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慌得連忙兩手托住筷子,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僵硬,他扯了幾次嘴皮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彌補,只能乾笑着繼續佈菜。方琮意興闌珊地吃了幾口就放了筷子,掌櫃連忙斟好溫度適宜的茶水奉上:“廚房還準備了甜點,稍後奴才讓妥當人送去您房裡的。主人先在這裡歇息片刻,奴才先行告退。”
唐靖還在門外站着,見掌櫃出來也不曾退開。方琮搖了搖頭朗聲道:“掌櫃,請九爺進來說話吧。”
掌櫃立刻從善如流地給唐靖開了房門,等他走進雅間才小心關上房門退下。方琮倒了杯茶推到身側的座位上:“九爺請坐,有什麼話還請開門見山,我的時間不多,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九爺嚐嚐,這是我在家最常喝的雪雀茶,是新茶,水是家裡送來的今年的初雪水,滋味最是難得。”
唐靖品了一口,果真輕浮香妙,心頭的焦躁也平息不少:“方姑娘突然離開亞城是因爲柳嫣嗎?她現在生不如死,我離開亞城前已經將她的下落告訴了七皇兄,之後她都不會再是任何人的威脅。”
方琮淺笑:“我從來沒想過她會是我的威脅,若非我算計得當,隱瞞了所有的消息,她也不會因爲措手不及而判斷失誤。不過這些現在跟我都沒有關係了,九爺,我去亞城姑且也是有事要做的,如今事情已經了結,我家裡還有事要處理自然是要回去的。還是說九爺已經閒到了能來管我家事的地步了?”
唐靖道:“我,我是來見你的。我以爲你是負氣離開亞城的,因爲我的隱瞞和懦弱……”
“九爺說笑了,”方琮打斷他的話,“方琮是什麼身份?豈能讓九爺惦記?我曾經讓九爺去查探我的身份,不知九爺現在是否已有頭緒?原來九爺說不查我不是客套話啊。九爺可有想過我是什麼人?普通的世家女子怎麼可能讓酒樓裡的掌櫃這樣服侍?說句不好聽的,今日此刻便是九爺亮出身份只怕也得不到我這般的待遇。在北方,皇族之上還有更加顯貴的存在,而我便是那邊的人,尤其我的身份即便是在那邊也是無人可及的存在。唐靖,我這麼說你可懂了?趕緊離開這裡吧,否則我便是殺了你也不值什麼。”
唐靖眨了眨眼睛道:“可是方姑娘此刻看起來並不像是要殺了我的樣子。”
方琮也跟着眨了眨眼睛:“是啊,我現在不想殺人,尤其是你身上還帶着天女的玉佩,那東西即便是我也頗爲忌憚的。本來我還想在羽城多休息一日的,可九爺一點都不懂的憐香惜玉非要逼着那麼累我的即可啓程,果然無論什麼時候皇族的人都是一樣囂張且讓人不快的。”
唐靖放下茶盞笑道:“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好茶,比方姑娘第一次讓我喝的滋味更妙,可惜方姑娘心情不佳,一再催我離開甚至有些心浮氣躁,不然這茶一定能品出更美妙的滋味來。方姑娘是覺得我會被你連累還是怕我的身份會成爲你的累贅?我雖是皇子卻也是天女的兒子,多虧了母親能讓我過着比她更自由的人生,此生不必被困在亞城。你很聰明,上次你問我那兩個問題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已經看出來了。”
方琮撥弄着茶碗沒有說話。
唐靖卻看着她道:“母親在離開皇宮時就已病得很重,天女不能死在草原之外是部族的規矩,父皇當初迎娶母親時就已知道此事,所以他沒阻止母親帶我回草原。部族的藥和家鄉的環境讓母親又延續了幾年的壽命可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她怕我會終身困在皇族的爭鬥和亞城的尺寸天地之間,爲此她差點就讓自己變成了屍傀。父皇偷偷來到草原探望母親,他對母親發誓不會讓我過得那樣辛苦,可母親終究是不放心,所以她找了個容貌相似的替身陪我一起去亞城生活。”
方琮垂着頭不說話,彷彿眼前的茶碗長出了花草,她看得很是認真。
唐靖繼續道:“父皇是真的很喜歡母親,在他心裡沒人能替代母親,否則能讓帝王親自迎回宮中的女子怎麼會在回宮後一次都沒被寵幸?我不喜歡那個替身,因爲假的永遠都是假的,她不知道我的事,所以纔會中了柳嫣的挑釁從而被殺。她的死,對我和父皇都是一種解脫,而父皇也由此注意到了柳嫣。”
方琮擡起頭來直視着唐靖的眼睛,笑着道:“我是很感概九爺的不易,可是這些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唐靖認真道:“我不會成爲方姑娘的累贅,也不會被你連累,若是真的有什麼難題,我還可以幫忙。”
方琮忍不住撲哧笑了:“我能有什麼需要九爺幫忙?話說回來,九爺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這裡除了我那邊的勢力之外就是雲家了,雲家縱然是歷史悠久的世家也難逃被掌控的命運,他們這一代的少當家名喚雲璟,雲家爲了能更好的在北方生存便將她送到我身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卻讓她屍骨無存。說實在的,我爲了逃避多次想過她來到身邊是不是陷阱,可是這麼想的自己才真是骯髒。她留給我的只有一幅臨摹的墨蓮圖,相比她的家人,我實在沒資格留下那幅畫,所以就讓人送回雲家去了。”
唐靖皺眉:“雲家?我沒有聽說過他們的少當家過世了。”
方琮點點頭:“那是自然,畢竟是雲家的少主,若是傳出任何負面消息就麻煩了。我可是拼了命壓制事態並給雲家補償呢。可惜啊,無論我怎麼努力都不能將雲璟換回來,甚至沒機會將她做成屍傀,我唯一做的也不過是給雲家在北方行走時留一點方便和送一幅雲璟親手臨摹的畫作而已。很可笑吧?人命竟然輕賤至此,我的摯友竟然只值這些東西!唐靖,不要太任性,活在人世上每個人都有要揹負的東西,有愛你的人替你打算確實讓人驕傲又幸福,可是這份幸福對沒擁有那些東西的人來說太過殘酷了。”
唐靖看方琮神色不對恍惚間竟以爲她要落淚,他想擦拭方琮的臉頰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方琮傾身過來扣上茶碗,撐着腦袋半趴在桌面上,兩人靠得太近,彼此氣息交融,方琮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早就提醒過你,我不是普通的世家女子,爲何你還是不知防備?這杯茶沒毒,只是氣味會讓人無力沉眠。唐靖,你的眼光真不怎麼樣,青梅竹馬的女子是個心思惡毒深沉的變態,第一次喜歡上的女子又是我這種怪物。你不要辜負天女的努力,快回亞城去吧,忘了我,挑個好人家的姑娘娶了過日子纔是正經。”
唐靖固執地睜着眼睛,神色異常堅定地費力地搖頭:“我不會,草原男兒說話擲地有聲,我答應過母親,此生只愛一個女子,對她,好一輩子……方琮,我不會放棄你,無論如何,都不會!”
方琮撐着腦袋略略歪頭:“你喜歡我什麼呢?孃親說過你們男人愛上的不是堂前的明月光就是心口的硃砂痣。我住的地方倒是白茫茫一片,不過都是積雪,而且那廳堂都在山洞裡,堂前根本都曬不到月光,還有我心口也沒有硃砂痣,有的只是曾經摯愛留下的一條寸餘的刀疤。唐靖,你要的東西我曾經有,現在沒有了,也或許還在只是我搞丟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給你任何迴應,你這樣執着實在讓我頭疼。”
唐靖眼神堅定,只是連張開嘴脣的力氣都沒有了。
方琮站起身退後兩步,手指翻轉間取出一粒黑色的藥丸:“九爺聽說過‘斷塵緣’麼?是能讓人忘記前塵往事並書寫全新記憶的靈藥,花費了衆多人力物力財力和無數歲月做出來的無毒無痛的靈藥。我會給你吃下一丸,醒來之後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九皇子,只是你的生命中不再有方琮這號人物。我這人素來無情,這個可算是我最難得的溫柔了。從此以後,再無牽扯,這是你我之間最好的結局了。”
唐靖漸漸抵擋不住藥效,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僵硬如石又沉重如鐵,他在睏意來臨前拼命地讓自己說話,讓自己拒絕,可最後所有的不甘都只化作自己那一雙模糊的淚眼。他最後的記憶定格在方琮一雙帶淚的清亮眼眸中,還有一聲帶着十足哀嘆的“此生不見,就此別過,珍重,九郎。”
唐靖慢慢闔上雙眼,黑暗急遽侵蝕了自己的一切。他呼出一點脆弱的氣息:“我,不,要……”
方琮笑着落下淚來:“我也不想啊,可是很多事都沒辦法的,睡吧。我陪你坐一會兒再走。”方琮陪着歪倒在椅子上的唐靖坐了一個時辰才起身離開,她不是心軟也心狠,難得的第二次人生機會,她也有點怕死,也害怕她此去就這麼沒了性命,不存在於任何人的記憶,抹消了這一生活過的痕跡。
方琮對自己說:不是因爲動了心,也不是因爲別的,只是想有個人能記住自己活過,對不起呢唐靖,我還是太自私了,這一顆斷塵緣現在就不給你吃了,以後你後悔的時候我會讓人給你吃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