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問題,冉敏卻還是耽擱了一下午。
主僕返家時,恰巧新進的原料也運達了作坊。
門外幾個夥計正忙着上下卸物,其中一人身型異常偉岸健碩,雙手靈活而有力,提託間,便將兩麻袋硝石輕鬆負於背上。
冉敏不禁駐足而觀,曹大見她好奇,便笑同她解釋:“姑娘,早前我說想同廖家郎君僱個助手,便是此人了。”
“這人年紀不大,卻長得高大,有一把力氣,膽色也佳。可惜廖家郎君嫌棄他不夠心細,且他又不願賣身,所以只在工坊裡幹些搬卸的力氣活。”
冉敏點點頭,並不追問。曹大忙吩咐車伕將馬車趕來。
馬蹄聲起,驚動了正埋頭苦幹的人。他們多數只是匆匆暼一眼,便繼續手中的活兒,只有那個壯漢卻停下步子,緊緊盯着駛近的馬車。
冉敏並未在意,同曹大交待:“今日的這批貨便罷了,以後我們只管向賣家要原料,另外還需增加的貨,我回去後,差人送條子給你。”
停頓片刻,冉敏又道:“廖先生那,還要辛苦曹管事安排人手。雖說我方纔勸了他幾句,卻難保他能聽得進去幾句。看他今天的情形,竟是個廢寢忘食的,我怕他沉迷起來,捨生忘死,若是出了什麼事,我萬死也難辭其疚。”
曹大忙應諾下來,正要送冉敏上馬車,突然看見正搬貨的漢子將貨物放下,三步兩步奔到面前,雙膝下屈,直直跪在冉敏的面前。
冉敏被唬了一跳,後退一步,拉住絹草,藏於曹大身後。片刻後,曹大倒是反應過來,雙手張大,護住冉敏,叱喝壯漢:“做什麼?雲緘!”
雲緘擡起頭,雙目凝視冉敏。他的年紀並不大,膚色古銅,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薄脣因乾渴而起皮,緊緊抿着,嘴角烏青,淡淡的法令紋隱藏於鄭重的表情中。
“賣身契!”他緩緩啓脣,將手指伸向冉敏,僅吐出寶貴的三個字。
冉敏一頭霧水,正準備詢問,卻見馬車的車伕跳下馬車,指着雲緘嚷道:“你不是今日在街上,被趕出醫館的那對兄妹嗎?”
冉敏恍然大悟,她這次瞞着冉家出外,不願惹麻煩,故而衝突之時,她同絹草全程於車廂之內並未露面。
車伕卻是見過這兩兄妹,雲緘朝車伕微微點頭,手指一點馬車,“認得馬車。”又朝冉敏一點:“認得聲音。”
倒是耳聰目明,冉敏問道:“你兄長見過花大夫沒?”
雲緘點點頭,說:“無恙。”彷彿嫌冉敏太過囉嗦,重新又將手伸出,重複道:“賣身契。”
他惜字如金,倒叫冉敏等人弄不明白他的意思。還是曹管事機靈,命人去取紙筆:“你想通了想籤賣身契?”
紙筆取來,契約寫好,雲緘卻又不幹了。他雙手撥開冉敏面前的曹管事,嘴裡嘟囔道:“不是你。”
他右掌似蒲扇,圈過冉敏身後,輕輕一提,將冉敏緩緩放在身前,又一指她,道:“是她。”
這回冉敏倒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將賣身契籤給我?”
“不用不用。”冉敏雙手亂擺。雲緘是她最應對不來的類別,言語少,二話不說直接上手,適才雲緘將她提拎起來,像拎小雞子似的,嚇得她心臟突突直跳。
“如果是爲了那二十兩銀子,你可別放在心上。那銀子是打你的人賠給你的湯藥費,我不過是令下僕說幾句公道話罷了。”
雲緘甚是固執,炯炯有神的雙目盯着冉敏,右手指着曹大手中的白紙,依然說道:“籤!”
一個執意要賣身,一個不願,曹大見兩人僵持不下,便忙輕聲勸冉敏:“姑娘,依奴看,你便籤下他吧。你不知道,這人恩怨分明,倒有股倔勁,姑娘既幫了他,他定是要報恩的。”
“依奴看,姑娘若是不愛用他,只簽下他,把他放在工坊裡,照常作這力氣活,每月月錢由奴來放,也見不着面的。”
冉敏覺得這主意頗爲中肯,讓曹大將筆墨端上,親自寫好賣身契,遞給雲緘過目。
雲緘也不看紙上文字,眼角一瞟冉敏,慢悠悠拋出一個字:“真?”
自然是真的,比金子還金,冉敏心中嘀咕,嘴上卻得解釋:“這契籤的是活契,爲十年,契銀二十兩紋銀,贖期不計年份。月錢是五百錢,月休兩日。可有意見?”
雲緘不語,點點頭,向曹大重新要了筆。
他執筆的姿勢倒是異常難看,隨隨便便拇指與食指一夾,猶如握箸般,彎彎扭扭卻筆畫分明的在右下首寫上一個雲字。寫完雲字,他便握筆而思,既不說話,也不移動。
大夥兒等了好半會,絹草忍不住在身後指尖捅捅冉敏,輕聲問:“姑娘,這大個會不會不識字?”
聲音雖小,奈何雲緘原本便耳聰目明,他握着筆的姿勢未變,卻被冉敏看出了他漸紅的耳廓。
“咳!咳!”冉敏不自禁咳嗽兩聲,另取一隻筆,緩慢而清晰地在面前紙上書寫了大大的“緘”字。雲緘貌似“漫不經心”的瞥了她一眼,才歪歪扭扭卻異常認真的在賣身契上寫完了自己的名字。
按好手印,車伕催着冉敏起程,時候已不早,冉敏與絹草重新登上馬車。珍娘那肯定瞞不過去,倒要想個藉口遮掩過去。
正思索着,卻覺車廂一震,車伕在外大嚷:“你怎麼上來了?”
冉敏忙啓簾往外看去,卻見原本車伕旁邊的位置上,大大咧咧,四平八穩坐着一個人。唉也!那不是雲緘嗎?
雲緘膽大,身手又好,冉敏同曹管事交待好,讓他跟在廖雲靖身邊伺侯。
他們兩講話之時,雲緘在旁站着,也不言語,冉敏以爲他已默許,誰想到他竟不聲不響,自作自張的跟在冉敏身後,眼見不錯,便躍上馬車,來個生米煮成熟飯呢?
忙命車伕停下馬車,冉敏嚴肅道:“不是已經說好了,我身邊不需要人,你以後根着廖先生便好。”
雲緘嘴一撇,道:“嘴欠。”
喲,你老兄還嫌棄起廖靖遠嘴欠起來。雖然那傢伙嘴是挺毒的。冉敏心中暗自點頭,嘴上卻不能拆自己的臺:“你既已簽下賣身契,便是我的僕人。主人說話,哪有僕人還嘴的理,更別說挑剔主子了。若是你不願聽我的話,那我將賣身契還你,你自去吧。”
更好,省得我還需將賣身契遞官府備案。冉敏巴不得雲緘生氣翻臉,負氣而去。
雲緘聽完這話倒是真有些生氣,那雙炯目越瞪越大,兩個拳頭握的緊緊,彷彿隨時都要向觸怒他之人抱以老拳。
冉敏心中惴惴,硬起頭皮雙目直視他,勢氣不如他,便雙手插於兩腰,昂首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絹草被她的氣勢感染,從車廂裡爬出來,抱住了冉敏的腰。“姑娘,您這小身子骨哪能跟那羣混男人比呢?快,快回來。”
車伕倒是沒想到這兩人異常地劍拔弩張,望望雲緘鼓起的健子肉,賠笑着岔開話:“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雲緘瞪大的眼睛卻忽然轉怒爲疑,冉敏的眼神慌張而倔強,眼珠黑白分明,清澈地猶如一泓清泉,令他身在此間,如沐春風。
他怔怔的凝視了幾眼方醒悟過來,慌不擇路跳下馬車,一個站立不穩,翻個筋斗,忙狼狽爬起,幾步朝來時方向而去,冉敏看着他的背影,倒是不由產生了幾許落慌而逃的意味。
於是,馬車上的三人相顧而視,不約而同的產生了一個疑問:“他怎麼了?”
絹草暗自得意,笑同冉敏說道:“那個漢子被姑娘的大義凜然嚇得屁滾尿流,真是活該,諒他也不敢再來了。”
冉敏一口氣鬆懈下來,覺得後背冷汗浧浧。天知道剛纔她有多害怕,萬一雲緘沒有被她的虛張聲勢嚇倒,而是對她揮拳相向,那她只得再向佛祖哀求一次重生了。
幾人沒閒空再計較,忙催着車伕快馬加鞭,沿些來時路回返。趕到耿家鋪子,正巧見珍娘眼巴巴扒着牆頭,可憐兮兮得望着兩人。
冉敏爬下馬車,拉着絹草幾個快步,從後門溜進鋪子,焦急的拉着珍娘問:“穿幫了嗎?”
珍娘搖搖頭,右手一指後院,“還呆着呢。”
冉敏見沒曝光很是得意,誇獎珍娘:“還是珍娘厲害。”
幾人一合計,便將衣服掩人耳目般選取幾件,一面返後院來會兩位嬤嬤。
兩位嬤嬤卻賴着不肯走,任憑絹草如何呼喚,只是有氣無力的應兩聲:“就來。”便又沒了動靜。
冉敏好奇,問絹草:“後院有什麼勾人的東西,引得兩位嬤嬤如此流連忘返的?”
絹草顯是忍着笑的,她瞟一眼珍娘,見到她憂怨的眼神,輕聲同冉敏說:“姑娘,你猜後院那兩處屋子是什麼住處。”
“什麼?”
絹草忍得極爲辛苦:“茅房。”
茅房?冉敏方有些悟了,便見絹草輕聲笑了起來:“怕是珍娘怕拖不過去,偷偷囑人在兩位嬤嬤的點心裡下了巴豆。這會兒,她們自顧還不暇,哪有閒功夫管姑娘選衣裳先的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