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空, 灰暗而低沉。夕陽在暮靄中沉淪,換得殘月當空。
先皇崩逝,新帝登基已滿二十日。三皇子的軍隊從篷州的戰場上消失, 隱入地下, 隨時威脅着新朝。
新皇並沒有放鬆對政敵的傾軋, 加緊了對朝中舊臣的清除、拉攏。他的心腹翟湛在此時展露出鐵血手腕與強悍氣勢, 三皇子一派或死或下獄, 京城之中,一遍血雨。
宋嘉繹這幾日並示出現在冉敏的面前。絹草暗中打聽,只知道他是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去了。
冉敏知道, 他想等到新皇與三皇子兩敗俱傷,方坐收漁人之利。
張進走時只留下一段話:“我跟隨主子時, 他曾問過我, 究竟什麼時候, 他纔可以登上九五。我回答他‘三十年’。他雖是先帝遺孤,卻不被宗氏、朝臣認可。我認爲如此, 他所做之事,不亞於改朝換代。勾踐十八年滅吳,是因爲他有個獨立的環境,但是主子沒有。”
生活在陰暗中的苔蘚,不知不覺蠶食着大地, 假以時日便能將綠苔鋪滿整片庭院。宋嘉繹也可以, 上一世, 他隱忍下來, 的確在三十餘歲時達到了自己的夢想。而今世, 他卻甘冒風險,想提前十年做到。
他焦躁迫切想達到自己目的, 冉敏知道,或許此事與自己有關。她更知道,這場提前打響的戰役,或者有可能要了宋嘉繹及其跟隨者的性命。
或許,她接下來做的事,可以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冉敏低頭看着桌上的木匣。
這個木匣由烏木雕成,機關之上,只有刻着一片白雲。
一月之前,她飛鴿傳書,希望耿雲彬將這個匣子讓給她,條件是除去榮記煙火鋪外,她名下的所有產業。
耿雲彬託廖仙芝百里飛馬,不過區區大半個月,便將這個木匣送到了她手上。
耿雲彬並無贅言,大大一張信箋之上,只有一個大字“傻。”
冉敏只是淡淡一笑,便去仔細察看那個盒子。
廖仙芝比兩年前更削瘦些,再次見她竟比已往更爲沉默。她見到冉敏只是無奈笑笑,便催她去看那件木匣。
耿雲彬顯是極爲信任廖仙芝。冉敏顧不得再與她敘舊,便將木匣子端在手中,一面心中尋思。
她知道,耿氏的閨名之中,有一個“雲”字,這個木匣上的圖案,顯然與耿氏有關。
她皺着眉,不禁想起耿氏的遊記。
這個木匣,是通過耿氏的遊記找出來的,那麼這木匣上的機關,會不會跟耿氏的遊記有關呢?
冉敏不禁仰起頭,望着灰濛的天空,仔細回憶着書中的內容。
這本遊記,從開篇至結尾,基本都在記述一個過客在遊戲山河之時,所見所聞。有些是冉敏今生並未聽說過的。
然而其中有一篇遊戲卻特別奇怪,便是遊記的最後一頁。
這一頁,通篇寫滿了日期與天氣,冉敏細數數,竟有一百六十五個之多。
這會不會與木匣子有關呢?
一百六十五個,恰恰好便是遊記的篇數。
冉敏端詳着機關,旋轉的螺旋上,鐫刻着從一到九幾個字,一共三排,一模一樣。一、六、五,剛好三個,想到這,她幾乎有些躍躍欲試,想將這幾個數字拿上去驗證。
廖仙芝卻攔阻她道:“我倒覺得,這機關,不會這麼簡單,阿敏,你想想,若是這本遊記落到了與之不相干的人手中,那麼木匣子的主人要如何才能保護木匣子裡面的物品不被盜取呢?
故布疑症,或許給出一個錯誤的答案,可以殺死覬覦木匣中寶物的盜賊。
冉敏認可她的話。只是若不是這個,又會是什麼呢?
她若有所思望着木匣上的雲。
耿氏的遊記上也有天氣中記載着雲朵。
她頓時大悟,攤開白紙,將耿記遊記上那篇似序的東西,默寫了出來。
臘月初六,烏雲壓頂,欲雪;二月初二,雲從龍,有狂風......
冉敏執筆,將這篇序中所有有云的日期,都標註出來。
她嘗試着將這些日期變成數字,或將他們相加,或將他們相乘,或許他們相減。
日期相加的數,是一個三位數字,四七五。
冉敏擡起頭與廖仙芝對視。
廖仙芝也贊同這個數字。點頭道:“可以試試。”
“我阿舅說,若是機關打開的不正確,可能會毀了裡面的東西。”
“總比永遠讓這件東西隱藏起來好。”廖仙芝不知想到什麼,臉色有些難看:“有些事,雖然難以接受,但總比永遠不知道好。”
“阿芝。”冉敏直覺或許此事與耿雲彬有關,剛想追問,卻見廖仙芝擺手道:“總會過去的。現在你的事最重要。”
冉敏點點頭,或許之後,她可以去信問一問阿舅,如今眼前的事方纔最重要。
冉敏命絹草去準備樟木箱子,先人開機關時,爲防誤觸,開啓時總會將物品放入夾層之中,再用鐵箸觸發。
然而這道機關卻不行,他的機關由鐵輪組成,每一次撥動,都需要指力。
絹草原想自告奮勇,親自將木匣打開,冉敏卻不肯。
廖仙芝耐不得兩人磨嘰,拔拉開兩人,一把套上鐵盔,將手指伸入木箱中。
“嗒、嗒、嗒,”時間彷彿靜止,冉敏等人大氣也不敢出,緊張望着廖仙芝,空氣中只餘她撥動滾輪的聲音。
“咯嗒”。只聽一陣清脆的聲音,木匣的鎖竟然解開了。
不待冉敏反應,廖仙芝便徒手掀開了木匣。
沒有動靜。冉敏第一時間將廖仙芝的手扯出木箱,傾聽木箱內沒有任何聲音,方放了心。
三人擠在木箱周圍,輕輕撥開一條縫,小心張望着裡面。
空蕩蕩地箱子中,木匣裡靜靜擺放着一枚玉印。光線不夠,冉敏看不出,這,到底是不是耿雲彬口中所述的玉璽。
如何是,這麼這南陽皇室,竟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在沒有玉璽的情況下,利用假玉印,製出數十年的假聖旨。
這是宋嘉繹的機會,如果擁有玉璽,那麼他先帝遺嗣的身份,便有有利的支持。他可以指證,是今上謀朝攥位,陷害皇儲,從而否則太子的合法繼承權。
冉敏緩緩將木箱打開,將燭火湊近。
在火光之下,玉印的真容越來越清晰,潤澤的玉質漸漸展現出他的資態。
這是一枚螭紐藍玉,手持處被磨的光滑異常,螭紐微有小玷,螭腳處有一微小缺角。
正在發愣,突聽廖仙芝在身旁喝道:“快跑!”
冉敏的身體被劇烈向後拉動,她定睛看木匣,發現木匣竟然起了一絲藍霧。她顧不得想許多,忙將手伸入木匣中,將那枚玉璽取出,放入懷裡。
廖仙芝拉着她剛撲倒在地,身後的樟木箱子便突然爆裂,箱子的碎片四散,在她們頭上飛過,剩餘的部份則發出耀眼的藍光,燃燒起來。
冉敏覺得自己的手指灼燒般疼。一時顧不上想許多,推搡着廖仙芝同絹草,往門外跑去。
“煙霧有毒。”她忍着手指上的劇痛,吩咐絹草,快,去提水。
絹草應諾,低頭正準備出去,卻發現她的臉色極其難看。
她的右手手指,已變成藍色。
廖仙芝抽出短刀,握住冉敏的手腕,輕輕在她手上劃下一刀。
鮮血浧浧而下,卻是藍色。
冉敏漸漸感到呼吸困難,眼前的事物變得越來越迷糊。
廖仙芝咬着牙,將衣襟撕下,替冉敏捆住傷口,防止血液中的毒素侵入心臟。
可是這一切都是無用之功,冉敏仍舊支撐不住,身體漸漸滑下。
廖仙芝與絹草抱住了她。
“別忙”,冉敏虛弱地阻止兩人,“我恐怕熬不過今天。不如將剩下的時間將遺言交待清楚。”
廖仙芝咬牙道:“胡說什麼,你還年輕的很,有什麼遺言要交待。”
絹草哭地泣不成聲,在傷心中,只聽冉敏斷斷續續說道:“我曾欠過宋嘉繹三個人情,雖然口中總說將來要還他,其實並沒有行動。”
“我總以爲,我可以還他情的時間很多,只是造物弄人,他心在權位,我與他緣淺如斯。”
“我已活不長了,但這件事,是我唯一可以爲他做的事。芝姐姐,你是我如今唯一可以信的過的人,我想請你將這枚玉璽交給他。”
廖仙芝的眼淚已掉下來,她昂首不想冉敏發現她的淚,說道:“好,我答應你,只是,你有什麼話,最後想同他說麼?”
冉敏躺在她的懷中,靜默片刻,方淡淡說道:“我曾經想過無數次,將這柄玉璽交到他手裡,他是怎樣的表情。奈何我到底不是他,始終無法想象出他的表情。阿姐,如若你將玉璽交給他,便幫我記一記,宋嘉繹當時是怎樣的表情吧!”
她說完,慢慢閉上眼,道:“我與宋嘉繹無緣,無論幾世,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