去,還能有好看的麼?我想她正傷心難過着,多半是不想見人,只讓人傳話安撫了幾句,送了一些東西過去。”
謝宜華點了點頭,嘆道:“貴妃縱然心裡有氣,也太下狠手了。”
“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慕毓芫朝西面瞧了一眼,微笑道:“眼下她不便跟你我鬧開,只好拿着旁人撒氣。不過大節慶的日子,鬧出這樣不愉快的事,難道皇上知道就高興麼?”說着微微搖頭,“真是----,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哎,嬪妾也覺得奇怪。”
“你也?”慕毓芫面色疑惑,大約是抱的有些手痠,於是將小皇子放到牀上,“朱貴妃就那樣的脾氣,一向都是不大懂得轉彎。莫說是對別人,便是在我跟前,還不是沒有半分婉轉,有氣也是照樣的生。”
“不是。”謝宜華搖頭嘆息,“昨兒宴席上,嬪妾瞧見四公主的侍讀,就是先時回家去的那個杜玫若。原本讓她回去,也是因爲太過伶俐的緣故,剛纔還疑心,昨夜的事情是她挑唆的。不過聽娘娘一說,嬪妾反倒想不明白了。”
“嗯,我也見着了。”慕毓芫微微一笑,又問:“只是,你又不明白什麼?”
謝宜華在牀沿邊坐下,逗着小皇子玩了一會,回頭道:“娘娘不是也說,節慶日鬧出事情來,皇上多半會不高興麼。這個杜玫若太奇怪,到底是在幫着貴妃呢?還是在給宮裡沒事添亂?如此一來,她又能落下什麼好處?”
“好處麼,自然是有的。”慕毓芫淡淡微笑,思量了一會,“那丫頭雖然伶俐,如今也不常在宮裡,難道回來就是爲着生事?認真說起來,也不過是咱們疑心而已。”末了又道:“不過,既然你這麼說,今後便讓人多留意一些。”
謝宜華笑道:“但願是嬪妾多心,沒事最好。”
“你既然來了,也不能閒着。”慕毓芫自旁邊取來簸籮,內裡一件正紅色連綿如意瑞芝紋小兒肚兜,含笑遞過去道:“你的針線比我好許多,如今每日照顧着小瀾,半步也離不開,更是沒有空閒。別的衣裳也罷了,貼身東西還是自己做的好,所以辛苦你幾日,拿回去替我做完罷。”
“倒是可以----”謝宜華故意頓了頓,趣道:“不過等到做好,嬪妾可要向問娘娘要手工錢。”說得兩個人都笑起來,停了一會,“娘娘也太客氣,嬪妾早就做了兩件,正要問娘娘滾什麼邊,正好一塊兒弄妥當。”
“你看弄罷,自然都是好的。”慕毓芫笑容微斂,彷彿生出些許落落疲憊。
“嗯,那好。”謝宜華也漫漫看向窗外,空氣裡已經盡是秋意,風裡漂浮着香甜的金桂氣味,似有還無,讓人身心皆爲之鬆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