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樣可不行。”皇后親自沏茶端過來,對明帝嘆道:“芫妹妹位分太低,以後的日子,肯定不會清靜。她自幼以來,何曾受過那樣的委屈?”
明帝拿着茶蓋劃弄茶水,颳得沿口發出刺耳的聲音,“朕原想着先不要太招搖,打算過些時日再冊封,如今看來是等不得了。”側首吩咐王伏順,“傳朕的旨意,頒六頁金冊和玉印,冊慕貴人爲宸妃,那些酸文腐詞,趕緊讓內閣的書呆子去寫,另外你再到各宮都傳一遍話。”
皇后又道:“昨兒皇上就去了一會,眼下還要不要過去?”
明帝默不作聲飲着茶,半晌才放下茶盅,“此刻不得空,朕先到啓元殿一趟,你過去瞧瞧,需要什麼裁定着就是。”
皇后也並不深勸,領着宮人們恭送明帝出得大殿,吩咐文繡道:“你去把吳連貴傳來,另外着人預備好車輦,準備沐華宮去一趟。”文繡答應着出去,不多時便回來,身後跟着一個綠袍青年太監。
“吳連貴。”皇后朝下看了看,溫聲道:“從今兒起,你就是正四品的總管太監,專門服侍新冊封的宸妃娘娘。”
吳連貴有些茫然,擡頭道:“宸妃娘娘?”
消息傳到雲曦閣,新派來服侍的宮人們都歡喜不已。慕毓芫倒沒多大驚訝,只淡淡說道:“沒什麼可熱鬧的,各自下去做事罷。”宮人們皆有些悻悻,卻也不敢反駁。
“皇后娘娘駕到!”
“姐姐,怎麼又親自來了。”慕毓芫上前相迎,拉住皇后的手。
皇后笑盈盈握住她,手上的雙環翡翠鐲子滑下來,襯得手腕有些嶙瘦,“妹妹你剛進來,怕你沒人使喚,特意帶了個人來服侍你。”說着往身後喚道:“吳連貴,過來叩見宸妃娘娘。”
“吳連貴?”慕毓芫心裡閃過一絲驚訝,原來昔日舊僕還在宮中,沒想到皇后如此細心,旋即微笑道:“難爲姐姐,處處都爲我費心。”
“娘娘…… ……”吳連貴聞聲擡頭,滿眼都是不可置信,失聲顫道:“奴才……奴才吳連貴,叩見宸妃娘娘……”
慕毓芫淡淡微笑,“你先下去,起來罷。”
二人並肩進了寢閣,內堂與臥寢之處用一架錯格隔開,或是古意花瓷,或是玉石擺件,稀疏錯落,別有一番清逸雅緻趣味。內堂正中懸掛一副春日錦繡圖,花中亭子間斜倚着一名淡妝美人,眉蹙春山、眼如秋水,正在揚起團扇撲着彩蝶兒。那畫工極是精緻巧妙,美人栩栩如生,竟仿似要從畫裡撲出來一般。
皇后於牡丹鸞鳥團刻椅中坐下,擺弄着案頭的珠花盆景,環視了一圈,朝慕毓芫微微一笑,“當初,也不知你喜歡什麼樣的。讓別人弄又不放心,想了半日,索性照着你從前閨房的模樣佈置,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難爲姐姐費心,比起從前還要更好些。”慕毓芫取了一盞木樨清露,往清水裡倒了幾滴,花露甜香之氣悠然散開,“記得你愛喝這個,嘗一嘗味道如何?”
皇后依言飲了兩口,稱讚不已,“不錯,香而不膩。”只是其意似乎不在於此,略微沉吟又道:“昨日皇上回到鳳鸞宮,氣色很不好。晚膳的時候,還是悶悶不樂的,我也不便問他,想來是因爲妹妹你罷。”
慕毓芫反倒一笑,問道:“姐姐是來問罪的麼?”
“我知道,你心裡有些彆扭。”皇后搖了搖頭,又道:“只是現在,你已經是皇上的妃子,過去的事,不如都忘了罷。”
慕毓芫看了皇后半日,卻是長聲一嘆,“姐姐,你若是恨我、厭我,心裡反而好受些,又何必處處想得周到?難道只要是爲了皇上,做什麼你都心甘情願?”
皇后不由一怔,勉力微笑,“好好的,怎麼這樣問。”
時光隔斷記憶,彼時的英親王妃端方文靜、氣華秀雅,立在一彎皎潔圓月下,雙手合十,靜靜許下心願。看她那認真的樣子,忍不住上前取笑,“想什麼呢?莫非,想要給姐夫添個小王爺?”
她羞紅了臉一笑,嬌色頓生,“你以爲自己小,過兩年也該嫁人了。”
“那又如何?”
“還能如何,到時候啊……”年輕的英親王妃尚帶少女稚氣,拉長聲調取笑,“到時候,讓你嫁一個厲害的妹夫,別的倒沒什麼,只是先要生七、八個孩子再說。”
“看你胡說,我告訴你娘去!”
誰曾想,竟會是今日的格局?慕毓芫的思緒一路掠過,沒多久自己嫁了人,恩愛時光不過兩、三年,他便因病早早逝去。懸樑尋死無果,又輾轉生下那個孩子,如今卻再次入宮,一切都似做夢般不真切。
----絲蘿託喬木,果真如此麼?慕毓芫轉眸看向皇后,那恩愛和賢名的背後,到底藏有多少苦處?而自己,今後的路又該怎麼走?是寂寞老死在宮中,還是如其他女子一般,在皇帝面前爭寵獻媚?或許當初死了,對大家都好些。
“皇后娘娘!”文繡打起簾子進來,急道:“娘娘,方纔奶孃來說,五公主發燒哭得厲害,娘娘趕緊回去罷。”
皇后忙道:“怎麼回事?”
“姐姐莫急,我跟你一起過去。”慕毓芫趕緊站起來,吩咐雙痕跟着,陪着皇后步出寢閣,大殿外早已停好金頂華蓋流珠鳳輦。
清風從車簾縫隙逸進,溫差使得說話時呼出團團水汽,氤氳如淺雲瀰漫,恰似皇后語氣裡的淺傷,“生柃兒的時候,足足鬧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生下來,如今還是時常三病兩痛的,想來這孩子也不是有福氣的。”
聽她說的甚是傷感,慕毓芫忙勸道:“姐姐,怎麼說這樣的話?小孩子哪會不費點心,先前養寅雯時也辛苦,慢慢就好了。”
皇后避開她的目光,淡聲道:“嗯,本宮想太多了。”
鳳輦行至映綠堂門口停下,文繡等人上前攙扶着二人下車。進到內殿,奶孃正抱着五公主不停的走動,五公主已哭得小臉通紅、鼻息急促,儼然是高燒不退的跡象。不待皇后問話,太醫先上前回稟道:“皇后娘娘,五公主恐怕不是尋常發燒。以微臣的一點愚見,多半是胎內帶來的病根,餘氣未消所致。”
皇后甚是焦急,忙問:“你撿明白的說,到底是個什麼病症?”
太醫有些誠惶誠恐,垂首問道:“微臣斗膽問一句,皇后娘娘在懷胎之時,可曾時常憂思,仰或是整日不能安眠?”
“嗯?那會如何?”
“皇后娘娘明鑑,胎兒和母親本是一體,如若母親在懷胎時心緒不寧,或是憂思過度、飲食不耐等等,便會讓母親身體虛弱,生下來的胎兒也時常發病,根源都是懷胎時種下的病根,因此----”
皇后神色不動,平聲道:“沒事,你接着說。”
太醫躬身垂下頭,小心翼翼回道:“因此五公主的病症,並非一劑可治,唯有慢慢的調養着,一點點將胎內帶來的餘毒散去。微臣等人,自會盡心尋求醫治良方,只是能否痊癒,還要看五公主的體質了。”
“你的意思是,寅柃她----”皇后的聲音有些微顫,卻沒有再說下去,回頭朝慕毓芫說道:“這裡太忙亂,你先回去罷。”說完,便抱起五公主進了內殿。
文繡見慕毓芫愣在當場,忙道:“皇后娘娘精神不大好,有太醫和我們照料着,宸妃娘娘不必太擔心,還是先回去歇息罷。”
皇后的舉止有些奇怪,慕毓芫卻不甚在意,恍惚想到自己的孩子,也不知現在長得如何?聽見文繡說話,只是微笑道:“沒事,我也幫不上忙。既然皇后娘娘疲乏,還是先回去,替小公主祈福也好。”
文繡出去吩咐人準備車輦,剛到門口就“啊”了一聲,慕毓芫不知是什麼事,忙問道:“文繡,怎麼了?是誰在外頭?”
“是朕。”
慕毓芫稍微吃驚,不期會在此處與皇帝相遇,少不得上前行了禮,“柃兒有些不大好,怕姐姐着急,所以就一併跟過來了。”
“嗯,難爲你了。”明帝神色間看不出喜怒,似乎已忘了昨日的不快,擡手虛扶了一下,“寅柃有太醫照顧着,沒事的,你也不用太擔心。朕進去瞧一瞧,等晚間空些再去看你,先回去罷。”
“是,臣妾告退。”
回到雲曦閣,只聽裡面絮絮嚷嚷的聒噪,慕毓芫心中疑惑,卻見一名小宮女走出來,喜氣盈盈回道:“方纔王總管送東西過來,說是預備娘娘的冊封禮,堆了滿滿一屋子,大夥正在熱鬧……”
“嗯,知道了。”慕毓芫無甚興趣,不待聽完,便轉身去往偏殿。
偏殿有間小巧屋子,並不大,卻是三面通窗,因此特意佈置做書房。書案後頭整面牆壁都挖空做成書格,有成本的書冊,也有絲帛製成的長卷,各自分類存放。慕毓芫不禁要嘆皇后心細,隨手抽了一本翻閱,一頁一頁翻着,倒是漸漸心靜下來。
書房內幽靜無聲,時光悠然溜走。慕毓芫看了半日書,因覺脖頸間十分酸乏,便擡頭看了看天色,遂朝外揚聲道:“來人。”
“來了。”那邊有人脆生生答應,一陣腳步聲,香陶伶俐跑了過來,“娘娘,可是看乏了?方纔,南院的陸才人過來請安,怕擾娘娘看書,不讓我們通報,現在還坐在偏殿廂房等着呢。”
慕毓芫曾聽敬妃說過,沐華宮還住着一位陸才人氏,因沒有心思招呼鶯鶯燕燕,故而一直沒有見過。此時人都來了,總不好將其拒之門外,只好吩咐道:“去罷,請她過書房來說話。”
“嬪妾陸氏,給宸妃娘娘請安。”香陶上前打起珠簾,一名素藍宮裝女子欠身走進來,形態格外謙卑,襝衽禮畢道:“嬪妾愚笨,沒有拿的出手的東西,所以做了一些小糕果,留着給娘娘打賞下人。”
慕毓芫見其殷勤有加,也不好太冷淡,側身吩咐香陶道:“找幾個青瓷盤子,把點心都盛出來,大家嘗一嘗。”
不多時,香陶捧着青瓷蓮花托盤上來,內有粉蒸玫瑰糕、千層茯苓餅、綠豆糕、珍珠糯米糰等等,每樣都不算多,卻是樣樣精緻小巧。陸才人又站起身來,說道:“都是些尋常的東西,只怕不入娘娘的口。”
如此小心翼翼,倒是讓慕毓芫有些不忍,遂拈了一塊珍珠糯米糰,入口只覺甜而不膩、鬆軟可口,於是微笑道:“才人好手藝,果然是心靈手巧。”
陸才人忙道:“承娘娘不吝誇讚,嬪妾慚愧。”
慕毓芫仔細打量着她,容色僅中人之姿,眉目間很是恭順安靜,有一種本本分分妥當的味道。只是彼此間非親非故,如此殷勤客套,自然是衝着皇帝而來,想必已經把自己當着新寵,正盼着替她美言幾句。想到於此,淡淡笑道:“這糕點很不錯,才人回去再做一些,正好呈給皇上嘗一嘗。”
果不其然,陸才人欣喜道:“是,嬪妾謹遵娘娘旨意。”
這又算什麼旨意?但願,事情能夠遂她的心罷。慕毓芫在心內一笑,卻是懶怠再應酬,遂吩咐香陶道:“時辰不早,你送陸才人出去。”
“是,嬪妾先行告退。”陸才人反應極快,起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