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陽裡的少年, 表情溫柔而憐惜,只是冉敏的心裡被恨填得滿滿,完全看不到少年這種表情, 面前的翟湛, 便是那個前世傷害她的人。
“你可以?你怎麼幫我討?爲我殺死害死我母親的罪魁禍首?還是爲了毀掉冉家?”
“哈哈哈!”冉敏冷笑着指着翟湛:“你也是一樣的, 不是嗎?爲了自己的目的, 照樣會犧牲自己身邊的人。冉家在我祖父眼裡算什麼, 翟家便在你眼裡是什麼。真可悲,你們這種人,永遠只有利益!利益!”
她踉蹌着退後幾步, 靠在牆上,喃喃道:“你們吶, 到底什麼是情, 一點也不懂。”
翟湛凝視着冉敏, 從頭至尾沒有移動過半分視線。這是最糟糕的冉敏,篷頭散發, 衣裳上粘滿泥土,雙目失神。
然而他卻完全惡厭不起來。從前到此,冉敏在他面前,向來堅強而智慧,她將自己困在築起的圍牆中, 令他觸摸不到。
如今的她, 卻像墜入塵埃的墮神, 身在沙之中, 連氣息也變作飛灰, 翟湛伸出手指可以觸摸到她的存在,想要攥緊在拳中, 又隨時隨風而散。
翟湛一步一步,向着冉敏靠近。絹草已被冉敏這副模樣嚇住,躲在桌後吃驚得望着翟湛。
冉敏依然毫無表情,直到翟湛緩緩靠近她,用邊將她摟到懷中,她仍然是這種狀態。
她像是爆炸過後的火藥,灰飛煙滅,看不到曾經存活的生機。翟湛卻真實的觸摸到了她的存在。
他緊緊擁着冉敏,半晌,方將她抱起向冉府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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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草緊緊跟上翟湛的步子,她知道翟湛此時所做的是正確的方法,冉敏已經失控,唯一能防止她傷害自己的方法,便是遠離冉府,遠離冉訓夫妻對冉敏的刺激。
府外是翟湛命人事先準備好的馬車,他小心翼翼將冉敏抱上馬車,輕輕放在鋪得軟實的墊子上。
“照顧好她!”
這句話是同御夫所言,御夫沉聲應道:“是!”
絹草一愣,忙喊住翟湛:“翟家郎君,你不同我們一起去?”
翟湛只是笑笑,望着冉敏所在,道:“放心,你們先走,我一會便來。”
他的笑意很淡,眼神中藏着種複雜的情愫,直到有一天,絹草才明白,這種情緒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殤”。
那一天,絹草透過簾間縫隙,望着翟湛用這種眼神送別她們,直到馬車消逝在街角,他筆直的身軀一動也未動過。
翟湛目送冉敏消失在街角,慢慢合上眼。再次睜開時,那雙眼睛已不復剛纔情緒,變得深遂而有穿透力。
齊氏的屋子便在艾園的東南方向,他施展功夫,暗中潛入,一路上竟沒有人發現他的行蹤。
齊氏的屋子很靜,大門緊閉。
翟湛推開門。陽光透過窗紙,斑駁樹影散落在屋內,微風搖曳處,便如張牙舞爪的樹精,向屋內之人示威。
冉訓坐在牀頭,懷中抱着齊氏。茜紗帳下,他的身軀模模糊糊,像迷失在紗霧之中。
聽見門聲,他似乎擡頭望了一眼翟湛,問道:“來替她討債的?”
翟湛點頭,“你都知道了?”
“唉!”冉訓長長嘆息,“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當日我不肯讓丫頭生下庶子,便知道。”
翟湛皺皺眉,問道:“什麼意思?難道你是故意的?故意讓阿敏去問沈嬤嬤,讓她知道她母親的死因?”
冉訓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道:“阿齊嫁給我五十餘年,所言所行,都是爲我,即使我曾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她也毫無怨言。”
翟湛沒有打斷他的話。
“二十年前,有人告訴我二郎的媳婦來歷並不簡單 ,我暗中派人跟隨,發現她的附近常常有不明身份的人仕出沒。經過查探,這些人,便是朝廷的人馬。”
“我自太傅位上而致仕,官場中事知悉甚速,而青州耿氏,我卻一丁點也摸不着頭腦。這樣的一個書商女兒,朝廷爲什麼要在她身上下如此大的功夫呢?”
“自耿氏來歸,與耿家交往漸少,在蔓姐兒出生的第二年,我聽到一個謠言。‘書中屋,乾坤境,上下五千年。’我不知道這個謠言從何而來,卻已收到朝廷打算對耿家動手的消息。”
翟湛口中默唸着這三句話,不禁脫口問道:“這三句話是什麼意思?”
冉訓被他打斷話,卻絲毫不生氣,這是他少有的脾氣,他通常都是獨斷而□□,容不得任何人觸動他的逆鱗。
“這三句話的意思?”他說道:“耿家有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可以斷乾坤,獲知上下五千年。”
“你想想,有誰聽到這個不動心?特別是那時候的啓帝,豈能讓這樣東西落到旁人的手中?所以朝廷在得到這個消息後,開始在耿家上下布棋,打算找出這樣東西。”
冉訓說完,似乎看了一眼翟湛的方向。
翟湛很配合的問道:“後來呢?”
這是個很稱職的聽者,冉訓滿意道:“他們並沒有找到這樣東西,所以自然而然的,把目標轉移到耿氏的身上。”
他將懷中的齊氏摟緊,彷彿怕她受涼,爲她蓋好被子:“便是在那個時候,阿齊知道了這件事。”
翟湛可以推測出事情的經過。據冉訓所說,齊氏那時得知耿氏被朝廷所監視的事時,第一時間,選擇了將耿氏與冉家分離開。歷來權勢,便是帝王項心,一旦沾之,家毀人滅,風雨飄搖的冉氏,再也經不起耿家的連累。
這在當時,並不容易。因爲當時的冉柏對耿氏用情頗深,若是硬來,護着耿氏的冉柏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激進的行爲。
齊氏所選擇的方法,便是挑撥冉柏夫妻的感情,在她看來,只要冉柏會嫌惡離開耿氏,那麼她的行爲,便成功了一半。
齊氏曾被冉訓所背叛,深深瞭解自己兒子的她,知道什麼樣的事,纔會令冉柏放棄,甚至轉而怨恨自己的妻子。
只要懷疑的種子一埋下,總有一天會發芽,長大,然後將冉柏與耿氏這種本不牢固的夫妻關係分崩離析。
果然,一年的時間,儘管耿氏再次有孕,卻並沒有阻止冉柏對她的疑心。
在激烈的爭吵中,耿氏臨盆。這一次的產子,也成爲她最後一次同自己的親生子女的相聚。
便如沈嬤嬤說的那般,齊氏出手,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女子,令兩個稚兒成爲失慈之孤。
冉訓依然牢牢記得那日滿手鮮血的齊氏失魂落魄對他說得話:“郎君不可以死!要有罪孽,便讓妾身去扛!要下地獄,也由妾身親去!”
便是這樣的情深深震撼了他,讓他再也容納不下第二女人。
齊氏所受的創傷頗大,自那時起,每次在屋中單獨見到冉訓,都會想起那時下手加害耿氏時的情景。她選擇與冉訓分房休息,一心一意撲在佛堂上,將事中的事,交給了大兒媳詹氏。
耿氏留下的遺孤,在冉訓的授意下,沒有人願意提及,這兩個孩子,原本就應該隨着耿氏被處理掉。
冉訓沒有這麼做,他知道,如果這樣做,會在齊氏的傷口上再灑一把鹽。然而他也不能讓齊氏見到這兩個孩子,故而雖然寄在齊氏處養着,實際卻只是由耿氏的陪嫁丫頭照料着。
只是沒有想到......
冉訓朝翟湛擺擺手,示意他上前。
翟湛依言所行,儘管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冉敏的殺母仇人,卻也知道,這是冉敏的長輩。
事情,原本便是一個矛盾着的產物。
“你應該知道,你做下這件事,同阿敏便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是,我知道。”翟湛說道,說得時候儘管冷靜,話音中,卻還是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冉家毀了耿氏,齊氏害死耿氏。這是冉敏要報的仇。翟湛卻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冉敏背上這個罪。弒親這罪孽,足夠冉敏在此後的下半生痛苦夢魘。
“或許只有我合適,”他淡淡道:“我是阿敏的未婚夫婿,只有我有資格,代替她這麼做。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她遠離仇恨和痛苦。”
“至於她的去向,我早有安排,有一個人,會比我更好的照顧她。哪怕我不在她身邊,只要知道她好好的,那便行了。”
他緩緩走向冉訓,走得很慢,因爲他知道每走一步,冉敏便會離他更近,然而不管他如何慢,距離總是一步一步在縮小。
他停在牀前,茜紗內的冉訓昂着頭望着他,彷彿想看清他的模樣。
久久,翟湛終於掀起茜紗罩。冉訓露出極微極微小的笑,“我很慶幸是你來殺我。”
他知道,只有翟湛能夠了解他所處的位置。身爲一個家族的族長,最重要的,便是保全整個家族的實力。既然翟湛要找禍首,那便不會對冉家其它人動手。
翟湛搖搖頭,道:“曾經我的兄長被啓帝所害,祖父和父親,爲保存翟家的實力,而選擇隱忍。當時若不是阿敏,說不定廖家,便會成爲翟家的犧牲品。”
“所以我如果是你,不會選擇犧牲自己親人的性命來保全其它的人性命。因爲不管活下來的是誰,他們都揹負着用自己親人的性命換取苟安的罪名。”
冉訓愕然望着他,看到他認真地眼神,微笑道:“冉敏真有福氣,竟有個少年郎如此爲她。”
這語氣,便是肯定了翟湛是冉敏夫婿的意思。
此時的翟湛卻半點也笑不出,因爲片刻之後,他便會成爲弒親自己未婚妻的罪犯,與冉敏天涯相隔。
他苦笑一聲,道:“只希望來世,我與阿敏不會這麼艱難。”
翟湛緩緩抽出了劍。劍鋒很利,閃爍着燿目的光芒。他的劍向來沒有猶豫,流光起,人命落,當這道光芒化作流星,便是冉訓生命的盡頭。
冉訓看着他的劍,稍稍擡起身子。他懷裡的齊氏並沒有醒,任憑冉訓抱着。
翟湛的劍依然沒有落下,冉訓突然笑了起來,不知想起什麼,笑得竟十分開心。
“讓我幫幫你吧!”他說完這句話,便歪着倒在牀上,懷裡的齊氏,也滑到了一旁。
冉訓的衣服迅速滲出血跡,翟湛有些吃驚,下意識捂住了他的傷口。
冉訓的傷口上有一柄匕首,直插心臟。
血出的很快,他的目光剛始閃亂,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翟湛將耳朵湊近他的嘴邊,聽到他極其艱難的說道:“我這一生,都在保護冉氏,沒想到......臨死,卻有人告訴我,我所做的,方法是錯的......”
“最後一次,便當我還你這個人情......”
漸漸地,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不聞。
血還在流,簇新的牀單上被染得淒厲。翟湛這才注意到,仰面躺在牀上的齊氏,嘴角帶着黑血。
她早便已經死去,是服毒而死,臉上卻安詳,不見半點悲傷。
這個女人所作所爲,令翟湛無法評價,她的愛太真,也太偏執,或許是這樣,自來強權的冉訓纔會被她所撼動,爲她放棄娶沈嬤嬤過門,最終也導致自己悲劇。
翟湛微微嘆息,打算將劍收起,與冉敏匯合,便在他轉身之際,突然聽道身後一陣東西碎裂的聲音。
“來人呀!殺人了!”一聲聲淒厲的呼救聲,翟湛知道,他被人誤會了。
他試圖抓住幾個僕人,解釋當前發生之事,沒料到,還未說,那些被抓住的人,便雙眼一翻,昏倒在地。
鑼鼓在敲響,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不得已之下,翟湛決定先行離開,再做打算。
絹草與冉敏被送到了榮記煙火鋪。
出乎她的意料,她曾以爲,翟湛會將冉敏帶離東津,卻沒想到,他將兩人送往榮記煙火鋪。
漫長一夜的等待,苦等冉敏醒來的絹草,便見到翟湛出現在榮記煙火鋪中。
此時的他,眼中充滿了疲憊,坐在牀前,低頭望着昏睡中的冉敏。
廖靖遠撥動輪椅,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翟湛淡淡道:“離開這裡,回到塞北。既然人死了,我便該承受這後果。”
絹草手中的湯藥被驚得落地,詫異的望着兩人。
廖靖遠注意到翟湛的手,雖然垂放在牀沿上,卻在顫抖。翟湛是戰場上的常勝將軍,十步屠一人,這樣的人,竟然會因爲殺了兩個垂垂幕年的老人而顫抖。
“你當真爲了冉敏,殺死了冉訓夫婦?”他毫不驚訝,相交十數年,廖靖遠完全清楚翟湛是怎樣的人。
翟湛沒有答話,將冉敏的手包在自己一雙手中。
“弒親這個罪太沉重,我不想阿敏以後的人生因這個罪名而受到半點傷害。”
“所以,你寧願爲她背上這個罪孽,哪怕從此以後,不能夠與冉敏在一起?”
廖靖遠向來不是個多話的人,然而那一天,卻不知怎麼,想說的話語源源不絕,如何也斷不了。
冉鬆懸賞捉拿他,說不定此時,已將此事遞到朝廷。而宋嘉繹正等待這個機會,很可能會利用此事,將他變成殺害前朝太傅的朝廷要犯。到時候翟家又是一場動盪。
翟湛在下定決心爲冉敏背上這個罪時,便放棄了同冉敏結合的機會。廖靖遠不明白他心中的想法,只是覺得,他這麼做,可悲得很。
冉敏不可能跟一個殺害自己祖父母的兇手在一起,這在當世,是不可庶之罪。翟湛明明知道,仍是這麼做了,可見冉敏在他心裡的重要性。
“我現在便要離開東津,祖父與父親尚在晉州,我擔心宋嘉繹會對他們不利。”他說道:“至於阿敏,請你幫我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