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龜谷這一片宛如仙境的地方,楊樂天和琳兒已經住了一個月,然而,還不見那個醫術高明的主人歸來。
“聽說無痕和沁兒解散喚雨樓後,便放了微生霧,這前前後後都已過去四五個月,他差不多也該回來了。”楊樂天爲琳兒披上了他親手所獵的銀狐斗篷,關切地道:“穿上點兒吧,谷口這裡風大,你身子弱,要小心些。”
“不礙的,我想再多站一會兒。”琳兒用冰冷的手指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圍領,一襲銀色的髮絲宛如飛雪獵獵揚在身後。
“好吧,爲了念兒的病,就再多等上一會兒。”楊樂天的呼吸在冷空氣中蒸騰。
“嗯。”琳兒點點頭,輕輕靠上丈夫貼過來的身體。那裡面,有令人不畏寒冷的溫度,那溫暖令她舒心和踏實。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太陽緩緩下沉,直到消失在看不見的地方。
“我們回去吧,琳兒。念兒一定鬧着要娘了。”
聽到丈夫醇美的嗓音,琳兒點點頭,將最後一絲失望留在身後,同往常一樣與丈夫並肩同歸。
“咳,琳兒!”突然間,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後面叫住了她,她回首,就這樣毫無準備地看到了一丈外那個人。
那個人她很久沒見了,不知道是四年還是五年,琳兒此刻看見他的出現,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遙遠感覺。而此時,那個人也正向着琳兒走來,低低咳嗽着,腳步有些沉重,平平的臉有些嬰兒般的可愛,卻是略顯蒼白,有幾分憔悴。
“微生大哥……”琳兒的腳步凝在了原地,雖是滿心驚喜,但她眼中卻露出了幾分擔憂之色,“你怎麼了?”
“沒事。”微生霧走近,擺了擺手,“只是前幾日受了些風寒,咳咳,沒事沒事。倒是說說你……”說到此處,他擡眼打量了一下琳兒,忽地神色一黯,發現楊樂天的手指緊緊地扣在琳兒肩頭的白狐斗篷上,正面色沉靜地看他。
“你終於回來了,我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楊樂天微笑着,不多廢話,直接切入正題,“我們的兒子念兒病了,來龜谷找你給他看看。”
“噢,我說呢,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求於我纔來這谷裡看我?”微生霧搖搖頭,又彎腰低咳了幾聲,“你沒看我這自己也病了,怎麼給人看病?走吧走吧,別來煩我,我還要收拾一下這裡,好久沒回來住了。”他邊說邊往前走,故意在擦過琳兒身邊時,長長嘆出一口氣。
見丈夫被揶揄,琳兒一時詞窮,說不上話。楊樂天卻幾步趕上去,驀然出手扣住了微生霧的肩頭,不由分說,另一手猛地頂上他的後心。
“你這小小內傷,我幫你治!”楊樂天一語落地,忽覺手腕一麻,一股強大的內力砰然反衝至他的掌心。
俠客一驚,抽手定在原地,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那位世外高人轉過身來。微生霧漠然一嘆:“我都說了,我這是風寒。”
“真是風寒?”楊樂天諷刺地勾起嘴角,冷笑:“恐已入了心肺吧?”
“我的事還不勞你楊大俠操心。別忘了,我是醫仙,試問這天下間,還有什麼病是我治不好的?”
“哦?”楊樂天挑起眉稍,瞥了一眼在旁發怔的妻子,“你真的什麼病都能治好?”
“呵,你不信麼?”倨傲的醫者一手空端着,向着琳兒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就琳兒這一頭白髮,我不出三年便可讓她恢復如墨青絲。”
“不出三年,真的?你恐怕不知道,琳兒的頭髮已白了不止三年,她現在所有生長出來的頭髮可都是像這雪一樣的顏色。”
“這有何難?你給我三年時間,我必定會治好琳兒的這頭白髮,但是……”
“但是你要有條件。”楊樂天聽他口風一轉,立時猜到了醫仙的後話。那是他救人的規矩,楊樂天也不想總是破壞這規矩,欠人恩情,於是坦言道:“說吧,什麼條件?”
“條件是我要收琳兒做徒弟,留在這龜谷中學藝三年,不過這次我可以答應,你楊大俠也可留下陪她。可否答應?”
“還要治好念兒的病!”琳兒搶一步道,生硬的語氣稍緩,“微生大哥,你若答應給我的兒子治好那體弱的頑疾,我便答應拜你爲師,留下三年。”
楞了一刻,微生霧忽然抖着肩膀大笑起來:“哈,我真是吃虧,一個條件換了兩種病,這次是虧大了……咳,咳。”他邊咳邊笑,不再去看身後的夫婦,而是徑自跟着飛舞的落葉走向了龜谷深處。
又至飄雪的時節,灰濛濛的天空中簌簌而落,如一隻只白蝶般圍着雪中端坐的兩人翩翩起舞。那兩個人,一個神色飄然,雙手之間捧着個暖爐;另一個神秘莫測,用修長的手指夾着一枚冰冷的黑色棋子。
“白子圍城,吞了你這幾個兵,這局你是輸定了。”用手撥落了棋盤上的積雪,露出了幾個可憐的黑子來,微生霧看着棋盤哈哈一笑,那隻剛接觸過冰雪的手趕緊在暖爐上烘了烘。
“我看未必。”楊樂天堅定地落下一枚黑子,瞥見微生霧那畏寒的樣子,隨口問:“怎麼,這都過去一個月了,你的風寒還沒好?”
微生霧苦笑:“唉,這風寒頑固得很,你以爲治病都像你拔劍那麼容易?”
楊樂天鼻中輕哼一聲,眼睛盯着期盤,忽然黑瞳一亮,“告訴你,有病得治。”隨着最後四個字沉重地出口,俠客砰然從指間彈出了一枚黑子,笑道:“看吧,你不治病,這處氣門被我封死了。”
怔了怔,微生霧眼光逡巡着棋局,亦是一笑:“這又何妨,我醫仙是什麼人,氣門多得很呢。”正說話間,一子白棋溶入了棋盤上近一寸厚的積雪中,在那裡,他陡然開出了一眼新的氣門。
楊樂天看着那氣門不說話,眼中帶着笑意又落下兩子,忽然問:“你當年爲什麼要救吳陰天?你難道不知這傢伙是頭豺狼,會把你所有的氣門都堵死麼?”
“我知道。”眼睛裡已有了震驚之色,然而,那醫者仍是回答得坦然,“是因爲我師妹落花來龜谷求我。當年,吳陰天遭遇江武興的冷劍穿透左胸,落花見他一息尚存,便帶着他來龜谷苦苦央求於我。我見師妹存着一顆感恩的心,又答應了我開出的條件——不再出手害人,便救下了那隻豺狼。不過,我沒有想到,師妹後來沒有做到對我的承諾,反是繼續跟着吳陰天繼續助紂爲虐。唉,她終是害人害己啊。”
“害人害己,你的‘風寒’就是那豺狼所爲吧?”楊樂天低着頭,隨意地棋盤的新雪上添了一點墨黑。
“楊大俠,有些事情何須搞得那麼明白?”落下一子,微生霧說完:“累心。”一語落,他忽然伸出在暖爐是上烤得熱呼呼的手指點向棋盤正中,得意地一笑:“我贏了。”
“是麼?”楊樂天俯下身,在棋盤上吹了一口氣,倏地,被積雪覆蓋的一枚黑子露出頭來,“醫仙,你看這裡。”
“嘶——”瞪大了眼睛,微生霧抽了口涼氣,正巧就吸入了一片飛雪,冰得他舌尖發麻。“怎麼會……我記得你這裡明明沒有黑子的,怎麼會多了一枚出來?”
“那枚黑子一早就在這裡了,已經很久了。”楊樂天長身而起,緩緩道:“你別看它只是一個兵卒,在關鍵時刻卻有起死回生的轉機。正如我們沒有人可以獨活在這世上,我們需要友情,需要親情。我知道醫不自醫這個道理,所以這個東西——”他說到一半,伸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冰冷的圓球,“——送給你。微生霧,我們交個兄弟吧。”
微生霧眼冒金光,他是學醫之人,對這些能治病救人的東西有着特別的興趣。於是,他驚駭地張大嘴巴,跟着站了起來,“這是幻魄珠,傳說中的西域神珠,可治百病?”
治百病?若這珠子真有此效,我就不會帶着念兒來龜谷求你了……楊樂天向着飛雪吹了一口氣,將幻魄珠推到微生霧手中,“是否能治百病你試試就知道,現在這顆靈珠送給你了,希望你能用此珠救回更多人的性命。”
這次,微生霧沒有拒楊樂天於千里之外,但也沒答應和這個琳兒的丈夫做兄弟。因爲,倘若幻魄珠真能救回他的性命,他爲何還要尷尬地徘徊於心愛的女人與情敵之間……
無聲的風推開了谷底雅居的門。
那一日,琳兒和楊樂天來找微生霧去吃早飯,卻沒在雅居中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留下來的,只有桌上的幾本醫書、一盒丹藥、一張字條,以及一封信,還有楊樂天前日剛送出去的那顆靈珠。
抓起幻魄珠,楊樂天瞥了一眼,發現上面有未乾的血跡,他沒有說話,驀地笑了笑,又去看桌上的字條和丹藥。字條上寫明,丹藥是留給念兒的,每日一次,直到吃完這一盒,則病癒;另外也寫明瞭一種藥水的配製方法,用來醫治琳兒的白髮。
楊樂天看罷,又隨手翻了幾頁旁邊記錄詳盡的醫書,暗道:這傢伙果然醫術高明,原來他已找到了爲琳兒母子治病的丹藥。可是,爲何他不早拿出來,偏要……想到不解之處,楊樂天握了握左手的那顆靈珠,微微皺眉,擡起眼睛,正看見琳兒拿着微生霧留下的那封書信在兀自發怔。
“那上面寫了些什麼?”楊樂天問。
“你自己看!”
接過琳兒手上的信,楊樂天一楞,抖了抖手腕。那張信紙隨着他手指的震動盡情地在空中展開,然而,那上面居然空無一字。
“你說,那上面寫了什麼?”琳兒悶悶地反問。
楊樂天溫和地笑了笑,對着白紙朗聲念出:“琳兒,我走了,去一些我想去的地方。你想要的東西我放在桌子上了。此外,我已將畢生所學和積累的經驗盡數記錄在冊,就是桌上的那幾本醫書。好了,這裡的一切就交於你們夫婦了,希望你仔細研讀醫書,在龜谷中行醫施藥,繼承醫仙的衣鉢。珍重,勿念,微生霧字。”
聽完,琳兒忽然轉身,推開了雅居的門。
雪從看不見的蒼茫中飄落下來,先是零星的小點,而後是大片大片如棉絮狀地紛飛。琳兒站在門口,仰着頭,讓那些雪片在她溫暖的臉上融化。她不知對那個人存着怎樣的感情,只是覺得有種莫名的空虛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令她心慌。
這時,楊樂天從門內走出來,幫妻子緊了緊斗篷,順勢將手搭在妻子肩頭,五指深入到斗篷長而軟的狐毛中。過了良久,他纔開口勸了一句:“回去吧,琳兒,念兒若醒了一定鬧着找娘。”
然而,琳兒卻沒有理會丈夫的話,兀自睜着空洞的眼睛,凝望着頭頂紛揚而下的雪片,喃喃:“他已經走遠了吧……”
“要知道,有些人強留不來,每個人都有他的宿命,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已是做人最大的奢望了,你該爲他高興纔是。”頓了頓,楊樂天輕笑一聲,“其實,你也該爲我們高興,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隱退江湖、在這神仙般的地方隱居避世,不是更值得開心麼?”
“嗯。”收回眼光,琳兒頷首淺笑。
“走吧,閒事莫理,閒事莫問,從此谷外那片江湖與我楊樂天再無瓜葛。”青衣俠客擁着妻子,在飄搖的風雪中緩緩走上了玉橋。
忽然間,在他們頭頂現出了一片天光,那光芒明明是無色透明,映在飛雪上竟呈現了無數種斑斕的色彩。每一種色彩都與另一種色彩相交相織,形成了第三種絢爛的色彩。玉橋上,那些光怪陸離的飛雪圍繞着這對年輕的夫婦旋舞着,令二人宛如站在了仙界的虹橋上,恍如一夢。
番外(一) 之 殺手封心
踏風而來,踏風而去,原來最後他仍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他至少曾經擁有,那麼,便已足夠了。
枯葉在他腳下斷裂,那樣清脆地響聲,如琴音一般地在耳內破碎,奏出空寂的調子。“妹妹啊,只要你好,我這個哥哥便心滿意足了。”夜裡歡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暮秋清冷的空氣,再睜開時,那雙冰眸仍然凍結着,唯一的不同的是那冰眸中忽然涌出了某種異樣的情緒。
那種情緒令他猛然低頭,看向自己端着的手。原來就在他的拇指之上,一片黃葉不偏不倚地停落在那裡,如同一隻休憩的枯葉蝶。
“難道我真的錯了麼?”他在心裡這樣問着自己,手指輕輕一歪,目送着那片枯葉從他僵硬的拇指上墜落,悠悠盪盪地飄到了腳下。
是的,也許他真的錯了,或許,他根本沒有錯。然而,義父認爲他錯了,那就是錯,他是天神教的主宰,亦是他命運的主宰……
自從七歲登上神魔崖的那天,對於義父的苛責,那個曾經叫“夜寂”的小男孩都一一捱過,並且在那樣殘酷的訓練下,他的武功與日俱增,甚至超過了比他早上山幾年的孩子。但是在他十歲那年,他卻是再也挨不過了,因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封住了他一張燦爛的笑顏。
那是一個又悶又熱的夏日午後,烤紅薯的香氣在潮熱的空氣中蒸騰。幾個孩子圍坐在山坡上,吃着這頓“豐盛”的午餐。在天神教裡,他們平時吃得最多的就是野菜,即使教徒們吃着珍饈百味,也絕不會分給孩子們一分一毫,因爲這是神尊的命令。而今日,由於神尊女兒的生辰,陸峰特別賜給他們每人一塊這稀罕的美食——烤紅薯。
夜裡歡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捧着這塊寶貝的紅薯,默默品嚐着那軟糯的薯蓉,微粉的脣邊掛着一絲甜膩的笑。就在別人吃得正香的時候,他卻突地惦念起什麼,若有所思地停下了口——不知道妹妹還活着沒,若是活着,又能否吃到這麼香甜的紅薯呢……
“哼,不就是一個破紅薯麼,有什麼好吃?”不屑的言語從十二歲的男孩口中說出,楊雲仇歪了歪頭,隨意在紅薯上留下一記月牙形的齒痕,似是無味地嚼着。
“誰說的,這紅薯多甜啊,可比我家鄉的好吃多了。”江武興一面反駁着,一面狼吞虎嚥。
“唉,我這塊不甜呢。”四人中唯一的女孩發了一聲嘆,邊用手指一點點撥去紅薯上皺巴巴的皮,一臉愁眉。
“沒關係,我的甜,我們換!”夜裡歡嘟嘟嘴,和煦地一笑。這山上的每一個女孩子,他都當妹妹看,當妹妹去愛護。
“好!”柳飛儀立即答應了夜裡歡的提議,不禁勾起小小的脣角,流露出了一絲得逞的笑意。她拿自己手中這塊已經吃了大半的和夜裡歡那塊還剩大半的換,顯然是得了便宜的。而正當她欣然接過夜裡歡手中的紅薯時,卻見到一個剛吃了兩口的紅薯滑過眼前、被狠狠擲到地上,滾了一圈的泥土。
“哎呀,可惜了!”
女孩惋惜地大呼,夜裡歡和江武興同時轉過臉來,驚訝地看着楊雲仇一腳踏在地上的紅薯上,發狠似地將這寶貴的食物在腳底踩爛。發怒的男孩漲紅了臉,猩熱的眼中噴着嫉妒的火焰,“你們看看他們大人都吃的什麼,山林野味,美酒佳釀,憑什麼、憑什麼讓我們就吃這些?竟欺侮小孩子。”
聞言,柳飛儀背過身去,自顧捧着兩塊紅薯,匆忙地向嘴裡塞,這刻能有如此美味吃果腹,她纔不去管那麼許多。多年在妓院成長的經驗告訴她,到手的東西不要,一會兒就不一定是自己的。
“吃吧,噎死你!”楊雲仇的話如石子般地從空氣彈起來,驚得坐在地上的黑衣男孩一楞。夜裡歡擡起烏黑的眼眸,看向那個跺着腳咒罵的楊雲仇,沒有插上話。
“算了,雲仇。”江武興舔淨了手指,嘻哈着勸:“義父不是說以後要是我們爭氣,就封我們做護法麼,到時候什麼美食吃不到,別不要生氣啦。”
“是麼,我有生氣麼?”楊雲仇將那怒氣壓在眼下,眸子一轉,忽又壓低了聲音道:“哎,武興,剛纔我可看見兩個教徒拎着只兔子說晚飯下酒,我們不如去偷一些過來吧?”
“偷?”聽到這個字眼,其餘三個孩子均是被嚇了一跳,江武興登時捂上了楊雲仇的口,“噓……這事兒若被義父知道了,可就不得了啦。”
“放開我!”楊雲仇一下打落了江武興的手,“怕什麼怕,就咱們四個知道,誰都不說出去,還會有誰知道,有什麼好怕的?”
“還不怕?”柳飛儀心滿意足地吃完了手裡的大半個紅薯,站起來提醒:“雲仇,聽說你被帶上山來時候可是因爲爬樹遭過義父一頓暴打,在牀上足足躺了半個月吧。鞭子的滋味你還沒嘗夠啊,不怕?難道你把這事忘了,真被摔傻了?”
“我……哼,一羣膽小鬼!”楊雲仇被噎得面上一紅,賭氣:“你們不去,我自己去!你們若是誰說了出去,我一定用劍割了你們的舌頭。”說罷,他提起長劍,在岩石上“噹噹”劈了兩下,氣呼呼地跑開了。
“哎,雲仇!”江武興拾起佩劍,發足欲奔,卻被夜裡歡喝住:“武興,別去追!雲仇不會真去的。”
“就是,他那種膽小鬼,只會說不會做。”柳飛儀奚落一句,摩挲着橫放在膝上的小劍,嘆氣:“還真是想不出兔子肉的味道呢?”
“這個簡單。”夜裡歡站起,從石旁抓起自己的劍,在走過江武興身邊時突然頓住,抿着的嘴角咧開了,露出了一個純真的微笑:“晚飯就讓大家吃上兔子。”
看見那樣的笑容,江武興一怔,眨了眨忽然迷糊起來的雙眼。這個小他四歲的弟弟雖然不善表達,卻是他們幾個孩子中最愛笑的那個,而此刻那男孩臉上的笑容竟如皎月般得明亮照人,令他眼前出現一大片璀璨的光影。
“裡歡,你要……”反應過來,江武興意識到不好,再脫口驚呼卻是晚了,那個黑衣的弟弟已然在畏日下縮成了一個黑點。
經過一個下午的苦練,幾個孩子都已經身心俱疲,在別人去沖涼的時候,一個身穿黑衣的孩子悄然離開了隊尾。夜裡歡飛快地奔到山陰處,在那些長草橫生的地方,費了大半個時辰,才尋到了那小東西的蹤跡。長眸一凝,他一劍飛出,閃電般地穿入長草之中,跑過去舉起了他的戰利品——劍上掛着一隻兔子,熱血順着兔子肚腹上的劍孔淅瀝流下。
“開飯了!”
黃昏時刻,負責煮飯的男孩端上了一鍋熱氣騰騰的兔肉時,江武興、柳飛儀還在屋中比劃着白天的招式。而這刻,他們聞到久違的撲鼻肉香,手中的劍和柳枝全都掉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鼻子湊到了桌前。
“好香啊,裡歡,晚飯真的有兔肉啊?”柳飛儀已然經不住那香氣的誘惑,提了筷子從熱鍋中夾了一塊。
“這塊大的是我的,別和我搶。”江武興一頭撲了過來,筷子都沒握穩,就往鍋裡攪去。
“什麼啊,你要讓着我,這塊是我的。”柳飛儀將筷子一合,夾住了江武興伸過來的筷子。頃刻間,鍋中如滾起了沸水,兩副筷子在裡面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奪戰。
經過一番較量,柳飛儀僥倖取得了勝利,她揚起筷子,把筷中的兔肉挑得與自己眉毛一般高,“看,我贏了。”
“你贏了,我自愧不如。”故意輸給柳飛儀的江武興並不覺得難堪,而是向着柳飛儀豎起了大拇指,誇讚。他另尋了一塊兔肉,悠然自得地放在嘴裡,讓那滿溢的肉香慢慢滲入齒縫,他這才忽然想起什麼,嚇得差點兒沒將含在嘴中的半塊兔肉吐出來。
“裡歡,這兔肉你是從哪兒來的,不會真是……”江武興的下半句話含糊在嘴裡,怎麼也說不下去了。然而,夜裡歡卻是在笑,從容地笑:“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
話到此處,但聞“砰”地一聲,楊雲仇突然慌慌張張地推門而入,他旋即反手合了門,身子軟軟地靠上了門板,氣喘吁吁。
“你怎麼了,雲仇?”柳飛儀詢問的目光落在了楊雲仇身上。
楊雲仇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沒怎麼啊,沒怎麼……”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畢竟是十二歲的孩子,做了虧心事那袖中的手指還在不停地抖,可他卻努力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太餓了,就、就一路跑回來吃晚飯了。”
“雲仇,我們衝過涼後,就沒看到你,你幹什麼去了?”江武興舉着筷子問,眼睛還在那鍋兔肉中巡視。
楊雲仇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屁股向椅子上猛地一坐,“我去找夜裡歡了啊,沒見他來沐浴,就去找他來幫我擦擦背呢。對啊,裡歡,你怎麼沒來沐浴,去哪兒了,讓我好找。”
“我……”夜裡歡咬咬嘴脣,靦腆地一笑:“我去準備食材,今天輪到我當值煮飯,所以早點兒回來了。喏,快吃吧,飯都涼了。”
“好,正餓了,看看你會做……”說到一半,楊雲仇盯着面前的一鍋兔肉登時白了臉色,剛提起的筷子“啪”地一下就掉了,“這、這是兔肉?”
“嗯,你中午不是說想吃這個麼?”夜裡歡無害地向着他微笑。
“我沒說過,沒說過。”楊雲仇連忙搖頭,屁股“騰”地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把這該死的東西拿走,我不吃!我要吃野菜,我只吃那個,只吃那個!”
他驀地提高着嗓門,從喃喃到吼了起來,身子向後一步步地倒退。“哐”地一聲,楊雲仇的手臂無意間撞上了牆邊木製的牀柱,立刻疼得他皺起了英氣的眉。
牀柱下,有紅色的液體滴在了地上。
“雲仇?”夜裡歡將那抹紅色看在眼裡,上前幾步欲擄起兄弟的衣袖,偏在這時,門被從外面推開了,進來了一個人。
聽到聲音回頭,夜裡歡和其他三個孩子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動作,匆忙站成了一行,齊刷刷地跪在了那人面前。
而此時,那人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倒活脫脫像一頭不怒自威的獅子,何況那隻獅子現在發怒了,正對着幾個十幾歲大的孩子咆哮。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回義父,孩兒們在吃飯。”年紀最長的江武興戰戰兢兢地回稟。
“哼。”陸峰一甩袍袖,踱到桌前,瞥了一眼那鍋正冒着熱氣的兔肉,冷冷地開口:“有教徒說丟了只兔子,當真是被你們幾個小鬼偷了來,好能耐啊。”
此話一出,幾個跪着的小身子同時一抖,江武興撞着膽子再次拱手:“義父可能是誤會了,這兔子……”
提到這兔子的來源,武興卻不知道如何去說,畢竟兔子是夜裡歡搞來的,他還不敢當着陸峰的面替夜裡歡扯慌,只得用探究的目光睨向旁邊的黑衣男孩。而夜裡歡卻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楊雲仇,他看到了雲仇那左搖右擺的身子,看到了兄弟衣袖下那隱隱滲出的鮮紅,驀地心中一動。
“這鍋兔肉是我煮的。”夜裡歡仰頭承認,儘管他努力發出了高音,但那生澀的聲音中難免夾着一絲顫抖之音。然後,他握緊了拳頭,逼自己吐出後面幾個字來:“是的,這兔肉是我偷的。”
“你承認的倒是爽快。”陸峰逼近幾步,揮起一掌,毫無徵兆地摑在夜裡歡的臉上,大叱:“你以爲我會信你麼?”
一怔之後,夜裡歡挺直了跪立的身體,頂着臉上火辣辣的痛,認真地道:“不管義父信不信,事情確實是我做的,歡兒只想……只想讓大家吃點兒好的。”
他這一句話說得半虛半實,但至少後面那半句確是他的心裡話,所以說話時的底氣不自覺就增長了幾分。同時,他既然認下了錯誤,就已做好了承擔後果的心理準備,故而他剛剛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反倒平和下來: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總要有人站出來認罪。況且,雲仇他一向很怕疼的,尤其是看到鞭子時,就跟老鼠見了貓似地。哈,記得上次武興還拿此事來笑話他,說是他既然害怕鞭子害怕成這樣,以後就去求義父賜他一條鞭子作兵器……
一念至此,夜裡歡竟在這個五雷轟頂的時刻笑了,雖然沒有出聲,但那明媚的笑容卻悄然躍上了他消瘦的小臉。
“還笑?”怒不可遏,陸峰一掌兜風揮上去,直接撕裂了黑衣男孩的半邊嘴角,“你做錯事情還不知悔改?還敢笑?”
“義父,歡兒錯了。”被一記狠烈的耳光甩在地上的男孩撐起了身,重新規矩地跪好,倔強地任一抹猩甜的液體從嘴角溢出,也沒敢伸手去抹。
“好,你知道錯了,那麼又打算接受什麼懲罰?”
“我……”頓了頓,夜裡歡真的不敢妄度聖意,只好一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微帶膽怯地道:“歡兒知錯,任憑義父責罰。”
聞言,江武興狠狠地一握拳,求情:“義父,就念在裡歡他是初犯,您就網開一面吧。”
“是啊,義父。”楊雲仇突然撲上來,抓住了陸峰的褲腳,急切地呼喚:“義父,求您饒了裡歡吧,他畢竟還小,不懂事,纔會做出這樣忤逆神尊的事情。”
忤逆神尊!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令旁邊的江武興瞬間出了一身冷汗;同時,跪立在他旁邊的柳飛儀將頭壓得更低,掩飾着那張惴惴不安的面孔,聽見那樣大的罪名,一向幸災樂禍的女孩竟多少生出些兔死狐悲的不忍;而剛纔還坦然從容的夜裡歡,聽到“忤逆”兩個字,那一顆火熱的心突然間如墜冰窟,他轉頭訥訥地看向楊雲仇,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在替他頂罪啊,怎麼他會反過來落井下石?
怔在那裡驚駭得說不出半句爲自己開罪的話,黑衣男孩的小身子不自禁打起了冷戰,彷彿有雪片忽然墜落在他臉上,涼到他心裡去了。他知道“忤逆神尊”是死罪,不僅要死還是不得好死——將活人剮上幾刀後撒上藥粉、讓傷口腐爛,再綁到崖頂上喂禿鷲。這種死法可不是好玩的,吊着一口氣的人被綁在崖頂讓禿鷲活活給啄死,要忍受上幾天幾夜的折磨纔會慢慢嚥氣,其死狀之慘烈,令親眼見過的夜裡歡一旦想起來便會夢魘不斷。
“哈哈,在這天神教上有誰敢忤逆我,歡兒這小毛孩子恐怕還擔不起這樣大的罪名。”
故意拖延一刻,陸峰才放出一句令大家稍稍安心的話。夜裡歡剛懈下了緊繃着的肩頭,忽聽陸峰又道——
“但是,我明令禁止了那些教徒給你們肉吃,歡兒你竟貪嘴去偷,確是大大的不該,要罰是一定的。只不過……”嚴厲的父親口氣一轉,俯下身,溫和地道:“歡兒,你告訴義父,到底是誰偷的兔子?你如果說了實話,義父便不會罰你,也不會追究你剛纔的所作所爲,只會罰那個做錯事的人。”
做錯事的人……夜裡歡不敢擡頭看義父的冷若刀鋒的眼神,只是偷偷地向着楊雲仇的方向瞄了一眼。
“是他麼,是仇兒?”
陸峰的聲音很柔和,卻帶着令人心顫的寒意,夜裡歡沒有想到剛剛自己一個下意識的眼神會被義父瞧了去,他慌張中頭腦一嗡,按照心裡的第一個反應做出瞭解釋:“沒有,不是,不是他,是孩兒……都是孩兒犯錯,請義父罰我便是。”
他說話間,那顆小小的心靈一直在顫抖,但是那裡面騰起的烈火卻讓他堅持護着兄弟,即使是陸峰看出了什麼,即使是被兄弟反咬上一口,他仍然隱忍下一切,不再反悔。
“好,你承認便好。”陸峰站起身,一個暴戾的眼神投注到夜裡歡的頭頂,說出了殘忍的話:“歡兒,你不是很愛笑麼?這次,我會讓你永遠也笑不出來!”
“哈哈……哈,哈……”
笑聲已然支離破碎,還伴着抽泣的童音。周圍溼漉漉的,潮氣附着在山洞微涼的岩石上,在燭光下反着黑色的水光,如同一面鏡子般照着男孩蒼白憔悴的小臉。十歲的男孩低垂着頭,暗紅的血跡印染了他一身襤褸的黑衣,冷汗不斷地從那糾結的髮絲間淌落下來,混着血,漸漸地,在他腳下黝黑的岩石上形成了一片汪洋。那正如男孩腦中的汪洋一樣,作爲小舟的他,尋不到任何方向。
然而,似乎根本不需要他尋找什麼,只需要感受那地獄一般的懲罰就可以了。夜裡歡剛剛捱過了一頓暴戾的鞭子後,拇指間又忍受着被撕碎一般得疼痛。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有兩條細長的繩索嵌入了他拇指的皮肉之中,將他身後的雙臂向左右兩邊交叉抻開,吊在了洞中高處的崖壁上。
那樣彎着腰的姿勢本已萬分痛苦,更加殘酷的是,他唯有一隻足尖可以落地。這樣一來,對於輕功還不夠純熟的夜裡歡,最多隻可堅持上一個時辰。果然時間一長,他的單腿就開始痠軟抽筋,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用身後兩根纖弱的拇指來承受全部身體重量。陸峰離開的時候曾警告過他,他的拇指若長時間用力支撐體重的話,就會被拉傷筋脈,造成永久性的損傷。
那樣的話,他將永遠無法拿劍。
義父怎麼還沒有回來解救我?——被疼痛折磨的男孩開始害怕起來,害怕不能拿劍,害怕自己變成沒用的廢物……他在問自己,難道就因爲一隻兔子,義父真要毀了他?義父不是從死人堆中救了他的命麼?“保全自己”也是義父教的,爲什麼如今要毀了自己的人亦是義父?
他苦苦地思索着,而在那雙越發迷茫的黑眸中卻找不到答案。
突然間,一陣燥熱的氣團衝入了洞中,帶着蒸人的暑氣。被折磨中的男孩心中一喜,費力地揚起痠痛的脖子,輕輕地喚了聲“義父”。他的眸中跳躍着希望的光,嘴角掛着喜悅的笑,一張臉如雨後彩虹般得絢爛。然而,陸峰進洞後說的第一句話就讓那純真的笑顏僵死在了小臉上——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義父,孩兒……”夜裡歡顫抖着小嘴。
“夠了,你無須解釋。”陸峰眼珠一瞪,直接把男孩說到嘴邊的話用視線逼了回去,“要做一個殺手,就必須冷血,不能有感情,否則只會付上毫無意義的犧牲。歡兒,這次我對你很失望,竟然做出了替別人頂罪這樣愚蠢的事,看來,我這三年的心血是白費了!”
“對不……”
“不用說那些廢話!”陸峰再一次伸手堵回了男孩道歉的言語,冷冷地斥責:“我會讓你記住這個教訓,記住作爲殺手應該遵守的規則——不能有愛,有愛,即是最大的錯!”他沉如海水的臉上帶着殘酷無情的憤怒,彷彿捏着一把刀子要將男孩身體裡所有愛的種子全部扼殺。
聞言,夜裡歡震撼地說不上一句話,事實上,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假如愛即是錯,那麼他對妹妹的思念、對義父的感激,這些全部是愛,也都是錯?
搖了搖頭,陸峰轉身,冷漠地對男孩下了最後的判決:“我會讓你記住這次錯誤,你會爲之付上一輩子的代價!”
看見義父絕情的離去,吊在繩索上的男孩心死地閉上了眼睛,他明白了這次的代價是什麼,便不再多考慮那即將廢掉的手指,也就不再害怕了。
然而,他的內心卻在瘋狂地掙扎着,他始終覺得自己的那份愛沒有錯。他關心別人,也渴望得到別人的關心,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溫暖的,就像義父會在他垂死的時刻向他伸出援手,告訴他——救人,也要先保全自己。可是義父卻說那是錯了,那義父不是等於否定他自己麼?況且,義父爲什麼要將他們幾個孤兒撿回來撫養,難道真是如義父所說只是養了幾個殺人的工具麼?他不信,他不信,他愛着那幾個和他在天神教一起灑血灑汗的兄弟,更愛着他的救命恩人——義父!
那麼就是說,愛是沒有錯的?不,是錯的,錯的!義父說了錯就是錯的,因爲義父不會有錯……他的思維混亂起來,像是一團麻繩纏在了一起,毫無頭緒。儘管他明明清楚那麻繩中間有許多打不開的死結,卻仍不甘心地去解,結果只是越理越亂,令那心靈和身體的雙重痛苦交織在一起,如潮水般地涌上他虛弱不堪的形骸……
嫋嫋的煙氣在陰晦的山洞中飄散着,如絲綢般地化開。漸漸地,男孩從巨大的痛苦中解放出來,流乾了委屈的淚,放開了緊擰的眉,鬆開了咬爛的脣。
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久,夜裡歡只是清楚地意識到,他麻木掉的不僅僅是兩根拇指和那拼命支持卻在不斷抽搐的小腿,同時麻木掉的還有他那顆曾經火熱的心。現在,他感受不到外面溼悶的暑氣,感受不到洞內絲絲的涼意,只感受到那仿若寒冰一樣的物質如蜘蛛網般地將他從身到心結成了一個厚厚的冰殼,密不透風。
很冷,很冷,冷得令那顆火熱的心在冰殼中不斷地戰慄、無助地哭號、拼命地吶喊……反覆做着一些沒有意義的掙扎。後來,夜裡歡不知是何時被人解下來的,因爲當他醒來時,就被告知自己已經昏迷了五天五夜。
扶着牀邊撐坐起來,夜裡歡無意中碰到了那兩根包得像饅頭一樣的拇指,他吸着涼氣抽回了手,想自嘲地苦笑一下。然而,那笑容卻傳不到他薄得透明的麪皮,只在心裡留下了一個虛幻的泡影,證明他曾經笑過了。
自那日以後,黑衣男孩再也無法拿劍了,於是他得到了一種叫“雙面利刃”的兵器。這種雙面利刃其實是一種暗器,形似一把匕首但兩面俱有刃峰,最大的優點就是其操控並不需要用到拇指,只需要通過手腕的巧力和指間的夾力即可。
於是,日復一日,夜裡歡苦練這種暗器,也諷刺地看着楊雲仇被逼着拿起了一條會燃燒的鞭子。見到楊雲仇那般窘迫的樣子,夜裡歡真的很想笑,但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已然徹底凍結,將所有的笑容都覆在了一雙冰眸之下,不着痕跡地逝去。
在那場劫難過後,外人眼中的稚氣男孩迅速成長爲了一名冷血殺手,順利登上了天神教玄武護法的高座。天神教上下無人不知,那個玄武護法從五官到神情全部凝結,冷得宛如雪山上的一座冰雕,甚至是和他對視一眼的人,都彷彿會立時被他長睫下那雙冷銳的黑眸射殺。然而,唯有夜裡歡自己清楚,陸峰所封住的僅僅是他那明豔的笑臉,卻永遠也封不住埋藏在他心底那顆會愛的心。
我真的錯了麼?不,有愛,又豈會是錯?沒有錯,錯的那個人不是我,義父……視線穿過頭頂的漫天黃葉,夜裡歡望向那片純淨的蔚藍天空,漸漸地,在他涼薄的脣角露出了一個深邃的笑容,宛若朝陽。
(此篇番外完)
番外(二) 之 仙子指路
月色朦朧,恍惚中只有一片黑暗。忽然間,少年耳邊傳來了一串銀鈴般的聲音,彷彿有少女甜美的聲音在喚他。他猛地從牀上翻坐起來,搖搖晃晃地衝入了另一片黑暗之中。那裡是另一個房間,房間正中擺着一個丹爐,爐內同樣是漆黑一片。此刻,正有嫋嫋的白煙自爐頂的氣孔中蒸騰上升,令屋中彌散着一股微苦的藥味兒。
爐內的彤火怎生熄了?
年方十八的醫仙弟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纔的春秋大夢瞬間就清醒過來。微生霧知道爐火一熄,就意味着昨日他與師父共同放入爐內的丹丸已毀,而那些制丹的藥材可是自己去祁連山當了兩個月野人才湊齊的。
失去了丹丸的少年還未及惋惜,便又是將溜出嘴邊的那聲感嘆生生嚥了回去,他看見在打入窗來的月影之地霍然戳着一把銀叉。銀叉在月光下絢麗得如浮雲流水,尤其是頭前那入地寸許的三根鋼針似的叉頭,更晃得他目中一陣眩暈。少年駭得打了一個冷戰,再擡頭看向從窗前躍入之人時,面色已然慘白。
“你要怎樣?”微生霧瞪着警惕的眼睛,向後退了一步,眼見面前之人倏地拔起地上銀叉,肩頭雄健的肌肉跟着他手臂的動作花枝亂顫。
“我是來取避水丹的。小徒弟,識相的話就快交出來!”賊人嘿嘿一笑,如斗大的眸子在月光的暗影裡放出詭異的光芒。
“沒有。”看似無畏的少年一攤雙手,竟是向着賊人笑了笑,這笑許是爲掩蓋他縮回袖中顫抖的雙手。
沒錯,面對這樣強悍的江湖人士,不會武功的微生霧當然害怕,但他也對面前的賊人充滿了憎惡。因爲此人實在欺人太甚,前日師父剛救了他一命,沒想到師父剛離開龜谷,他就折回搶掠,恐是一腳還未邁出谷口便起了歹心。
“小子,你不怕死麼?我這三尺銀叉可是不長眼睛,這一下去可就三個窟窿,你要不要試試?”
眼見那隻森光閃爍的銀叉向他襲來,微生霧驀地咧開了嘴角,口氣也隨之軟了:“哎,大俠別心急嘛,我的意思是說我手裡沒有避水丹。哎呀,我剛被這外面的響動吵得從牀上爬起來,你看我啊……呵呵,就只穿了這麼一件中衣,一看就知道我身上沒帶着什麼東西啦。”
“少廢話!”
鋼叉頂上了脖子,逼得少年向後退卻:“我這裡沒有,可是並不等於這丹房中沒有。其實,你要的東西就在……”他語聲一頓,挑眼睨向丹爐,“那裡。”
“孃的,咋不早說避水丹在這口破爐子裡?”
微生霧從脣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大俠,您高擡貴手,把這個冷冰冰的東西拿開一點兒。”他邊說邊擡手去移頸上的銀叉,“這東西架在這裡,我怎麼幫您從爐中取丹?”
一愣過後,賊人挑了挑眉毛,放下那兇悍的兵刃,狠狠道:“哼,你小子要是敢耍什麼花樣,老子立刻讓你變只死魚!”
“啊哈,是、是是。”醫術高超的少年雖是唯唯諾諾地點頭,心中卻在罵:你少神氣,今天還指不定是誰變成死魚呢,一會兒待我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
微生霧邊想着,就走到了丹爐旁邊,探手掀開爐蓋,又用一旁的火夾小心地從爐心鉗出一個八寶如意鼎來。那鼎三足而立,僅有手掌大小,全身金光閃閃,正中心有一個凹槽,盤子形狀,由一個金杆將上面的盤子隔空託着。可惜那盤子正中,如今只剩下一推粉末。原本要煉製的迴天丹未爲成形,已因爐火驟熄而功虧一簣。不過,微生霧現在可沒有長吁短嘆的時間,他趁賊人探身來看之時,忽用寬大的雲袖向盤中拂去。
瞬間,一蓬灰白色的煙塵如細雪般地灑進暗夜,隔開了微生霧與賊人的視線。那賊人痛呼一聲,捂住了雙眼。
“啊,啊啊……”
那賊人慘聲嚎叫着,在茫茫的黑夜中聽起來就像是殺豬的聲音,站在對面的少年臉上洋溢着諷刺地冷笑:“哈哈,現在你的眼睛一定感覺很刺痛,淚流不止,是不是?告訴你,不一會兒毒發,你的臉就會潰爛生膿,再過一時毒入五臟,可就回天乏術了。你要不要現在跪下來求求我,或許我會大發慈悲,救你一命。”
“啊?好你個龜孫,敢傷了爺爺?那就是找死!”
看着腰弓得像蝦米一樣的壯漢,微生霧正得意間忽感一縷疾風襲來,三根尖刺倏地撥開煙霧,閃電般地探向了他的胸前。他大驚之下本能地側過肩頭,本以爲可以避過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卻不料那銀叉像長了眼睛一般,跟着他的身體驟然轉了方向。
想躍身避開,但不會輕功的少年身體動作卻比大腦慢了一步。只在眨眼之間,那尖利的銀叉已刮上了少年細嫩的脖頸。
呃,不好!
微生霧在心底驚呼一聲,感到那令人瘋狂的刺痛,瞬間忘記了呼吸,只是驚恐地瞠着雙目,額上頓時滲出了一層細密如雨的汗珠——好痛,我……我真的要死了?!
死亡的氣息如一根怪藤般扼着少年的喉嚨。然而,在那冰冷之物點破了他的肌膚、刺出三滴血珠之後,時間卻慢了下來,彷彿是讓他體會這死亡來臨的痛苦。然後,微生霧發現不止是時間變慢了,連頸上那錐心的刺入也慢了下來……
一陣清風從窗外徐徐吹入,銀叉停在空中,凝住不動了。微生霧驚愕擡頭,順着那長長的叉柄望去,但見賊人魁梧的身形一歪,砰然倒地。
微生霧一怔之下,又是一驚。怎料出現賊人背後的,不僅是靜靜的月色,還有一個白色的身影。那身影籠罩在淡淡的銀輝之中,似是從月亮中走下來的仙子。只見這仙子周身飄蕩着若有若無的絲帶,及膝的烏黑長髮華麗地傾瀉在肩後,無風自揚。眨眼間,連那裙尾也一同飛揚起來,緞面般光潔的白色裙身映着流雲的銀紋,閃閃爍爍,那樣純淨無暇的顏色包裹着玲瓏修長的身體,聖潔得宛若菩薩一般。
少年看得呆了,喉頭不由得聳動了一下,忽覺像是被人灌下了一口甘泉,那滋味比這谷中的朝露還要清冽甘甜。這絲清涼的感覺來自女子如黛的眉目之間,那如水波般的眼神帶着一絲冷冽之感,彷彿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
“是姑娘救了我?”看着女子指尖幾根細亮的銀針,微生霧張開了由於緊張而微微嘶啞的喉嚨。
“多此一問。”女子淡淡呵斥了一句,卻聽得少年身子一震,然後她轉身,冷漠地開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我……只會救你這一次。”
女子說完,便啓步而行。與她進來的路相同,不是走的門口,而是由那扇被明月映進的窗子而出。她裙底一步一高,好像是在拾級而上,腳步輕得宛如踏着綿綿雲朵。隨着這個動作,她身上的銀光彷彿化作了晶瑩的雪花,洋洋灑灑地碎了一地。而她只跨上了三步,便已登上半丈餘高的窗口。微涼的夜風衝進窗口,拂起了女子裙上的萬千絲帶,輕舞飛揚。
“慢着!”少年握緊了滲出汗的手掌,目光隨着女子周身的銀光閃爍着。
“什麼事?”女子云裙一頓,頭也不回地淡淡問。
微生霧鼓起勇氣:“姑娘,你爲什麼要救我?”
女子泯口不答,一足頓入空中,忽然伸出如玉的手掌,相互擊打了兩聲。須臾之間,只見一隻矯健的馴鹿從繁星斗轉的天邊奔來,停在了女子手下。女子撫了撫鹿頭上的白色絨毛,側身坐了上去。
看見馴鹿頭頂上的那簇白毛,少年的眼睛霍然一亮,“我認得這頭鹿!”
女子略帶笑意地點點頭,瞥了窗內的少年一眼,輕輕蹙眉:“你的脖子還在流血,快包紮一下吧。”
“我的脖子?”微生霧怔然一笑。他一點兒都不覺得脖子上痛,一顆心思早跟着這仙姿秀逸的女子飛出了窗口,如身陷泥沼般不能自拔。這時經女子一提醒,他才意識到脖子剛被銀叉所傷,便隨手用衣袖拭着流入領口的血跡,笑道:“這點兒傷不算什麼,根本比不上姑娘的救命之恩。哦,還未請教救命恩人的高姓大名?”
“即是不會再見,又何必記得。”女子低頭看向她心愛的坐騎,柔聲道:“白靈,我們該走了。”
“不,別走!你走了的話,白靈就會死掉!”
“你說什麼,白靈會死?”女子一怔,忽然盯着屋中的少年,眼中由驚詫轉爲憤怒:“什麼,你敢詛咒我的白靈?”
“豈敢。”微生霧看出女子果然對那頭鹿緊張,心中反倒輕鬆了不少,而在看那頭鹿之時深黑的眸子又凝重起來,“白靈,很好聽的名字。可惜,再要不了多久,你體內未肅清的毒就會再次發作,到時候這美妙的名字只能留在木牌上了。”他邊說着邊來到窗邊,伸出食指在白靈的鼻息上探了一陣,又對怔愣的女子道:“白靈的呼吸時緊時慢,這就是毒發的前兆。”
“你胡亂說些什麼?白靈有沒有事,我這個主人會不知?”
“你不信我?”少年歪頭,看着鹿背上那溫怒的女子。
“你還不值得我相信。”女子輕蔑地嗔了微生霧一眼,又溫柔地摸了摸白靈的毛,“白靈,告訴他,你到底有沒有事?”
那頭馴鹿眨了眨如人類般的大眼睛,又突然耷掩了頭,將溼熱的鼻孔貼在微生霧的手掌上,仿如孩童對父母般得依戀。鹿背上的女子不可思議地望着自己的坐騎,喃喃低語:“白靈,你這是怎麼了,千百年來你也從未曾如此,難道這回真的是……病了?”
WWW▲ t tkan▲ c ○ 此話聽得微生霧一個激靈,眼中的笑意頓時變爲驚訝:什麼千百年?難道這頭鹿已經活了千百年麼,那這、這女子也是活了千百年的妖怪麼?
他的腦中突然閃出了一個滿臉褶皺、麪皮鬆弛的老嫗,頓時覺得五內翻涌,託着鹿頭的手霎時冰涼。然而,當他再次將目光移到那個出塵的女子身上,腦中的幻想登時如鏡子一般的碎了——面前的女子是那樣清麗脫俗,雖然孤高冷傲了一點兒,可也絕對不像是個老婦人啊?沒錯,這女子也許是天上的神仙,活了千百年也不足爲奇……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一個出塵的仙子。於是少年不再害怕,仰頭向着心中的仙子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明亮的皓齒。
“你笑什麼,我的白靈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就把剛纔那條命還給我。”女子從鹿背上跳下來,凝着一對冷月般的秀眉。
“放心,我保證白靈不會有事,但是前提是姑娘肯讓我來醫治它。”
女子瞪着一雙靈秀的眼睛在少年身上反覆遊移,直到把微生霧看得心裡發毛,才微微點了下頭,“好吧,記得你和白靈一條命。”
“是,但若要救你的白靈,並非一日之功……”微生霧雙手一握,在屋中快步走了起來,邊走邊長吁短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又怎麼了?一日治不好白靈,你就治它一日,若是一個月也治不好……就治它一月!”
聽到此處,微生霧忽然頓住腳步,似笑非笑地看那女子:“那若是一年都治不好呢?”
“一年都治不好?”女子眉梢微微一動,突地揚手亮出銀針,“那也好辦,我就用這銀針刺得你全身痛癢,看你用不用出真本事。”
“呃,呵呵,逗你的。其實也不用那麼久,白靈的毒只須十日便可解了,只不過……”微生霧語聲一頓,看那女子沒有反應,只得硬着頭皮一嘆:“在我爲他解毒之際,需要另一個人在旁看守着,我怕萬一再有賊人前來搗亂,難保不會分心出什麼差錯,可如今我師父出谷看診去了,這谷中又只剩我……”
“你不必再說。”女子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好像一顆星辰在黑夜中點亮,沉吟着打斷了微生霧的話,“好吧,十日,不長不短,但願時間可以來得及。我就在這裡等,爲我的白靈守着門口。”
“那事情就好辦了。”沒有注意到女子眼中投注過來的期許光芒,微生霧心滿意足地一笑,別說十日,他只要能和這神仙般的女子相守一晚,也覺得跟做夢一樣。不過,他現在至少完成了第一步的心願——讓女子留下,而且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一些。至於第二步要怎麼做,微生霧是好好計劃一下的時候了。
翌日天明,微生霧先在谷底採了天隱花蕊上的露水,又兌了新鮮的蜂蜜,再點上幾片在祁連山收集來的曇香花瓣,親自調製了一杯“朝露玉蕊”,端到了他心目中的仙子面前,“我龜谷的朝露玉蕊有提神醒腦之效,請姑娘嚐嚐。”
“嗯。”見少年遞到手邊的杯盞,正好口渴的女子便欲順手接下,怎料那杯盞又從她手邊溜走了。將杯盞攬回懷中的少年笑了笑:“在下微生霧,還未請教姑娘芳名,你要是不說,我可就亂叫了。”
“隨便你好了。”女子淡漠地搖了搖頭,清冷的目光與窗口的冷空氣一撞,立刻交織在一起。
“好吧,那我就叫姑娘……嗯……桃花、春花?鶯鶯?”這些妓女的名字,微生霧說得自己都快笑出聲來了,但他漲着臉使勁憋着。
他旁邊的女子則是越聽越怒,本清心寡慾的心境被這些名字攪得心神煩亂,正欲轉身嗔那少年一眼,卻見微生霧一本正經地搖着頭:“嘖嘖,這些都不好、不好。姑娘這一身仙子氣質,就該有個超躍凡俗的名字相配,這名字嘛……定要出衆!”
滿意地看見那一絲怒火從女子眼中熄滅,微生霧笑着舉起手中杯盞:“嗯……就叫‘花魁’吧。”他話音剛落,但覺手中茶盞一震,眼見一雙秀手就拍在杯盞之上,少年忽的轉了腕子,“咕隆”一聲,將那一杯朝露玉蕊盡數倒入自己口中。
飲罷,微生霧用衣袖拭去脣邊的殘液,大讚一聲:“真是甘美得很,雖是一夜未眠,也立即神經氣爽了,現在打死幾頭老虎都不在話下。”
他裝腔作勢地揮了幾下拳頭,突然將臉貼近那因羞憤而別過頭去的女子耳下,輕聲道:“別生氣,其實我方纔喝下的這一杯只是普通的……茶水,我怕污了姑娘的脣,先幫姑娘涮涮杯子而已。呵呵,那真正的朝露玉蕊還在壺中煲着呢,我就給姑娘端去。”
見女子沒有理他,微生霧又補上一句:“哦,對了,花愧這名字……姑娘可是滿意?”他嘿嘿一笑,並不期許着女子答話,轉身就去取那煲中之物,然他走出兩步,便聽到身後傳來女子清冷的聲音——
“雪姬。”
潺潺的嗓音,宛若幽谷中泉水流過山澗的叮咚之音。也許正如她的名字一樣,彷彿在那空靈的聲音中真有能淨化人靈魂的白雪淌於清流之間,滋潤心脾。
這聲音登時令情竇初開的少年腦中一片空白,站定在了原地。此刻,微生霧完全愣住了,心臟跳躍的速度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不受控制的大腦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永遠地記住這美妙的聲音,甚至是能夠時常聽到這聲音,把這聲音留在身邊。當然,那最後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只是在腦中一晃,即被他自嘲地一笑所打破。微生霧搖了搖頭,邁着虛浮的步子向暖煲走去。
雪姬,好美的名字……
微生霧揚着嘴角,甜絲絲地如含着一塊蜜糖。如今,他用石杵搗着小鉢裡的草藥,動作愈發得緩慢。窗外殘陽如血,風兒撩撥起少年肩頭的青絲,而少年的目光沒去看那手下被攆成泥樣的草藥,而是靜靜地凝視着夕陽的殘影,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唉,日頭東昇西落,便已過去一日了,太快太短了,像是做夢一樣……
他將眼睛閉起,暗暗捏得自己骨節泛白,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然而在他睜開的眼中卻又掛着一絲茫然。其實,無論結果如何,至少接下去的九日,他會好好珍惜與雪姬相處的時光。
自從告訴他名字的那日後,雪姬的話更加少了。微生霧只道是那樣調笑的詞語傷了她,而少年卻不知道,雪姬其實是想用言語的淡漠掩蓋起那顆異常萌動起來的心。於是,少年失去了調笑的心情,也就不說了。後面的心願他雖然還沒有完成,可自己卻先猶豫起來,看着這樣的純淨仙逸的女子,心靈也彷彿得到了淨化一般,不忍再用什麼計謀來達到自己渺小的心願。
真的,也許只是這樣每日與那個女子朝夕相處便已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了……
少年安慰着自己,日子也就如此平靜而過。每日,他一面煎藥製藥治療白靈,一面偷窺着雪姬的一顰一笑。可他卻始終沒見女子真正開懷地笑過,在那被銀光籠罩的身影中,他只看到一張平靜淡漠的絕美容顏,和一雙冰雪純淨、無慾無求的眼睛,那眼神彷彿是看透了俗世的紛擾之後,沉澱出的滄桑。有時候微生霧看着她就會想,這女子是不是真的活了一千年,經歷了塵世的事事非非,最終參透了萬事萬物、飛昇成仙的?
不過,無論這女子是不是真正的仙子,在少年心中她都是無可比擬、聖潔無暇的珍寶,就像是他夢中一直追逐的那個喚着他名字的身影。有時候,微生霧因爲癡癡地看着那女子,把藥煎得滾開了鍋、藥汁燙到了腳,或者是搗藥時石杵砸得自己手指鮮血淋漓,才從恍惚中痛得回過神來。而在這時,雪姬總會回頭來,對着他蹙起柳葉般的秀眉:“快包紮一下吧。”
每次,癡楞的少年都會笑着點頭,然後找布條胡亂地在傷處纏繞,只是到了第九日,當他再次因看得出神而傷到手時,卻突然擺手拒絕了雪姬的好意。微生霧將流着血的手指含在口中,呵呵一笑:“不包了,再包就成木乃伊了。”
“木乃伊?”雪姬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哈,木乃伊就是把死人去除內臟、用藥水泡過,再用許許多多的布條將屍體纏成個糉子,最後放進棺材裡。”微生霧眉梢一揚,踱到雪姬身前,“你一定不相信,那個屍體可以這樣保存千年,皮肉不腐,不過面容嘛就如厲鬼一般……”他放緩了語聲,故作古怪地森然道:“你怕不怕?”
談到這個“怕”字,雪姬的嬌軀明顯一震,而後那平靜無波的語聲再次響起:“不怕,一張麪皮罷了。”
微生霧微微一怔,但見雪姬又道:“我問你,假如我不是長得這幅模樣,而若像那……木什麼姨一樣醜陋,你還會要強留我在谷中十日麼?”
強留?!難道她早就知道了?!——微生霧垂下的手指不自覺揉皺了身側的衣襟,心裡惴惴不安:難不成她知道我說白靈餘毒未清是假的,只是爲了讓她留下?她一直知道我在騙她,那她爲什麼還要留下來?
暫且嚥下心中疑問,少年勉強擠了笑容出來:“雪姬你這樣仙子的美貌,舉世無雙,怎可與那醜陋的木乃伊相提並論?”
“哦,不能麼?”雪姬突然擡手遮蓋了自己的臉。下一刻,當女人的臉再次呈現在少年的面前時,微生霧登時嚇得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做了什麼?!”
雪姬沒有說話,脣邊忽然漾出了明媚的笑意,似乎因看見少年關切的目光而欣慰。
可是此刻,微生霧又何止是關切那麼簡單,他,根本是在心疼。因爲他看見了那張原本宛若玉雕的粉頰上霍然出現了一道傷口,從眼角到脣角,形似利劍深割,深得連兩側的血肉都翻卷起來,殷紅的鮮血流了半臉,交織成一張淅瀝如瀑的血網。他的視線模糊起來,彷彿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矇住了,他下意識地擡手摸上自己的臉,只覺得那裡有把刀子在剜,一向面容和善的五官也跟着扭曲了。
“你……你究竟在做什麼?!”微生霧不可思議地望着那道深深的傷口,心痛且焦急:“就算是我騙了你,你走就好了,又有什麼必要如此對待自己?”
“嗤”地一聲笑,女子第一次在少年面前笑出了聲音,淡淡道:“別緊張。”她說話之間,又用雲袖擋住了自己的臉,彷彿是戲劇中的變臉神技一般,再落下雲袖之時,臉上已平滑如初,甚至在那凝脂般的面頰之上還閃着爍爍的銀光,好似月光下的水面。
“你看,我現在沒事了,剛纔也是不疼的。”雪姬安慰着驚惶的少年,邊擡起柔軟的手指輕輕撫去他眼角的淚痕。
好暖,這手似乎有融化一切的力量……體味到這一瞬的溫暖,微生霧如喝醉了一般,真想把自己就這樣託付出去,不再龜谷學醫了,從此以後,這女子去哪兒,他就要跟着去哪兒。只不過片刻以後,從少年腦子裡冒出來的一個念頭瞬間就打破了這樣美好的憧憬——雪姬她不是人,否則,怎麼會有這般超脫人類認知的力量?
微生霧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後背發了一層薄汗,冷靜回想一下,在那一夜這個女人救了他一命之後,他就陷入了她的“迷香”之中。就算那日她憑空上窗的功夫,可以用輕功來解釋,但那隻會飛的馴鹿又怎樣解釋?瞬間恢復麪皮的事又怎樣解釋?她說她不疼的,明明看見那麼深的傷口出了那麼多的血,會不疼麼,怎麼可能?那麼,只有一個解釋,她真的不是人?!
少年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裡面透着驚恐和畏懼,他的身子一步步地向後退去,他想摒棄掉那些令他困擾和害怕的想法,他想鑽入地縫或者掉頭跑開,然而,他卻逃不開女人追逐的目光。
“別害怕,我無心傷害你,霧兒。”
聽得這一聲喚,微生霧登時覺得頭皮發麻:霧兒,霧兒,她在心裡……一直是這樣叫我的?即使我比她看起來要年輕那麼幾歲,可也不至於用叫小孩子這樣的口吻吧?
這麼想着,少年內心的恐懼頓時去了大半,又想起他早就對女子的身份起疑,只是被那美色所迷,一時間就這麼衝昏了頭,光想着雪姬許是天上的仙子,可未曾想過也有狐狸精的可能。這從天而降的女子外表上看起來單純善良,卻又隱隱帶着滄桑氣質,倒是讓他猜了幾日,也猜不透這女子的心思。
她究竟是什麼人,是妖是仙?可她的樣子不像是妖怪,但……算了,既然她說不想傷我,就是說我可以直接問了。
想到此處,微生霧大着膽子,擡頭問道:“雪姬,你究竟是……”一語未完,少年如鯁在喉,是那女人眼中投注過來的溫柔目光令他無言以對,那雙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再次看穿了少年的心。他何曾在乎過她是什麼,不是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在乎、想方設法地把她留下來麼?
儘管微生霧不打算再問,可那一身仙氣的女子卻忽然擡起長長的眼睫,緩緩開口:“我其實是碧瑤山的仙子,已在山中修身千年。一月前去祁連山完成我飛仙前的最後一課,結果我與坐騎白靈失散,可憐白靈誤踏上有毒的荊草,多虧你出手相救,謝謝你。”
楞了一刻,微生霧才一拍腦門,恍然道:“哦,原來雪姬你真是修身千年的……祖奶奶啊。”說到最後他故意拖長尾音,雙拳一合,這便深深彎下腰去:“失敬,失敬,祖奶奶請受重重重孫兒一拜。”少年看着腳下,嘴角勾出了一抹壞笑。
“你……”雪姬氣結,感到自己微微發燙的臉頰,趕忙羞得別過頭去。不知爲何,這個少年的話總能令她那靜了千年的心泛起漣漪,她害怕自己的千年功力會毀於一旦,於是在少年面前一直極力剋制着,表面上裝着一貫的淡漠。
然而,微生霧一擡頭,就將那仙子想掩蓋的情緒看在眼裡,不過他不會說什麼,因爲他此刻的臉上也是同樣的灼熱。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感情,但是這個女子絕對是他一見鍾情的人。所以,他仍然想要爭取,即使謊言被揭穿,即使經歷了剛剛那樣的驚慌失措,想通了的少年依舊渴望着能用什麼辦法留下這個仙子。
於是,少年再次咧開嘴角:“我開玩笑的,雪姬姑娘別放在心上,其實我羨慕姑娘還來不及呢!做神仙多好,不僅來去無蹤,還有那些神奇好玩的仙法,我若是也有仙術在身,那……”
“那就可以爲所欲爲了。”雪姬接過少年的話來,面上一沉,“霧兒,你小小年紀,就妄動凡心成仙去爲非作歹麼?”
“你是這麼看我的?”猛然一怔,微生霧慘淡地笑了笑,感覺一顆火熱的心忽然被人潑下一盆冷水。
“難道我看錯了麼?你先用白靈的事騙我留在谷中,後在我身上打如意算盤,這些事實你能否認麼?”雪姬看着黯然低下頭去的少年,繼續道:“霧兒,我本以爲留下來可以度化你,怎料竟令你反而陷得更深。算了,看在你尚存一絲善心救了白靈,我走前最後送你四個字‘常思己過’,珍重!”
常——思——己——過——
這四個字還在腦中徘徊,雪姬仙子已架着馴鹿飛上了浩瀚長天。他給不了一個讓她留下來的理由,她是仙子,他不能再給編造一個謊言欺騙於她,那樣只會拉遠他們之間的距離。所以,他最終選擇了放棄,看着她飛天而去。
少年對着天空說完了憋在心裡的半句話:“我若是有那樣的仙術在身,那就可以救活更多的人。”
他苦澀地收回了伸在半空中已僵冷的手掌,茫然若失地望着仙子消失的方向。他就像一尊石雕般地駐立在原地,一直看着蔚藍的天際變得陰沉昏暗,直到最後一縷霞光消失在雲朵之後。
西風吹盡的時候,也帶來了醫仙上官鳳藻風塵僕僕的腳步。然而,當他一身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想讓徒兒奉上一杯熱茶之時,卻摸到了桌子上的一封書函。
他打開來看,白紙黑墨,字字清晰。醫仙看完,一拍桌案,將那封輕飄飄的紙壓在了他寬厚的手掌之下,歷經風霜的臉上滿是嘆息:“徒兒啊,你一定要回來繼承醫仙的衣鉢。”
掌心的溼汗融化了黑色的墨汁,在紙上慢慢渲染開來——
“師父,當您看到這封書函之時,徒兒已經走遠了,請恕徒兒不孝。師父曾在龜谷訂下萬年不變的規矩‘求醫者必先答應醫仙一個條件’,無非是爲了用武林人士的力量來保護咱們自身的安全。可師父不知,您走後就有賊人趁虛而入,想奪那來之不易的避水丹,徒兒險些喪命於賊人手下,幸得碧瑤山仙人相救。所以遠水解不了近渴,那些答應條件的人始終趕不及救咱們於危難,故而徒兒要自強起來。師父,請給徒兒一年時間,去碧瑤山求師。我那個救命恩人的武功高絕,徒兒定要拜他爲師。有了武功,龜谷之內就再也不怕那些毛賊鼠輩來犯了,師父的醫術纔可流芳百世,我們纔有本錢救人。師父,徒兒走了,勿念。”
良久以後,垂暮的醫者扶着桌緣緩緩站起了身。那封信函被汗水沾在掌心之上,他用另一手去揭,不經意間看見掌心邊緣的三個字,突地心頭一緊:碧瑤山?什麼碧瑤山?天下之間哪裡有這麼個山名……
醫仙踉蹌着跌坐回椅子上,眼睛正對上窗櫺外黑如鍋底的天幕,長嘆了一聲:“我的好徒兒啊,你究竟去了哪裡?”
(完)
番外 之 完本小劇
擡頭望去,滿目枯枝。不知何時,在枝條錯疊之間竟飄起了零星的小雪。林間簌簌的響聲越來越大,瑩白的雪片終於將那些細小的枝條壓得顫抖起來,跌落在樹下寂寥之人的肩頭。
飛鳥背靠着大樹,舉起手中的酒壺仰頭一飲而盡,又不滿足地張大嘴巴顛顛酒壺,貪婪地索取着壺底最後幾滴殘液,旋即將壺一拋。那酒壺咕隆隆躍過地上幾處坑窪,滾到了一人袍下。
那人彎腰拾起腳邊之壺,對着空壺落寞一嘆:“這書已經一百多萬字了,也該完本了。春去冬來,轉眼都寫了快一年了,二百多個日夜,從未有一日斷更啊……”
聞言,飛鳥輕聲一笑,轉頭道:“一夢啊,你別長吁短嘆了,怎麼跟個娘們似地。”
“我本來就是女的。”一夢扶額,小聲嘀咕了一句。不過她再低頭看看自己這身打扮,想來飛鳥說的也是沒錯,自己這一身長袍及地的,怎麼看都覺得彆扭。尤其是她手中這把彷彿還閒秋風不夠冷的骨扇,不像個書生,也有三分像那個柳飛揚。
柳飛揚!想到這個男子,一夢心中一撞,彷彿身體裡有一隻倉皇逃跑的小鹿,衝得她五臟六腑都跟着顫起來。柳飛揚的那些惡跡劣行,縱然令她恨得咬牙切齒,但想到那個男子的劍眉星目,一夢不禁又想入非非,目光跟着一片飛雪緩緩下墜,好像那片飛雪是面光碧的鏡子,正倒映着一張精緻白皙宛如麪人玉雕一般的臉。
一夢正出神間,一個紫衣少婦忽然從樹後跳了出來,擡手一拍她身旁的男人:“喂,大壞蛋。我說你啊,說是今天來給一夢慶祝完本的,怎麼能空着手,連個禮物也不帶一個?”
飛鳥一怔,聽她說完才嘆出一口氣:“紫瑤,你不要在這裡裝神弄鬼的,嚇到花花草草倒沒關係,若嚇着小朋友可就不好了。”
“小朋友?”月紫瑤四下張望,“念兒、茉璇她們也來了麼?”
“來了,來了。”一夢接了話走來,神秘地向紫衣少婦一眨眼睛,“不僅是他們,還有個你內心很想見的人吶。”
“我、我哪兒有想見的人啊?”月紫瑤的臉上霍然騰起了一片煙花似的嫣紅,慌張甩掉一夢的目光,拉起飛鳥的胳膊,“我最想見的這世上只有一人,這不,已經在我面前了。”她驕傲地看向丈夫,瞪大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一夢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一面舉步在頭前引路,一面用骨扇點着自己的胸前,脣邊忍俊不禁。她是作者,自然知道月紫瑤心裡那個念念不忘的人始終是他——那個玉樹臨風的青衣俠客。
幾人剛踏出林子,便聞到嗖嗖的破空之音以及衣袂翻涌的獵獵聲響。尋聲而望,但見一柄半尺餘長的冷刃從茶棚中鑽了出來,迅疾如電,而迎上這冷刃的寒劍在飛雪間亦閃出了熠熠流光,隨之捲起的冰霜之氣彷彿要把這天地間的雪片盡數凝結。
“誒呀,這是爲什麼呀,怎麼就打起來了?”月紫瑤跳起,奔着那些如刀的雪片直撲上去。
“嗖——”
還未及阻攔,一夢但見一柄銀亮的東西從自己眉梢邊擦了過去,她剎時嚇得面如飛雪,驚魂未定地喃喃:“不至於這樣吧,就算是我故意設計的情節,也沒讓你們兩個這麼亂來啊。把我打傷了誰給你們敲鍵盤?”
“不是有幻魄珠麼?怕什麼。”琳兒嫣然一笑,擡手拍了拍袖中之物。
“幻魄珠?!呃,那個、這個……世間真的有這東西麼?”眼看着白衣女主從她面前優雅地走過,連作者本人也不相信那東西的存在。
“當然有。”琳兒霍然從袖中掏出了寶珠,高高擎起,顧不上理會作者,而是向着場中的兩個人大喊:“你們真的不要再打了,東西在這兒。夜教主,有本事過來拿!”
“琳兒,不能給他,這東西是要留着給念兒治病的。”楊樂天一劍鏜開了兩把利刃,焦急地回頭向妻子一簇眉心。
“念兒的病?”琳兒愕在當場,“念兒的病不是早已被醫仙治癒了麼?樂天,你怎麼了?”
妻子的話楊樂天充耳不聞,只將手中傲霜劍斜指長空,他要反守爲攻,爭取一劍將對手製住。對面的十餘把飛刃又掀起了一陣狂風,打亂了雪花飛舞的方向,楊樂天劍柄一翻,將那些風雪中的利刃全部用劍氣頂了回去。
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那些利刃在空中轉了一個圈後,又兜了回來,一把把勁力十足地向前衝去。它們如逆水游魚般地向前躍躍欲試,恰撞上俠客如傘般張開的掌風,被震得錚錚作響。
“夜裡歡,我與你奪珠,並非是要阻止你這去拿珠子救人,而是這一趟你不能去!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去送命!”
夜裡歡不理楊樂天的忠告,將雙掌猛地一推,令那些懸在半空的利刃向前一躥,大吼:“我都說了我不會送命,你爲什麼不信我。”
“好,待你死後,我會告訴第一時間通知沁兒,讓你妹妹爲你埋骨,在她在你墳前傷心落淚。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這樣的結局才滿意?”
“楊樂天!別、逼、我。”夜裡歡冰眸一眯,立時又一股更烈的風塵揚起,帶動空中那十餘把利刃一齊向着青衣俠客攻去。
“夜裡歡,不要再執迷不悟,你看到的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利刃在楊樂天的額前掠過,刀身上的寒光在明晃晃的日頭下格外刺眼,晃得俠客目中一片白芒。彷彿被這些光蟄了雙目,楊樂天在閉了一下眼後,身子也同時向後仰去,卻不料在落下時,重重地跌在了一方木板之上。
木板?
不同於土壤的手感,令楊樂天在詫異之下猛然睜開了眼睛,但眼前的白光很快讓他再次閉了目。待再睜開時,他將眼睛眯成一隙,纔看清了眼前模糊的人影。那個人影正是夜裡歡,他一眼便認出。如今,夜裡歡就端然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手中正捏起了一個白瓷的酒杯,在脣角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後,仰頭飲下了杯中之物。
楊樂天微微一笑,手掌一撐便要躍起,卻不料自己身體如醉酒一般,竟跟着腳下的木板一晃,險些跌坐回去。他這才發覺自己身處之地,環目一掃,不由笑了:這江上小舟本就空間狹窄,再加上面前這對坐的二人桌椅,恐怕再難承載他起身之力了。
他這樣想着,便又盤膝坐下,擡頭去看那個冰人。這時,恰逢一輪夕陽投射過來,把夜裡歡冰冷的輪廓都蒙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薄霧,像是鑲了一層金燦燦的邊。從楊樂天這個逆光的角度看過去,竟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咚!”地一聲,重物落下令小小的桌面一震,也將楊樂天的目光引向了坐在夜裡歡對面的女子。
“這是訂金,餘下的三百兩等你取了他的性命再付。”
“好。給我個理由。”夜裡歡放下酒杯,拿起了桌上沉甸甸的袋子,收入懷中。
楊樂天沒有出聲,而是觀望着二人。即使隔着三尺之遠,他也似乎感到了夜裡歡鼻息間呼出的肅殺之氣。
好冷的氣息,好熟悉……楊樂天心裡一沉,而夜裡歡卻全無表情,彷彿除了對面而坐的僱主這舟上並沒有第三個人存在。
面對夜裡歡這樣的反應,楊樂天突然感覺哪裡出了差錯,他惴惴地擡手摸上自己的臉龐,暗暗心驚:奇怪?!眉毛、眼睛、鼻子、嘴都好端端的在啊,怎麼他們似乎看不見我呢?難道……我是隱身了?
“啊!”
青衣俠客大叫一聲,試圖喚起面前這一男一女的注意,可那二人真把他當做空氣一般,依舊繼續着他們之間莫名其妙的話題。
“你要理由麼,殺手問那麼多,只會自取滅亡,你這身氣質該是行家裡手了,怎麼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難道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長?”
聽到此處,楊樂天不禁倒吸了口涼氣:這女子雖貌不驚人卻說話如此乖張?她既然有能耐,爲何不自己去做,還來買兇殺人?還有我們的夜老闆啊,你是不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做了白道的生意,家裡都蓋起了幾進的院子還閒不夠,是閒錢多還是真如那女子所說,閒自己的命太長?
楊樂天詫異地看着夜裡歡,卻見夜裡歡冷冷地笑了:“呵,我的命絕對比你要長!”他冰睫一揚,冷然盯着對面的女子。
這女子算得上是漂亮,不僅五官端正,在南方那種雋秀的眉黛間還有種北方特別爽朗味道,可惜天下間的女子,在他夜裡歡的眼裡都是一般模樣。便是在他十歲那天,陸峰不單是封住了他愛笑的那張嘴,竟也莫名其妙地將他的愛情神經一併封住了。
冷酷的面龐、冷酷的眼神,突如一蓬冰雪凍住了佳人的容顏。儘管頭頂是豔陽高照,女子還是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身體,泯了泯脣,又鼓起勇氣迎上夜裡歡凜冽的眸光,忽道:“你真好看。”
什麼,好看?楊樂天一怔,看了看夜裡歡那面萬年冰水似的側臉,即又失笑。再轉過頭時,他忽然爲女子明眸中那道亮麗的秋波所動,起了玩味的興致,竟主動探頭過去,努力切斷二人眸間那條閃電般交織在一起的火線。
“姑娘,你怎不看看我呢,我可比那個夜裡歡要好看的多。來,快轉頭,看看我啊!”
座上相對的兩人對他的話根本沒有反應,仍陷入各自思維的空白處不能自拔。女子那道動情的秋波如穿過空氣一般穿過了楊樂天的腦袋,直接觸碰到了夜裡歡的冰眸裡。而此時,夜裡歡那雙早已被冰霜凍結的眼睛,也彷彿有什麼熾熱的東西在涌動着,他同樣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子的眼睛,隱在桌下的拳頭緩緩地鬆開了。
這一刻,焦灼的空氣在那道冰與火相融的眸線上燃燒。
楊樂天也終於放棄了遊戲的心情,劍眉一揚,縮回頭去。他不願破壞氣氛,即使有心做個鬼臉,讓這具似乎透明的身體引起二人的注意,可他擠了脣角,卻做不出更進一步的動作,只得收回這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他對此很無奈也很無力,儘管有人說他這樣不苟言笑是在裝酷。唉,裝酷……想起這個詞,他就頭大,他楊樂天就是這樣的,哪裡有裝?雖然像紫瑤那樣吐吐舌頭沒有多難,可是那不是他的風格,也許只有挑挑英挺的眉梢,纔是真正的楊樂天。
“你們兩個聽到我說話了沒有?你這個女人不就是想買兇殺個人麼,其實……其實我也可以的。雖然殺手這個行當我楊樂天是個生手,不過我要做的話,一定會比夜裡歡那小子做得好。”楊樂天自信滿滿地抓住了女子的細腕。
然而,那女子似乎沒有任何感覺,只是由於緊張而下意識地用指甲摳着自己的指腹。終於,她斂光垂睫,長長地呼出了一口紛亂的氣息。
“算了,那理由告訴你也無妨。這本書我不想寫了,春夏秋冬,寫了也近一年了吧,你要是拿了他的命,便將他身上的書也幫我……燒了吧。”
“只是爲了一本書,何必要取他的命?”
“因爲他看過那書。”
“難道看過書的人都要死?”
“不!”女子斷然否定,猛然擡頭,用清冷的眼光迎上這個問題多多的殺手,“要死的只有他一人。”
“你騙我。”夜裡歡心思一動,用他那對看似不會動的冰眸告訴了女子他已經知道了些什麼事情。
女子被那突然熾熱起來的眸光燙了眼睛,頓時心房亂顫,而後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脣,努力平靜着點頭:“對,我是騙你。”
“爲什麼?”夜裡歡手掌內瞬間多了一把冷冰冰的寒刃。
冷眼一瞥,女子看見了那雙面利刃也當沒看見,旋即緩緩起身,轉頭望向即將沉入江心的夕陽,眼神漸漸變得迷離起來。她看着江面上跳躍着的那些緋紅色的粼光,嘴裡吐出了低低的聲音,彷彿這聲音正隨着她的心思在平靜無瀾的江面上飄忽着。
“若他不死,我就……”她話未說完,突然拂袖一隱,消失在了舟邊。夜裡歡見狀大驚,慌忙伸手去拉,然那隻冰冷的大手卻是遲了一步。他的手什麼也沒抓住,唯有淅淅瀝瀝的江水沿着修長的手指灑落回江中。
“淹死了?”夜裡歡怔怔地望向舟邊那被他攪得未定的昏黑江水,再也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而此時,在他的耳邊卻聽到了彷彿空谷迴風的聲音,一波又一波,彷彿是從那幽深的水底傳來——
“夜……救我……救我,拿幻魄珠來救我……”
同時聽到這詭異聲音的還有船上那個隱身的俠客。楊樂天猛地擡頭,正看見江心那道紅彤彤的日輪恰在這時盡沒江心,只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個黑漆的大洞。
夕陽的盡頭,便是永夜,宛如他的黑瞳。
“夜裡歡,那只是個夢境,不是真的!你若再這樣下去,將會萬劫不復。”楊樂天的黑瞳陡然一亮,舉劍堪開一柄飛馳而來的利刃。
“對不起,我無法清醒。”夜裡歡邁着大步來到持着幻魄珠的琳兒面前,攤開了手,“謝謝你。”
“琳兒,不要給他!”
遠處是丈夫奮力阻攔的聲音,面前是夜裡歡如冰中烈焰般的雙眼,該如何選擇?琳兒拿捏不定,但終抵不過那近在咫尺的眸子。她從未見過夜裡歡的冰眸中有這種眼神,冰冷而多情,複雜卻又堅定。
此時,一陣飛雪捲起了白衣仙子烏黑的長髮,幻魄珠在她柔滑的掌心中顫動着。在衆人注視的目光下,彷彿被什麼絲線拉着,溫柔善良的琳兒毫無意識的將靈珠伸了出去。
“謝謝。”夜裡歡再次說了這兩個字,微動了一下冰冷的薄脣,可在他伸手接過幻魄珠的時候,那顆珠子卻驀地騰空而起。然後,那靈珠在空中劃過一道淡藍色的火焰,卻出乎意料地落入了第三個人的手中。
“謝謝你,夜裡歡。”正在微笑的人立在秋風之中,浮帖在身體上的長袍勾勒出了一個美好的曲線。
“你怎麼……”夜裡歡怔在原地。
“我?”對面的人嗤笑一聲,輕張脣齒:“夜……救我,救我……拿幻魄珠救我。”說罷,那人用如那日在船上的眼神再次對上夜裡歡的冰眸,濃重熱烈的宛如燃燒中的乾柴。
“你沒事了?沒事了!”猛然反應過來的夜裡歡竟開心得裂開了脣角。
那人也迴應一笑,邊從雲袖下掏出了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面色一沉:“這是餘下的銀兩,我要人頭呢?”
“這……”夜裡歡窘然失語。
“喂喂,一夢,別玩了,忽悠我們這個純情的大帥哥可是不厚道的!”月紫瑤突然奪過了那人手上的布袋。
“紫瑤。”一夢扭頭嗔了一眼,卻被月紫瑤趁機扯落了她頭上的髮簪。那一頭如絲般的長髮就這樣猝然散開,如瀑布般地瀉了下來。
“原來你是個女子啊?!”飛鳥看得眼睛發直,很想爲剛纔林間語失道了歉,卻又被老婆奪了話去:“這還用問,我早看出來了,我看你是壞蛋加笨蛋,你就是人頭豬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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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月紫瑤在一旁嬉笑着戳點丈夫的額頭,夜裡歡的臉又忽然冷了下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推到了一夢手中,“對不起,一夢姑娘,那人我暫且尋不到,還沒有殺。這袋子裡是你當日所付定金的雙倍,不知道夠與不夠?”
一夢毫不手軟地接過夜裡歡的布袋,窺到袋中的銀白之物,不禁在心底偷笑:哇,這回可發財了!你這個笨蛋,定是沒有去看我當時託夢給你的那袋銀子,若是讓你發現那裡面裝的只不過是石子,我就慘了……嘻,這夜裡歡果然是個暴發戶,沒想到這麼好騙!
然而,這竊喜卻不能表現在臉上,於是一夢壓了壓砰砰亂跳的心口,好整以暇地道:“算你識趣,人殺不到也就罷了,反正他現在也和個死人差不多。”
“哦?原來夢姑娘要殺的是那個人啊……”楊樂天這時也走了過來,聽到一夢所言本緊繃着的劍眉霍然舒了,向着面前女扮男裝的人輕笑:“那你這回可真是難爲了我們的夜教主了。”
“難爲?”一夢露齒一笑,回着楊樂天的話卻是看着怔愣的夜裡歡道:“你說得沒錯,我就是要難爲他,誰叫他銀子多得沒處花,坐擁着金山銀窩還閒自己的命長,出來做殺手呢?”
“我……”夜裡歡氣結,瞪着一夢憋不出半句話來。
“呵呵。”見夜裡歡臉上騰起的緋紅之色,月紫瑤不禁嗤笑出聲:“原來我們的冰水也會臉紅?”
“唉。”楊樂天向着月紫瑤擺了擺手,“弟妹,你就別取笑他了。我看這回啊,是冰山遇到烈火嘍,這裡簡直熱死人了。琳兒、義弟,走吧,我們去茶棚那喝口涼茶解解暑氣。”他笑着拉開衆人,只留下夜裡歡和一夢站在飄搖的風雪中。
過了半晌,夜裡歡終於忍不住開口:“一夢姑娘,你知道他在哪兒的?”
一夢點了點頭。
“既然知道,爲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夜某不妨實話告訴姑娘,其實我就算不收你的銀子,那個人我也是要殺的。姑娘既然知道他的下落,就告訴我他在哪裡?”
“夜裡歡,你不是已經退出江湖了麼,安分做你的富商不好麼,爲什麼還要管江湖上的事?”
“不是。”夜裡歡反駁,“殺他,與江湖無關,只是我的一己私怨。”
私怨,原來他還惦記着他妹妹的名節……一夢猶豫了片刻,忽然用骨扇一點黑衣人的胸膛,點頭同意:“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說吧,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只要能讓他死。”
“真的?”
“真的。”
看見夜裡歡堅毅的臉上瞬時出現了彷彿要殺人的氣息,一夢緊張得可以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很怕這種壓迫力會令她突然改變主意,或者選擇另外一條路。但她最後還是開出了條件:“我的條件是……你要在此爲所有愛着你的人守一輩子,不娶妻、不納妾,孤獨終老,可以做到麼?”
一夢說完,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那雙駭人心魄的冰眸,然而與她料想的不同,夜裡歡並沒有立即應下,而是愣愣地望着她,目光由肅殺變得柔和,半天才從乾裂的脣邊流出三個字:“那你呢?”
“我?”聽到這個問題,一夢不禁失笑,“我自然是回去殺他,不,是幫你等着他死,我可不敢殺人。”
“告訴我,吳陰天他到底在哪兒?不會污了姑娘雙手,夜某會親自去殺。”
“你殺不到的,他在千年之後的另一個世界,我也是從那裡來的。”一夢說着,抓起了夜裡歡的大手。雖然那手上的溫度比打在她頰上的雪片還要冰,但她還是努力抓緊了欲怯縮回去的手指,牽着那個黑衣人走向茶棚,“你不信,就去問問楊樂天啊,他也去過我的那個世界。”
“你們遇到了?”
“沒有。”
“你愛上他了?”
“沒有。”
“夢,那我呢,你愛我麼?”在離茶棚不遠處,夜裡歡突然駐足,反手拉住了一夢。儘管他的語聲很輕,但一夢卻聽得真切。她回過頭,很想要他再清楚地重複一遍,不過想想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自己真能留下來、留在自己的書中?不可能,她始終是要走的,始終是要合上最後一頁,把這本書珍藏起來,或者燒了……
愛與不愛,何曾敢言?她愛書中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男人、女人,甚至是那些壞人,也都存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可即使是萬分留戀、千般不捨,也終須有說再見的一日。在她的世界裡,今日是二零一三年的最後一天,很快的,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她也要和《正邪無劍》說拜拜了,她衷心地想說一句:再見了各位讀者,再見了書中的各個人物,一夢永遠愛你們,永遠都愛……
“告訴我,有沒有想過爲我……留下來。”
夜裡歡執着的眼神,彷彿有望穿秋水的力量,想不到那一對冰眸竟在融化後也能出現那樣熾熱和深情的目光。一夢被感化了,周圍的每一片雪花好似都開放出一朵盛潔的白蓮,令她的身體飄了起來,仿如沐浴在純白的花海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