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辨別才幹呢?”趙傭問。
中國自古以來,講的是人治,這個辨纔是極重要的。
而且王巨開始說的所謂的御臣御人之術,它的首要前提就是識人。
連窗外的趙頊也感到好奇,聆耳傾聽。
王巨說道:“殿下,相比於看人的心性,辨別其才幹要相對容易得多。”
確實,想看穿一個人,真的很困難,而且人的心性隨着環境與經歷的變化,也在不斷地變化着。
“殿下,之所以容易,得感謝兩位祖宗,正是他們推出了磨勘制度,辨別大臣才能則變得容易。”
“爲何?”
“殿下,一般平庸的低級官員,能不能迅速提撥上來?”
“難。”趙傭立即答道,說明這個少年資質確實很不錯,平庸的官員也能上位,但只能混資歷了,那會很慢的。
“能迅速提撥上來的官員,都有一些傑出的表現,當然,有的官員靠巴結奉誠等歪門斜道上來的那不能算。但正常提撥上來的官員,必有一些特殊的政績,比如愛民,興辦教育,德化,經濟,軍事,農田水利或者其他。那麼朝廷有意地將他們調到他們表現好的官職上擔任官員,就能看到他是否在這方面真正善長,同時也是進一步磨勘的過程。”
“這樣,國家就得到了各方面的人才,再根據他們的才能,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各方面就能大治了。”
各方面大治。國家無疑也會大治了。
“還是很難啊……”
“那是當然了。一個家長想讓全家和睦富裕。都十分困難,況且大宋是由兩千萬個小家組成的超級大家。殿下,這暫時非你所能琢磨的,臣再講漢高祖的御人之道。”
不僅關於劉邦的御人之術,這一講還講了很多。
甚至對劉邦的性格還做了剖析,如果看史書,劉邦似乎一無是處,青年時是地方上的一個地痞。與項羽爭霸天下時,連父親妻子兒女都不要了,登帝后擅殺功臣,即便對蕭何這樣的左膀右臂都產生了猜疑。
但當真是這樣?
如果劉邦一無是處,當年呂家爲何將女兒嫁給他,在揭竿起義時,爲何有那麼多鄉親支持他響應他,有那麼多人傑尾隨他。
如果真的狠毒無情,漢朝爲何能立國成功,並且很長時間內成爲封建國家內治的典範。而且在短短一百多年,西漢最高峰時的人口可能超過了天寶之人口數量?
其實不是狠毒。而是做大事者的果決。
當然,西漢初年這是一段極其重要的歷史,不僅是劉邦的性格與御人之道,其他方面也很重要。
於是王巨從多方面剖析這段歷史,比如當時的軍事,人口,各方面階層的構成,農業,技術,經濟。
趙頊在窗外聽着聽着,都覺得許多方面豁然開朗。
“殿下,今天就說到此了。”王巨道。
王巨走了出來。
趙頊來不及迴避,只好訕訕道:“王卿,朕早就來了,只是聽入了迷。”
怎麼辦呢,不能做一個愛撒謊的皇帝吧。
“陛下誇獎了。”
“卿當修史書啊。”
這不是嘲諷王巨,在古代能參與修史書者,本身就表明了統治者對修書者文筆的認可。
而且這句話也是發自趙頊內心的話。
《資治通鑑》確實不錯,但趙頊總感到哪裡有點兒不對,不是那個大段的臣光曰……
聽了王巨開講,他才豁然開朗。
有一個簡單的例子,如安史之亂,如果看資治,那麼只有一條,李隆基昏庸,李林甫與楊國忠這兩個奸臣誤國。
其實這樣說是不對的。
真正安史之亂的原因,正是唐朝天寶時人口膨脹,導致局部的均田制(唐朝雖實施了均田制,但不是全部實施了這種制度)也完全潰崩了。均田制的崩潰,導致了府兵制度的敗壞。
連耕地都沒有了,府兵那有心思戰鬥?但李隆基爲了開邊,只好置了藩鎮,有了藩鎮,這纔有了安祿山謀反的土壤。
但在資治裡是休想看到了。
當然,司馬光善長的就是權謀術,在其他方面就差了,即便寫了,也寫不好。不過話換回來說,如果司馬光真這麼寫了,那這本資治得多長哪?
所以說做爲一本教材,無論文筆或者流暢,資治是凌駕於二十四史之上的。但做爲統治者的真正借鑑,或者史學家研究的資料書,它反而不及二十四史了。
至少在趙頊心中,資治確實幾乎記載了所有大事件,但只是記載了,或者也有一些剖析,只是這些剖析似是非是,或者說根本沒有剖析清楚。
所以纔有了這句話。
王巨說道:“陛下,首先臣是有選擇性的開講,比如西漢,下一講,臣就會給殿下講七王之亂。”
“咦?”趙頊不解了,因爲這中間還有呂氏專權,文景之治呢。
“陛下,臣用史喻今,只選擇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歷史事件開講,之所以選擇七王之亂,乃是會着重地分析權利的分配。”
“權利的分配?”
“在漢朝各方面制度未完善之下,漢高祖只好用各個同姓王輔助皇室,從而引起七王之亂。但同姓王削藩了,大家以爲進步了,外戚又來了。到了東漢,不僅外戚來了,連宦官也來了。”
但中國自古到今,都沒有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不僅是帝制,其實就是權利集中制,以及官本位所帶來的危害,當官了,奧迪有了,**三奶有了。錢有了。別墅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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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能說集權制不好。如果能保障一個清廉的政府,那麼集權制度比起分權制度,自有其高效性與政策的連貫性。但這個制度,在古代帝制下,它的危害性更大,權利更難以分配。
可後面的這種種王巨就不說了。
“這確實是一說啊。”
“隨後臣就講漢武帝,他的罷廢百家、獨尊儒術,他的開邊。以及桑弘羊究竟是功是過。第四講則是霍光與漢宣帝,主要講權臣得知進退,以及漢宣帝貧苦的出身,對他未來的影響,甚至臣說不定斗膽用陛下的身世來舉例。第五講則是講王莽,不講王莽的謀反,而是講他爲何發起新政,這些新政的對錯,其實以現在眼光來看,許多新政是對的。當然,他失誤就失誤在自己是篡位反臣。新政又做得太急。因此這個緩急的分寸,又是第五講着重提到的方面。”
“朕能否旁聽?”這一說,趙頊更感興趣了。
“陛下是君,臣是臣,臣替殿下侍講,陛下旁聽,有何不可?其次,臣精力有限,臣侍講是輔職,主職還是大宋的宰執,當以政務優先,那有時間去修史書。即便到了彼岸,臣也不會修史書,而是要精研數學。不過陛下若是覺得很重視,臣到了彼岸後,可以進一步有節制地,從歷朝歷代中,選出一百多個大事件,做深入的分析。再讓中使帶回京城,讓陛下與殿下拜讀。陛下,臣去了彼岸,還是大宋的臣子……”
“王卿,朕還是那個朕。”
“臣知道,但陛下也應當看出這個數學的重要性,臣也想開一家呢。”王巨是說他想做諸家百子之一,但諸家百子不代表着就是孔夫子,孔夫子是聖人,可墨子荀子等人不是聖人,以王巨的地位與影響力想做一個諸家百子,也不算是逾制,因此王巨袒然地說道。
“王子,”趙頊哈哈笑道,王子啊,自己豈不是佔了王巨很大便宜。
“臣愧不敢當啊,不過臣確實也是陛下子民之一。”王巨說着,躬身告辭。
趙頊走了進去問兒子:“傭兒,你聽懂了沒有?”
“有的地方兒臣也沒有聽懂。”
其實王巨儘量地用最淺顯的語言去分析着最深刻的道理,不過趙傭終是小了。
趙頊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這不是象王巨所想的那樣,其實趙頊在王巨堅持下,不吃酒了,時常吃一些水果,加上國家越來越好,心情舒暢,這延續了他的生命,但總體而言,身體卻在繼續惡化中。
但趙傭年齡依然還很小,因此趙頊眼下的想法,卻是希望兒子能迅速成長起來的。
當然了,如果趙頊還能活上十幾年,那時候趙傭年青益壯,又是另外一種心情了。
“傭兒,當認真的聽認真的想,王太保是用了心侍講的,”趙頊又轉向邊上服侍的太監說道:“將剛纔太保所說的全部記錄下來。”
連自己都覺得受益非淺,況且是兒子。
王巨所講的必須記錄下來,以後便於時常翻閱。
幾天後,王巨又講了七王之亂。
趙頊越聽越覺得神奇,因此到了第三講時,趙頊將一些重臣也請到邇英閣。
王巨表示頭痛。
實際他講這些,不僅是以古喻今,其實所講的,就是如何做到一個傑出的人君。是君王之道,不是大臣之道,你將這些大佬們請來做什麼?
王巨無奈,只好向大家拱了拱手。
然後找來一枝毛筆,寫了幾行古怪的文字,這不是當年刻意培養小蘇書法時,王巨寫下的古怪字體,以開闊小蘇或者未來大蘇的思路。
它們確實是古怪的文字,然後王巨放下筆說道:“爲何中華文明一直領先於世界,百姓勤勞智慧,還有就是祖宗留下的遺產,這個遺產不僅是開拓出來的道路水利,還有其他的,如文字。大家再看這幾種文字,它們就是外夷的文字,又叫字母文。這種文字有何智慧?”
後世天朝比較落後,世界又對其封閉,甚至寧願工廠破產,也不會對天朝出口高科技產品。
因此產生了一大羣公知精英,以及崇洋媚外的人。
只要是外國的就是好的,那怕是月亮也是外國的圓。甚至連祖宗文化都譏誚之。
學習先進的知識是應當的。可陷入到這個誤區。不僅關係到民族氣節,而且也是大錯特錯了。
比如中國畫,意境是何其優美,或者缺少寫實,寫實,去攝影吧!
再如插花,西洋插花就是一大堆花拼湊,但中國式的插花。一花一葉往來就是一幅優美的圖畫。
還有這個文字,有一個冷笑話,外國研究生還在繼續背單詞,不背不行哪,但中國人只要記得常見的四五千個漢字,就可以打遍天下了。
漢字不僅方便高效,而且本身就可以稱爲一種極具智慧的文字,比如草,金字草就是一個狗尾巴草的圖案,比如枯。看到這個字,便知道草木枯黃了。換成其他文字,有沒有這個效果?
以及其他的一大堆優點。
王巨舉了一些例子後說道:“所以我們要尊重祖先,不過何謂尊重,不是燒香供拜,如果那樣,祖宗在九泉之下會氣得閉不上眼睛的。想要尊重祖先,最好的辦法,就是敢於超越,不擇手段地讓這個國家與這個民族越來越富強,百姓生活越來越安定,那纔是對祖宗的尊重。好了,我替諸位說一說三國。”
“不是說漢武帝嗎?”趙頊奇怪地問。
“陛下,諸公不嫌棄來旁聽,臣就要更有選擇性的開講了。”王巨說道。
要說漢武帝,避免不了的,第一要講到開邊,但在王巨心中,當時漢武帝爲了開邊,可能是讓百姓吃了很多的苦,但卻是值得的,所以整個民族以漢爲號,能以漢爲號,不可能與漢高祖、文景二帝相連吧,實際就是漢武帝培養出來的民族自信心。但這一條,放在軟弱的宋朝朝堂上說出來,反而會有爭議。
其次是罷廢百家,獨尊儒學,不是儒學不好,相反的,墨家迂闊,法家苛刻,道家不作爲,作爲治理國家選擇儒學,也是最好的選擇。
關健是董仲舒等儒生爲了誘惑漢武帝尊儒學,刻意着重地講了儒家中的尊卑有序,反而將儒學帶到不好的彼岸。
這一講,必然又會產生一些爭議。
最後就是桑弘羊,並不是司馬遷司馬光哥倆所說的那樣,桑弘羊的理財,在漢武帝時很重要,甚至若沒有桑弘羊的理財,可能漢朝因爲漢武帝的窮兵黜武,就會出現一些揭竿而起的起義事件了。
然而王巨說出來,大夥能不爭議嗎?
因此直接躍過了兩漢歷史,開講三國。
三國對於後人來說,都十分熟悉了,三國演義嘛。
確實,三國出了許多英雄人物,而且因爲三國僵持不下,無論是曹魏或者劉蜀,對民生極其重視,也出現了一些先進的農具。
但實際除了這一點外,三國對中國產生了極大的傷害,想一想三國時有多少人口吧,但爲了爭霸業,往往一場戰爭就達到了幾十萬兵力,就象著名京劇《定軍山》,多厲害啊,劉備將曹操打敗了,得到了漢中,實際呢,爲了這一戰,巴蜀連婦女都強行徵來,押運糧草物資,如果在宋朝出現這局面,恐怕王巨能讓文臣活活撕吃了。所以打到西晉統一天下時,沒有多少人口了。
更悲催的,統一者是司馬炎,純粹沾了老子的便宜,本身卻是一個很沒有能力的人,看看西晉富豪們的鬥富,在這個鬥富的背景後面,則意味着上層人物爲富不仁,因此雖然西晉統一了一段時間,百姓卻沒有很好的恢復過來。
隨後傻瓜晉惠帝上位,八王之亂,進一步削弱了漢人的人口,漢人沒有多少百姓了,所以十六國迅速一個個來了。
王巨並不是大家所想像的那麼光明磊落,但對百姓的愛護,卻是無人能及的。
而且更是一個民族的憤青。
因此講到深處,王巨一邊講一邊不停地嘆息。
但古今往來,多會出現過這樣的觀點。
並且也沒有人這樣從各個方面地剖析歷史。
不能一味地貶值趙頊,雖然他是一個縮小版的漢武帝,不及漢武帝,但在諸多皇帝當中。也能算是中等偏上的。
連他都聽入了迷。況且是這些大臣們。
甚至有的大臣隨着王巨喜而喜。隨着王巨悲而悲。
似乎兩個多時辰就在眨眼之間過去了,王巨說道:“陛下,殿下,諸公,獻醜了,今天就講到這裡吧。”
幾十名大臣還意猶未盡呢。
不過確實講了很長時間了,大夥只好走出來。
小蘇說道:“太保,君之才情。天下無雙。”
但確實王巨的思路,現在罕有能及之了,不僅是前世知識大爆炸年代,所給他的手指頭,還有這麼多年位居上位,所帶來的反思,兩者結合,所以今天一段三國開講,纔出現了那麼多深刻的思想與見識,纔給幾十名重臣帶來了強烈的衝擊。
“子由。誇獎了,”王巨淡然說道。
…………
“小小。你爲何要逃?”王震很不悅地說。
小小從遠處看着王巨進宮,知道自己鬧了烏龍,她心中氣啊。
精明瞭一輩子,卻犯了關健的錯誤,被人莫明其妙地插了,插就插吧,反正自己是濁倌人,只要給錢,東也可以插,西也可以插,頂多白白讓人插了幾回……可要命地自己還狀告了當朝宰相。
於是暗中請了大夫,打掉了胎兒。
也不敢再拖了,現在的打胎技術,如果再拖下去,那不叫打胎,而叫要命。
就是這樣,也吃了很大的苦頭,但也不顧得休養了,僅是休養了幾天,便立即收拾行李,準備逃向南方。
然而人前面還沒有上船呢,後面就被衙門抓到開封府。
上哪兒逃去,但王震也不是派人監視她,而是要通過她,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個假冒王巨的人。
“民女,民女……”這一回小小可不象上回那樣理直氣壯了。
“小小,你豔羨太保家的小妾,但你可知道,那小妾之純良,不僅接人待物,端莊大方,而且隨太保從南到北,出生入死。”
“她能做到,奴家也能做到。”
小小換成了奴家,爲什麼前面是民女,因爲沾到了王巨腥氣。現在沾不到王巨腥氣了,只好再次自稱爲奴家了。
王震更厭惡。
且不說其他吧,瓊娘以前雖是妓子,那也是一個高冷的清倌人,象你這個市儈的濁倌人,如何能入太保之法眼。
不過爲了抓住那個假王巨,他還是徐徐說道:“小小,太保之操守,天下無雙。”
“太保之操守?”小小傻眼了。
王巨在普通百姓心中印象很好,否則王巨也不會剛一回京城,整個京城的百姓都在轟動,感到那一天晚上的月亮特別明亮一般。而且現在王巨在普通百姓心中印象是越來越好。
然而就連普通的百姓也不以爲王巨操守好,只能說他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大臣,文武雙全,大宋之棟樑。特別是那些丈夫在西北戍邊的禁軍家屬,有王巨在,他們都感到可以放心地睡安穩覺了。
但王巨有什麼操守?
“你不懂,”王震喃喃道,他忽然想到了大前天王巨的開講,講到激動處,王巨說道,諸公,看看三國,諸位也許就能理解我的心情與一些做法。如今太平時光來之不易,然而創業難守成更難,治家難治國更難,治國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稍不留心,大宋就會出現危機。可能我有些做法確實激進,但那又如何,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爲了大宋富強,雖千萬人,吾願往矣。
聽到這裡,當時王震心中如同波濤在澎湃,激動地差一點抓裂了衣服。
這纔是大忠,大善,大操守。
不過這種大胸懷,豈是一個市儈的妓子所能理解的,只是王震心中譏諷,你現在還想與太保家那個小妾作比較呢,就是那樣的小妾,進了王家後許久,才被太保所納,憑藉你的德性,即便進了王家的門,也會被攆出來。
但對她說這些是沒用了,因此王震直接說道:“小小,且不管太保之操守如何,你是誣衊了太保。”
“府尹,奴家也是被人利用。”
“故意殺人者當死,但失誤殺人者就沒有罪嗎?”
這一說,小小嚇得身體發抖了。
“某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
“請府尹吩咐。”
“你放出風聲,將真相傳播出去。”
“會不會有人對奴家不利啊,”小小擔心地問。這說明她還是很精明的,一下子就想到了關健。
“你不擔心誣衊宰執之罪,卻擔心這個……真是笑話。”
“可,可……”小小在心中說,就算是誣衊了太保,他還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但這些個宵小,看來是無所不用其極了,自己主動傳播真相,丟臉就丟臉吧,反正這個臉在京城是保不住了,但激怒了這些人,會有什麼下場?可她能想到,卻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