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然,月華如練,永頤宮銅鼎裡散着幽幽梨花香,清淡怡人,她們幾個人圍着楚若安坐在火爐邊上剪窗花兒,有說有笑,好似年華如流水,喜怒哀樂匆匆無影蹤。
“皇后您瞧,宜妃娘娘的手藝真是漂亮,這展翅孔雀剪得和真得一樣誒!”錦繡頑皮奪了芍藥剛剛剪好的窗花給楚若安瞧,衆人都點頭誇讚她手巧。
“什麼呀,我這些伎倆都是以前薔薇教的,她的窗花剪得十分漂亮,尤其是百鳥朝鳳,真真……”
話說到一半,芍藥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趕緊閉上了嘴,微微側首時果然瞧見又惹得楚若安神色悲慼。然而,她的眼淚好像已經在寒冽離開的那一天全部流乾,如今再也沒有那樣生意盎然的悲傷來感染她們。
“對不起,都是我該死!好端端的提起了這些傷心事兒……”芍藥急得不知所措,生怕她再度傷心引發頑疾。
“沒事兒,好多事兒都過來了,我只是覺着欠了薔薇太多太多。”楚若安努力擠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來安慰她們,但眼底到底是染了悽悽之色,越發讓她如凋零前的花朵,荼蘼得令人不敢直視。
錦繡禁不住心酸難耐,起身將半掩的窗戶關緊,然後取了衣架上的狐裘替她罩在肩頭,柔柔勸慰道:“娘娘,您該試着放下心裡那些沉重的往事,身體病了尚有藥可醫,心若是病了可藥石無救。奴婢曉得您想念太多故人,但死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走下去,您就算是了爲了宜妃娘娘,爲了奴婢……也得好好保重自己,千萬不能放棄啊。”
錦繡說到痛處淚流滿面,然後跪地深深朝楚若安叩拜一番,被她說影響,屋子裡的一衆奴僕都淺泣着跪下來懇求,場面愈發得酸楚。
芍藥強忍着悲慟,輕笑上前,道:“小姐你瞧,還有這麼多的人念及你的好,關心着你的身子,若是薔薇和藏刀他們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您整日悶悶不樂。”
楚若安這才莞爾露出些許笑顏,明亮的燭光將她傾城之色籠上了一層柔柔的光暈,彷彿是被九天玄光庇佑着得仙子,叫人莫名生出膜拜敬仰之心。
“好了好了,大過年的都別這樣悲傷,好不容易我還能熬到這個新年。來,都讓我瞧瞧你們剪了些什麼窗花。”
……
聽着房間恢復之前的說說笑笑,門外一直站在冷風中的宇文徹卻越發將眉頭蹙緊,風雪將他威嚴的龍袍在身後吹得獵獵飛舞,十四忍不住上前勸道:“皇上,夜裡風大,還是讓屬下稟報一聲,您進去陪陪皇后吧。”
“不必。”宇文徹疲倦得擡起左臂微微一晃制止了十四,相反他慢慢步下臺階,仰頭wàngyuè的姿勢極盡悲涼滄桑,宛如萬里河山在一瞬化爲虛無,從擁有整個天下的傲然驟然成了失去全部的老者,那模樣令十四忍不住想要上前攙住他因失落而跌跌撞撞的身子。
宇文徹反而死死推開十四的手臂,轉身望着屋子裡朦朧溫馨的燭火,窗戶上還能倒映出楚若安清瘦娟麗的身影,他好似片刻失魂的孩子,慢慢伸手衝着虛無縹緲的空氣撫摸着她倒影中的長髮,可惜那觸手冰涼的感覺只能在他本就傷痕累累的心臟上再次撒一把鹽。
十四擰眉爲他心痛,不由得上前撫平他僵在半空的手臂,哽咽道:“皇上,既然想她就進去說說心裡話不好麼?如今她就在您的視線裡,就在您身邊,爲何您還要一日日的承受這相思的折磨!”
“十四……”宇文徹倏忽輕嘆一聲,微眯的雙目中瞳仁不由得輕輕顫抖,那些痛苦如一張漁網溫柔得將他裹縛在其中,“朕……朕是不是真得錯了?”
“……”十四驀然無法回答,而宇文徹似乎也並沒有打算讓他回答,依舊兀自望着那身影淡淡道:“其實將她留住的辦法有千千萬萬種,朕不該殺了點剎樓的所有人是不是?朕也早該殺了馮芷蘭,那樣的話她的藏刀也不會死,她也就不會這麼恨……這麼討厭朕吧?”
終於說出來了,終於把心底最深處的懊悔都說出來了。是誰說的,只要將心裡話都說出來便能從此過得輕鬆一些?騙人的,一定都是騙人的,若是真的,那爲何他在說出這些之後反而痛得更加錐心蝕骨,宛如要生生世世承受萬蟻噬心之痛。
“皇上……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屬下相信皇后不是那種狠辣的女子,您給她些時間她一定能接受您的。”十四無奈,只能勸慰他幾句,希望能聊以慰及他此刻冰涼的心。
“呵呵。”宇文徹聞言,冷冷勾脣輕笑,轉身離去的步伐再不復當年叱吒風雲的豪邁,“時間?朕還有多少時間給她,她真得能陪朕一輩子麼?一輩子……”
就這樣,宇文徹踉踉蹌蹌離開了永頤宮,所有見過他今夜狼狽之態的侍衛都覺得自己像做了場夢,因爲世人從未見過那樣沮喪悲傷的宇文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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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邑宮。
夜色朦朧,沈惜言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一盞盞熱茶下肚,越發沒有睡意,她踮起腳望了望漆黑的窗外,一隊巡邏的侍衛剛剛經過:“寶珍,怎麼哥哥還沒有過來呢?”
“娘娘莫急,想來大將軍已經睡下了,而且此時宮門已關,大將軍恐怕得明日早朝後才能過來呢。”寶珍又往爐火中添了幾塊銀炭,房間溫度很快又熱了起來。
“哎!”沈惜言惋惜長嘆一聲,在軟榻上坐下來,“方纔那個夢好逼真,本宮夢見楚若安要發落了本宮,她站在高高的長階上,下面是佈滿了蛇蟲鼠蟻的大坑,她要將本宮推下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娘娘別想了。”寶珍見她額角再度滲出冷汗,當即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撫道,“那只是個夢,不是真的,娘娘別怕,夜裡風大,小心着涼傷了身子。”
“不,不,是真得,是真得!”沈惜言冰涼的手心不斷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她緊緊握住寶珍的手,微縮的瞳仁不斷閃過驚恐之狀,“我知道她回來就是要找我們報仇的,她親手殺了馮芷蘭,下一個就是我,一定是我!你瞧現在,連皇上都對哥哥不再寵愛有加,早晚有一天這噩夢會成真的!”
“娘娘,您真得多慮了!”寶珍在見過芍藥之後,從前那些小心眼都漸漸打消,連芍藥都可以原諒曾經的自己,更何況是楚若安呢?何況許多事情都足以說明,如果楚若安存心想要她們的命,她們又怎麼可能安然活到現在,“楚若安現在病得厲害,連出門的力氣都沒有,她又怎麼會傷害您呢?”
聞言,沈惜言緊繃着的神經終於慢慢放鬆不少,鬢角的長髮已被冷汗浸溼,越發顯得她蒼白的臉色充滿憔悴和不安。
“好了,您將這碗安神茶喝了早些睡吧。”
“寶珍,本宮不能放過楚若安!”沈惜言再次擰眉,眸中劃過一道尖銳狠戾的神色,“馮芷蘭說得對,我與她註定是一輩子的仇人,就算現在我肯改過她也未必能放過我。以前在王府她是正室我是側室,哪怕我有家族的背景和王爺的寵愛都一樣鬥不過她,如今她成了皇后,手下足以調動皇宮近半侍衛的兵力,我若再相信她是個泛泛之輩纔是真正給自己挖墳墓呢!”
沒有了馮芷蘭,沈惜言依舊不肯放過楚若安,又或者她已經習慣在暗算爭鬥中渡過每一天,即便她再也不會妄想宇文徹能重新愛上自己,即便她再也不稀罕所謂皇后的寶座,她也絕對不能放過楚若安!
“娘娘……那您打算怎麼做?”寶珍微微蹙眉,始終覺得心頭不安,但她十分了解沈惜言的xìng子,只能抿脣道,“如今她已經下令不再見您,您還有什麼辦法呢?”
“所以本宮才急着找哥哥幫忙,既然宮中守衛森嚴,又有皇上時時刻刻護着她,那不如就讓哥哥在宮外安排人刺殺,如今點剎樓已覆滅,她的貼身侍衛也已經被馮芷蘭殺死,本宮就不信她還會那麼幸運!”
沈惜言目光中浮起一片濃郁的殺氣,緊握成拳的雙手在案几上狠狠一砸,安神茶灑了遍地。
“這……”寶珍委實不忍再傷害楚若安,卻又害怕再惹怒了沈惜言,最終猶豫之下只能將喉嚨裡的話全部嚥下肚子。
好不容易纔打發沈惜言睡着,寶珍收拾好房間出來時天色已經漸亮。今日值夜的是小云子,本xìng純良,很受寶珍的疼愛,他見寶珍愁眉不展,頓時上前道:“寶珍姐姐,可是被娘娘數落了?別難過了,娘娘今日被皇后發落了心裡不痛快,你就多體諒些好了。”
“不是這個,我是覺得……娘娘心裡的執念太深了,這回不知又要捅出什麼麻煩來。”寶珍索xìng將托盤放在走廊欄杆上,與小云子閒聊起來,“爲了一個噩夢,娘娘竟打算讓大將軍安排人刺殺皇后……”
話一出口,寶珍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望着小云子同樣驚訝不已的臉色,顫巍巍道:“千萬別說出去,否則你我都得沒命,就當我沒說過,我沒說過……”
言畢,寶珍囉嗦着拿起托盤就轉身離開,而小云子在她走後脣角莫名浮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