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參六年, 南朝新帝宋嘉繹已在位的第六年春,冉敏在裂谷等侯翟湛歸來。
郭氏已派人催促冉敏三人,最後一次甚至派上自己的心腹。
翟湛今日便要載榮而歸, 這一切對曾是敗家之犬的翟家來說, 簡直是無尚光榮。
故而連久未露面, 只養花逗鳥的翟平也早早到會客廳, 一同等候翟湛歸來。
翟平尚且如此, 翟且又豈能落後。只是自己兒子太過於優秀,尚在壯年的他有幾分落寞。
原本,他以爲在這隻翟家軍中, 他纔是最高統帥。來到塞北之後,他曾因幾次作戰策務不同而與翟湛起爭執。
翟湛這小子, 也不知是跟誰學到的狡猾, 知道自己會已孝道來壓他, 便時不時搬出翟平做後盾,抄他的後路。
翟平一如既往支持翟湛, 不管是作戰策略,還是軍中權威,甚至連翟湛的娶妻之事,也一任憑之,一口回絕翟且提議的娶夷部族長之女爲妻, 冉敏爲妾的建議。
再加上翟湛的作戰策略的確行之有效, 郭氏又總在一旁纏着要他陪伴, 漸漸地, 他也息了這份雄心壯志, 乖乖陪着郭氏賞花弄孫,倒也是一番滋味。
“算了吧, 反正再怎麼雄,也是我兒子。難不成他當了皇帝,不封我做太上皇不成?”這麼想着,他倒舒心挺多,唯一令他不滿的是,冉敏的肚子。
沒錯,翟湛與冉敏成婚五年,還未育子嗣。說起來,雖說翟湛忙於軍務,無暇顧此道,然而一年之中,他們夫妻二人,還是有半月時日可以在一起的。
只是冉敏的肚子卻仍舊沒能鼓起來。這一點,郭氏不急,他這個想抱孫子的爺爺,卻是急不可耐,多番明示暗示郭氏去打探消息。
郭氏只白一眼他,拿起繡繃教月姐兒女紅。“那是人家夫妻兩之間的事,他們尚不急,你這個白當爺爺的,有什麼好急的。”
翟且賭氣道:“我不急,當初是誰哭着求阿湛別娶冉氏的。那時你便料到會是如今這個結果了吧!照我說,你到底有沒有驗過冉氏的元帕?這兩人到底是否圓房?且不是我說什麼?我先前說冉氏既長待在家中,那便讓我這裡派個人去侍候二郎,你又偏不許。你說阿湛二十幾歲的昂首壯年,怎麼可以忍得住夜夜孤眠?莫不是那裡有問題嗎?不行,你可得找個大夫給阿湛看看,若是真有問題,我們翟家的根便絕了。”
郭氏很是無語,拍着翟且的背道:“有哪個父親置疑自己兒子不行的?別瞎想!阿湛現在便要回來,你若貿貿然派個大夫去,被兒媳知道了,還以爲阿湛受了什麼重傷,豈不讓她擔心?還有,別在兒媳與兒子面前提什麼納妾的事,難道這許久,你還不懂二郎對冉氏的心?這兩個人便是不天天膩在一處,也沒有個人可以插的進去的。你便別費這個心,讓他們倆到頭來,還討厭你這個老頭子了。”
她迴轉身來,繼續指導月姐兒的女紅。
月姐兒只有九歲,翟且與郭氏的話,她大都聽不懂是什麼意思,母親不管她,她知道只有乖乖聽祖母的話纔是活路,於是,看到郭氏望向她,她便甜甜報以微笑,怯怯道:“祖母,這說我這禮物,叔父會喜歡麼?”
郭氏暗暗嘆口氣,這麼小的孩兒,便要爲自己的將來而打算,也不知道先前邱氏到底是怎麼教育這孩子的。好在二郎媳婦及時勸自己把孩子抱過來養,否則將來,也不知道會不會是個禍害。
她心裡這麼想,面上卻不顯,將圓繃接過來,仔細端詳月姐兒做的女紅。
是隻蒼鷹。手法雖拙,針角卻整齊,看得出,繡得的人十分盡心思。
月姐兒有些不好意思,道:“再難的,我便繡不好了。聽左三叔說,叔叔的軍隊,到過很遠的地方,戰勝過許多強大的敵人。我便想着,若不然,便繡只蒼鷹送給叔叔做凱璇的禮物吧。嬸孃說鷹在天空上是最厲害的王者,鷹裡萬里,飛揚翱翔千萬丈高。叔叔到過的地方,便像是隻有蒼鷹纔可以到的地方。”
郭氏慈愛的摸着月姐兒的頭,“月姐兒真厲害。”
她回過頭望着翟且,後者依然,她能夠感受到他眼中的情。夫妻幾十年,愛情漸轉爲親情,兩人便像是獨一無二的筷子,失去其中的一隻,另一隻無論與誰相配,都會感到異常怪異。翟且依舊嬌寵着她,自她嫁與他的那日而始。
她知道,這種感情直到死亡,也無法終止。她的兒子又何嘗不是呢?既然她可以明白翟且對自己的深情,爲何又要斬斷翟湛的感情呢?至少,曾幾何時,並不懂自己該爲誰而活的翟湛已找到自己生存的目標了,不是嗎?
冉敏在看信。
很奇怪,歸來前最後一封信,寫給她的人,並不是翟湛,而是廖靖遠。
信中的內容很簡單,正如那年冉敏寫信勸廖靖遠來塞北一般。
“十五年磨一劍,洗礪劍血恥。”
那一年,她許諾廖靖遠,終有一日會爲他復仇。正是這個諾言令廖靖遠心甘情願,蟄伏東津,靜心鑽研冉敏贈給他的火器技術。
所以當翟湛決定向大匡進發時,冉敏將北朝,指爲翟家軍最後的目標。
翟湛絲毫沒有置疑冉敏的提議。在夷部的神壇中,他親身體驗到冉敏火器的威力。
關憑翟家軍一隻,劍指北朝,那是癡人說夢。然而再加上冉敏火藥的威力,那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翟湛需要的是一個機會,一個異軍突起的機會。
翟湛的計劃在平穩中進行的十分順利,他成功將翟家軍的一支,靠上大匡,並且在北朝皇長子身邊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時間日積月累,翟湛在磨鍊中越來越能借由人性的缺點,來掌握一個人的人心。
絹草曾經問過冉敏,翟湛爲何能夠如此準備的猜透北朝皇長子的心理動向。
冉敏解釋道:“人性便是如此,總是覬覦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宋嘉繹是,北朝皇長子也是一樣。他們同樣的執念都在於那個本該屬於自己的皇位。”
只是,宋嘉繹最終最得了他想要的東西,北朝皇長子卻陷入別人爲他設下的陷阱中。
廖靖遠寫給冉敏的信只有兩行字,最後一行寫道:“公孫已役,南帝前念。北帝伏法,餘心勝已。”
暖爐的火焰很旺,冉敏輕輕將信箋拋入火中。
“絹草,額前便點上結香花吧。”
她知道,她再等不到廖靖遠,他的心願已了,接下來的日子該去哪都好,只要他還安全,便行。
“啌啌。”門被敲響。
絹草只當又是郭氏派人來催,忙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卻是邱氏。
一照面,她便揚起右手,將袖籠籠住絹草的頭臉。
袖中有迷藥,絹草軟軟癱倒在地,人事不知。
冉敏緩緩站起。
邱氏越過躺在地上的絹草,款款向冉敏走來。
“我倒是不知道,嫂子放迷藥的這一手活計,竟是做的極順溜。”冉敏輕輕笑,面色完全看不出驚慌。
邱氏最近言行奇怪,她看在眼中。
她總是心不在焉,甚至於無法好好照顧自己的女兒。以至於郭氏叱責幾次無效後,便親自將月姐兒帶回照顧。
這種現象,隨着翟湛的大軍漸漸接近北朝都城而越來越明顯。
甚至連絹草兒都可以分辨出她的焦燥。
冉敏有一種並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嫁給翟湛後越來越明顯。
每當翟湛對自己親近之時,邱氏盯着冉敏的眼神便格外銳利。甚至有一次,絹草在後山撿到被損毀的刻着冉敏生辰八字的小草人。
冉敏回憶着那個小草人,損毀的慘烈程序,讓人可以十分清晰的感覺到施法者對她的恨意。
翟湛爲軍事焦頭爛額,冉敏將此事瞞下,悄悄託左三進行調查。
正是這調查的結果,讓冉敏疑心到了邱氏身上。
邱氏不知道想起什麼,盯着冉敏,森森的笑。“阿湛就快要回來了,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你,只有我,可以陪着他蹬上那個位置。只有我有這個資格。”
冉敏有些好笑,“阿嫂,你還真是自負。”
邱氏今日穿着正紅宮裝,攙起高高的仙人髻,發上百花冠,極有宮妃風範。
她撫平肩上霞披,道:“誰說不是呢?否則你以爲翟家爲何能放棄佟珍,下聘娶我爲媳,光憑一個廖道芳?”
她喃喃道:“我以爲自己慧眼識金,選中翟涸作爲自己的終身歸宿,誰知道那個傻子只記得自己的前未婚妻。他毀了我的一生,翟家毀了我的一生,我爲什麼不能讓他死?”
邱氏突然擡起頭,雙目死死盯着冉敏,一把掏出袖中匕首,指着冉敏道:“是你!是你破壞了我的計劃!翟家曾經承諾過我,會償還欠我的榮華,他們毀了這一切,便應該付出代價。”
冉敏冷冷望着她,道:“做錯這一切的人是你,你本來應該有個丈夫,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是你自己貪心作祟,毀了這一切,怨不得別人。”
“那阿湛呢?”邱氏手中的刀離冉敏越來越近,嘴角含笑。“你毀了我第一個希望。可是阿湛出現了,他像是知道我的心願一般,窮盡畢生心力,力爭上游,甚至幾年不回家,只求換得軍中功勳。”
每當這個時候,邱氏的淚便會聽話的順着她的情緒乖乖流出眼眶,此時,卻沒有。
她的面目猙獰,滿眼血絲,“偏偏又是你,爲什麼你老是要擋着我的路?你想跟宋嘉繹在一起,便老老實實的做他的宮妃便好,爲什麼又要同阿湛說你不願意與別的女人共分一個夫君?若不是你如此說,他又怎會完全不理會父親安排給她的婚事,只老老實實等着你?”
這瘋言瘋語,倒是冉敏沒預想到的,她皺着眉,冷冷道:“嫂子,便是你奢望給阿湛做妾也是不能的。別說是阿湛,便是父親也不會允許阿湛娶自己的寡嫂。這對他來說,是污名。”
正在上升期的翟且怎麼可能讓前途一片光明的兒子,未來的家主背上無倫之名呢?
邱氏已陷入瘋狂,完全聽不進冉敏的話,她囈語道:“我是帝女,阿湛是未來之主,我們兩個最是相配的。便是你,三番四次阻止阿湛到我帳營之中與我們母女共聚天倫。你是罪魁禍首!你是罪魁禍首!只要你消失,阿湛便是我的.......”
冉敏感覺到事態不妙,悄悄摸出了袖中火器。看邱氏這顛狂的模樣,看來只有先行一步離開,誘出邱氏,再將其捉住。
她舉起火器,對準邱氏頭頂。
邱氏的頭頂是一掌茜紗簾,冉敏打算將其打下,以紗暫且阻一阻邱氏,爭取逃跑的時間。
邱氏突然尖叫着揮舞着刀向她撲來。這幾乎無前兆,混亂之中,冉敏手中的火器響了。
邱氏的身軀一震,手中舉着的刀緩緩滑落到地面,她捂着胸中,滿臉痛苦地看着冉敏,鮮血不住從緊閉的五指中滲出。
冉敏的火器傷了她。不即多想,冉敏忙撕下衣襟爲邱氏包紮。
邱氏的傷很嚴重,子彈從她的右胸穿過,已乎穿透了她半個身子,能不能活下來,還是個問題。
冉敏將她放平,急着出門找人救治邱氏。
絹草還直挺挺的躺在門外,她中的是迷藥,會自動醒轉,而邱氏卻不一樣,每耽誤一刻,她生存的機會便減小一分。
只是冉敏太慌亂,沒有注意到四周的異常。在她跨出屋子的瞬間,便感到後腦一痛,瞬時,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