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翟湛又一次遣派使者與夷部交涉,這一次的交涉仍就沒有進展,只是聽說翟湛又在主營中發了怒。
冉敏仍舊沒能見到翟湛, 連同雲緘自那日起也消失在冉敏的身邊。
然而第二日, 冉敏的屋子裡, 卻出現兩位不速之客。
郭氏與邱氏。
冉敏與郭氏並不熟識。上一世, 雖然是婆媳, 冉敏接解更多的,卻是翟湛的祖母耿氏。
前世,翟且與長子翟涸一同死在那場陰謀之中, 郭氏悲痛至極,從此自囚於與翟且的屋子, 半步也不肯出門。
翟湛被交給耿氏扶養, 連同他的親事, 也是由翟平與耿氏親自張羅,冉敏除去成婚第二日到郭氏的房中拜見過婆婆, 此後再也沒有見過郭氏。
郭氏出身書香,容貌嬌好,舉止有禮,看得出,翟湛的顏容便是傳自她。
冉敏並不知道她們來此的目的, 疑惑着將她們請入, 張羅茶水招呼客人。
“塞北之上土地貧瘠, 並沒有什麼好茶。”冉敏將茶盞遞給兩人, 初到塞北, 物資貧乏,唯獨這茶盞, 是翟湛特意爲冉敏所留,雖然粗糙,好歹有了盞器,也方便冉敏待客。
只是他沒有想到,送給冉敏後,她竟沒有用過一次。也是,畢竟有盞無茶,再者翟家軍上至翟平下至普通士兵,全勒緊腰帶爲接下來的艱苦作打算,她自然也會享特例爲翟湛添麻煩。
郭氏接過茶盞,輕輕抿一口。是紅棗山蔘湯,顏色猶如胭脂,很是好看。湯已經涼過,然而卻並沒有喝到參的苦味。
“紅棗是上個月軍中分下來的月例,裡面加了些山參同蜂蜜,是我與雲緘到山中採摘回來,可還入得口?”
郭氏點點頭,又抿了一口紅湯,卻聽邱氏道:“姑娘還真不避嫌,雖是塞北,沒人管着,好歹也替將軍考慮考慮,莫讓人在背後譏諷他。”
郭氏皺了皺眉,但她向來不慣同人爭辯,一時倒想不到說什麼好。
冉敏倒覺好笑,“邱夫人這話,我倒第一次聽見。夫人也說,這是在塞北,便是在關內,哪家大家夫人出門,沒帶着幾個侍從保鏢的。若是有那說話難聽之人,誰知道是不是存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自不正,看人又怎可能不歪呢?”
邱氏同冉敏打交道兩次,皆落於下風,但凡風勢不利,冉敏便知道她的眼淚便是第二步。
果然,見說不過冉敏,她那雙見者猶憐的大眼睛,片刻便蓄滿了淚,對郭氏道:“娘,我可是爲了二弟着想,本沒有什麼惡意。”
郭氏雖也是愛哭之人,卻只是對翟且。大郎翟涸的婚事,她原本便不喜歡,是翟平與翟且強自定下。
她從來便認爲,大郎之死,緣起邱氏。若不是邱氏以廖家的名義相迫,逼原本已同佟家訂親的翟涸退婚,佟家也不會脅助啓帝制下毒計,將大郎害死。
只是大郎已死,邱氏又誔下翟家骨肉,看來大郎遺孤的份上,郭氏只能按捺住對邱氏的不滿,將痛失愛子之情轉移到月姐兒的身上,故而對邱氏也頗多寬容。
只是一旦涉及翟湛,郭氏的警惕之心大起,叱道:“你若是心裡真的有二郎,便不該胡亂傳言。”
邱氏第一次被郭氏訓叱,一愣之下,便不自覺收起了那道淚。
冉敏並沒有興趣介入郭氏與邱氏的婆媳之爭中,道:“郭夫人今日來,一定有要事,不妨請說出來。”
郭氏雙頰一紅,咳嗽一聲,道:“姑娘很聰慧,我也不必拐彎抹腳,我今日來,的確是有事情請求姑娘。”
對於一個命婦,如此放下姿態請求她人,按理說,那人應該受寵受驚,立刻答應她的請求,然而冉敏卻不置可否,望着郭氏,等着她的下文。
郭氏有些窘迫,強顏道:“這些日子,軍中是有些謠言,與姑娘有些關係。姑娘可知道,三日前二郎與夷部的交涉又以失敗而告蹤?”
冉敏點頭,卻不接話。
郭氏道:“軍中很多人,都說是夷部要的太狠,要求苛刻。”她望一眼冉敏道:“二郎的父親卻告訴我,是因爲二郎拒絕了夷部的聯姻。”
冉敏的表情依然沒有變,或許是之前已經從左三那得到風聲,此時的她,倒是格外的雲淡風輕。
郭氏有些看不清她,繼續道:“夷部族長止有一女,那日二郎到夷部商談事務之時,她便跟在族長身邊。第二日,族長便送來書信,說道夷部可以歸翟家軍所用,只是唯一的要求,便是二郎要娶族長之女爲正妻。”
翟湛拒絕過三次,甚至願意加上更苛刻的條件。只是對方彷彿認定了翟湛此人,三番拒絕翟湛的提議。
“這個消息,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郭氏道:“二郎要求隨行之人,不得外泄,我也是從丈夫那聽來的。”
“冉家姑娘,你知道二郎爲什麼封鎖這個消息,對嗎?”
如果放在前世,冉敏未必知道翟湛這個主意。今世她卻可以猜到。
因爲翟湛害怕。
害怕傷害冉敏。原本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得到一個強大的後援,他爲了冉敏,卻選擇了放棄。
翟湛知道,一旦消息走漏,這個影響翟湛的重要因素,冉敏,便會被視爲紅顏禍水,甚至可能遭到翟家軍將士的一致討伐。
所以他封鎖了消息,只是聲稱那是對方貪得無厭;所以這些日子,他沒有出現在冉敏的面前,生怕在這個緊要關頭,跟冉敏太過接近會招來不利於她之言。
“真是可笑。”冉敏淡淡道。
每次都是這樣,宋嘉繹也好,翟湛也好。總有旁人來勸她放棄,前有公孫氏,後有郭氏與邱氏。
“有什麼可笑的!”邱氏尖叫道:“你知不道,一旦消息傳開,阿湛的軍中威信,該受到多大的威脅?你又知不知道因爲你,翟家軍會損失多少軍力?我不明白,你究竟有什麼好,值得阿湛這麼對你?”
冉敏緩緩站了起來,“翟湛從沒有對我說過這些話。”
“因爲他知道,我向來拿得起,放得下。”冉敏已做出送客的手勢:“郭夫人此行的目的,我已知道。所以,若是翟湛有此意,請讓他親自來同我說。”
邱氏的傳話速度很快,翟湛很快便知道今日之事,不出一個時辰,便心事重重來到了冉敏的屋子。
冉敏與宋嘉繹的事,翟湛都知道。宋嘉繹最終選擇權力,與公孫氏結合,換取公孫家的支持。冉敏便成全他,主動抽身而退。
翟湛並沒有多少勝算,對於冉敏的感情似潭水,很難看到波動,卻很容易陷入冰封。他曾對冉敏說過,願意將心與她共享,卻仍然不敢保證,冉敏已對他動情。
他來的時候正值午飯過後,冉敏剛用過午飯,正在收拾碗筷。
這些日子,她一個人住在翟家大營東北角,婉拒翟湛派人伺侯,凡事她都親理親爲。冉敏的午飯很簡單,塞北風沙大,放不住東西,她便只煮一碗玉米飯,上面攤個鳥蛋,醃牛肉便是一餐。
翟湛頓時有些愧疚,他並不想冉敏跟着他受這些苦。
冉敏見過他倒是輕鬆一笑,便重新生火同翟湛下面。“你不用愧疚,雖然軍中這段時間困難,卻並不曾少我吃食。”
她將木柴伸入竈膛,用竹筒送風,很快竈堂裡的火便熊熊燃燒起來。
“阿敏,不如你回關中吧。回到東津,那裡有廖靖遠在,即便你不回冉家,也可以有去處。”冉敏握着竹筒的手上有繭,翟湛知道,這是跟着他來到塞北之後,才漸漸形成的。
冉敏頓住了,她握着竹筒,望着竈膛裡的火,問道:“你可真得要我回去?”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翟湛即使看到她的表情,也無法猜到她心情。
可是他卻知道,一旦冉敏回到關中,即便翟湛之後富貴榮華,也難與她繼前緣。
他是一軍統將,那又如何呢?他很清楚,對於一個窮途末路的軍隊來說,生存下去,纔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他不會選擇當唐明皇,也不會讓冉敏成爲楊貴妃。
心很痛,痛到他已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翟湛偏過頭,不願冉敏看到這樣的自己。
他想給冉敏的,並不是這樣的生活。
“走吧!”翟湛這一句話幾乎從牙根中擠出,“我明日便派人送你回去。”
“呯!”翟湛回頭,見冉敏已扔下竹筒走近了他。
“我不懂邱氏跟你說過什麼,我要等的,僅僅是你的回答。”冉敏有些氣憤,“你的記性不好,我曾經幾次同你說過,我不喜歡別人欺瞞我,哪怕是善意的謊言。”
翟湛肅然道:“我知道。也沒有打算再欺瞞你。”
有些事,不需要解釋,他知道,冉敏會相信他並不會用自己來交換夷部的兵力。宋嘉繹是宋嘉繹,翟湛是翟湛,即使兵末窮途,他依然能夠堅持住自己的本心。
他唯獨怕冉敏死去。
冉敏走近了他,很近很近,近到她呼吸之間,便能聽到翟湛的心跳。
“那麼,我現在問你。等這場戰役結束之後,娶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