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腳下,大雪紛紛。楊樂天已經足足行了一天一夜,他承受着劇毒的煎熬和飢渴的折磨,以長劍爲拐,一步一步顛簸而行,只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裡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跡。
終於,楊樂天望見遠處一團粉紅,走近才知那是一片梅林,那梅花本已開得十分嬌豔動人,在紛飛的雪片中,另映出一番冰冷傲氣。
朦朧中,幽幽香氣,自那梅間散發出來。轉目之際,梅花林間出現了一個仙子,她一身白色輕幔,正款款走來,那不是花的香氣,那香氣是從這仙子的身上飄來的。
此時,楊樂天腹內劇毒突然發作,他再也經受不住,身子一軟,“撲通”一聲,倒在皚皚白雪之中。
待楊樂天醒來,卻發覺自己臥於一石榻之上,腹中劇毒似被削去大半。忽聞腳步聲漸近,步履輕盈,果真是一名少女款款而來。只見她一身輕紗,飄飄然然,柳眉秀目,玉頰櫻脣。特別是那一身的清純之氣,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超凡脫俗的美麗。
清澈如水的眸底一亮,那少女又驚又喜,“你終於醒了!”
楊樂天癡癡呆呆地看着她走近,忽然想起梅林間的一幕,脫口喚出:“仙子姐姐!”
少女臉上一紅,羞羞地低下了頭,柔聲道:“你已經昏迷了幾天了,來,先喝了這碗藥吧。”
楊樂天目不轉睛地看着少女那張仿若美玉雕琢的臉,“莫非仙子姐姐便是妙齡仙姑了?”然而,未及楊樂天想清楚,一勺藥已送至脣齒,他不假思索地吞將下去,雖苦在口中,卻似清露甘泉一般滋潤在心田。頃刻之間,一碗藥盡入腹中。
少女抿着嘴笑,她知道此藥可是比黃連還苦,然面前這人喝下去,居然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顧盯着她呆呆地看,看得她心如鹿撞。
“好了,你歇着吧。”
望着仙子姐姐離去的背影,楊樂天失神半晌,一心期盼她再次送藥來。怎料片刻之後,仙子姐姐真的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楊樂天反而板起面孔,嘟着嘴問:“又要吃藥了?”
“你還是怕苦了?”少女柳眉一揚,“還以爲你多勇敢呢?”
“怕苦?怎麼會,仙子姐姐喂的藥比蜜糖還甜呢。”楊樂天調笑起來,面對這樣的女子溫柔似水的女子,他打心底想說一些好聽的話哄她開心。
“那好,我再端一碗來。”少女這便要轉身。
楊樂天苦笑:“其實那藥很苦的,仙子姐姐還是饒了我吧。”
少女嗤的一笑,“算了,吃飯吧。”她從籃子中摸出兩個饅頭,姍姍來到楊樂天榻前,“梅山上沒什麼可食之物,少俠只好將就一下了。”
楊樂天接過饅頭,笑道:“怎生算是委屈了,有了這饅頭,此刻自是有美酒佳餚也不想了。”他一口咬下半個饅頭,幾乎是沒嚼就嚥了下去。怎想這一下竟噎到了,卡在喉嚨中不上不下。少女一慌,忙扶起他,連拍帶敲,總算將這口饅頭順了下去。
“是仙子姐姐救了我麼?”楊樂天剛緩過氣來,便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
少女微微點頭,“當時見你極度虛弱,又身中劇毒,便帶你回來了。”
“姑娘你是……妙齡仙姑?”
少女黯然,“當然不是。我怎敢與師父相提並論。”
“原來姑娘是妙齡仙姑的徒弟。我早該料到的。”楊樂天呵呵一笑,“我蒙仙子姐姐相救,大恩無以爲報。”
少女嘴角微翹,“你真的想報答我?”
楊樂天點點頭。
“那好,只要你聽話,在這裡乖乖養傷,不要到處亂跑,就算報答我了。”少女淺笑中,帶出一股冰霜之氣,但這股冰霜之氣並不寒冷,而是有着雲煙繚繞的感覺。
“遵命,仙子姐姐。”楊樂天繼續咀嚼手中的饅頭,這回他細嚼慢嚥,也想借機會多看上少女幾眼。這是他遇到的第二位女子,同樣是美,和柳瑩的美卻截然不同,這位梅山仙子獨有一股清純的仙氣,如泉水般清澈透明,令他難以抗拒。
“我不打擾你了,好好歇息,記住你答應我的。”少女轉身欲去,卻被楊樂天一把拽住,“仙子姐姐,楊某還有一事相求。”
“什麼?”少女回過身。
“我的一位朋友也身中此毒,現已命懸一線,仙子姐姐可否爲他醫治?”
少女皺了皺眉,面有難色,“他爲什麼不上山來?”
“他中毒已深,昏迷不醒,怎可前來?”楊樂天的手一直抓在少女纖細的腕骨,他內心焦急,掌上用力,也不自知。
少女被他握得痛了,卻不吭聲,只是嘆氣:“那我恐怕是幫不上忙了。”
“爲什麼?你能救我,爲什麼就不能再多救一個?”楊樂天握得更緊,少女終於忍不住掰開了他的五指,搖着頭奔了出去。
洞內又恢復平靜,楊樂天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收攏五指,自責:“一定是剛剛握痛了她,她才生氣走的。唉,她已經救了我,我不應再強人所難。”
深夜,那少女再次出現。她在門口徘徊半晌,還是選擇進來。原來她是怕夜風寒涼,特意送來了夾被,可她怕吵醒楊樂天,便輕輕地將被子蓋在楊樂天身上。當然,憑楊樂天的功力,早已感知仙子姐姐的來臨。
“仙子姐姐。”楊樂天又喚了這個名字。
少女微怔,以爲牀上的男人在夢囈,轉過身來,才發現兩隻深邃的眸子正睜得大大的看着她,自然被嚇了一跳。不過也只是一瞬,取而代之的是失神,因爲她看到男人那張英俊動人的臉,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着銀色的光。
“仙子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身子一搖,抽離了那雙幾乎淪陷進去的眼睛,輕啓櫻脣:“琳兒。”
“琳兒,好美的名字……”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該走了。”琳兒轉身離去,眼看就要沉入茫茫夜色之中,突然間,她回過身,柔聲道:“你……”
“楊樂天!”他那宏厚的聲音在洞內迴旋了良久,少女的倩影也隨之消失在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
楊樂天靜靜地躺在石榻上,回想起前夜,如夢似幻。少女清麗的容顏,甜美的聲音,還有她的名字——琳兒。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然而又是那麼切實的存在。因爲此時,琳兒就站在楊樂天的身邊。
“楊大哥,昨晚睡得還好吧。”琳兒的突然出現打斷了楊樂天的思緒,此時聽到琳兒喚他作“楊大哥”,更添了一份意外驚喜。
“昨晚……”楊樂天欲言又止,一時激動得說不上話來。
琳兒放下食籃,有些失落地道:“楊大哥,琳兒今天不能來陪你了。”
“爲什麼?”
琳兒低垂了眼睫,沒有多做解釋。清澈的眸子裡突然劃過一絲淡淡的哀愁,宛若泉水中漂浮着一片花瓣。
楊樂天也沒再追問。沒錯,這樣一個姑娘不好總陪着一個大男人,如今他傷勢已好去大半,是時候下山纔對。但這只是楊樂天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他體內劇毒原已侵得太深,身體元氣大損,尚須臥牀修養半月,才能活動自如。
琳兒默默離開後,楊樂天想掙扎起身,但身體卻不聽他控制,四肢癱軟,使不上半分力氣。他看到了琳兒眼中的惆悵,一顆心怦怦跳作一團,卻不得不老老實實的躺着,靜靜的等待。
這一天莫不是夏至,怎生那樣漫長?
楊樂天想起了慘死的父母、年幼的弟弟、嚴厲的師父,還有柳瑩、飛鳥。他心中有太多的疑問,爲什麼要殺我父母,爲什麼師父不認我,爲什麼柳瑩會不告而別,爲什麼飛鳥被人下毒?最後,他想到了琳兒,第一次在梅林中見到她的身影……漸漸地他眼皮越來越沉,酣然入夢。
待楊樂天轉醒,已是天明時分。朝晨寒涼的空氣撲進洞口,外面仍可聞簌簌下落的雪聲。今日,琳兒一定會來,楊樂天這樣想着、盼着。但盼到了午時,洞口仍不見那少女的白衣倩影。
爲什麼?爲什麼她還沒來?難道是琳兒有要事纏身,還是自己的性子太急?再等等,再等等就可以見到琳兒。但他越是如此想,思念就越發強烈。就這樣,他等到的只是黃昏的落日,盼來的是午夜的腳步,楊樂天的心都錐痛了起來,洞口卻還是黑洞洞的一片。
連續數日,門口的積雪怕是封住了入口,琳兒進不來了。少了琳兒的陪伴,楊樂天度日如年,但凡閉上眼睛,到處都是琳兒的影子。於是他試着運功調息,竟發覺身體已大爲好轉。是的,他可以勉強行動了。
來到洞口,楊樂天仰望天空,紛紛揚揚的雪片在灰白的空中飄蕩,瞬間染白了他的眉毛。
“中原的氣候果然於小島的不同。”他深吸了一口氣,決意去找琳兒。
“琳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不會有意外。”連日來的擔心都一併涌上心頭,雖然行動遲緩,步步深陷,但虛弱的身軀怎能抵住內心的焦急。劍眉中憔悴而緊張,星目中略帶憂鬱,紛亂的長髮在雪風中舞動,散落在他那寬大的肩膀上,幾分蒼茫,幾分野性。
簌簌的雪聲中隱約夾雜着啪啪之聲,那聲音很有節奏,但不知爲何每一聲都刺痛着楊樂天的心。莫不是琳兒……楊樂天腦中閃現出可怕的念頭。
楊樂天惶急地趕了幾步,循聲而來,直到跌在雪地裡。他不是被絆倒,而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面前的老婦人臉上除了厭惡和憤怒外,沒有絲毫的憐惜之情,手中梅節足有丈餘長,疾如風雨,毫不留情地鞭撻着琳兒的弱骨纖形。可憐的琳兒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眼裡滿溢了淚水,默默忍受着一切的痛苦。
“竟不知悔改,還偷偷逃走!”老婦人冷冷喝斥。
“琳兒知道錯了,願受師父責罰。”琳兒哽咽着。伴着梅枝破空的凌厲之聲,楊樂天眼見雪白的衣衫被梅枝劃開,剎那間鮮血浸染,紅梅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