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陰曆六月二十四,經過二十餘日艱苦沙漠行軍,終於望見綠洲的影子。慢慢的,綠蔭環繞、村寨破舊、貧窮蕭條的伊循城越來越清晰。屯田刑卒每個人都曬脫了一層皮,如死了一次般心有餘悸,當看清綠洲的那一刻,他們激動不已,有不少人甚至嗚嗚哭出了聲來。
進入綠洲不久,大漢鄯善都尉林曾、伊循州長沙迦牟韋、伊循州丞祇託耶等十餘名當地官員就趕了過來。原來,林曾已經長居伊循,屯田使署已經招募了二百餘卒,整地、通渠、播種,現在都種上了整整兩千餘畝夏慄。他執着班超的手感慨道,“司馬,皇上果然乃當世明君,再通南線,非司馬不可啊!”
班超看一眼如乞丐一般的屯田卒們,卻答非所問,充滿憂懼地道,“一千餘狂徒啊,夠汝受的。鬧騰了一路,務要嚴加管束,勿使伊循城吏民遭殃……”
“大使勿憂,屯田刑卒與城旦(注:即築城)苦役不同,有奔頭便會珍惜屯田,末將斷不會允其禍害伊循吏民!”林曾看一眼吵吵嚷嚷的屯卒們,平靜而自信地道。
作爲漢帝國的玉門關、陽關守將,林曾有着豐富的與刑徒打交道的經驗。東漢初,發邊的刑徒分爲斬城旦、黥城旦、完城旦和系城旦四種,按《二年律》是要勞役至死爲止的,不服管教者可以隨時處死。但這些屯田刑卒與城旦刑徒完全不同,他們可是漢軍編制,可以將功贖罪。同時翁母妻兒可同來,且由朝廷出資遷徙。對這些大罪在身的刑徒而言,朝廷確實是給了一條出路!
漢軍伊循屯田公署已經開工興建,士芤正帶着伊循徒附、奴隸們汗流浹背、轟轟烈烈地忙着制土坯、伐木材、建房屋。農田內二百餘屯卒正在播種,悠揚的趕牲口號子聲、清脆的甩鞭子聲令人振奮。看着百廢待舉的伊循綠洲,班超爲鄭衆大人派林曾來鄯善鎮國感到一絲欣慰。這是一個沉穩可信、可以鎮撫一方的將領,有林曾在鄯善國經營,漢使團西進的底氣便更足一些!
當天晚上,伊循州長沙迦牟韋在士芤的客棧、也是臨時官署舉行大宴,隆重招待使節團隊一行。第二天晨,鄯善國大都尉陀均、譯長丘庶已從驩泥城趕了過來。原來,以班超爲使節的漢漢使到來的消息,已經傳到驩泥城綠洲的每一個角落,國王陀廣伽是專門派陀均、丘庶爲王庭代表來遠迎漢使團。
餉食過後,突然小姑、寡婦二犬脖子上拖着長長的皮繩子,便從外面撲進班超的房間,坐在案後的班超無一絲防備,被一頭撲倒在席上。“小姑、寡婦……”淳于薊、胡焰、蒙榆等將都十分驚喜,班超無奈苦笑,先給小姑、寡婦一犬一個爆慄,然後道,“傳甘英、劉奕仁前出沙漠,迎接伊蘭、金慄公主!”
原來,二女聞漢使團來伊循,便率領百十卒連夜穿越沙漠趕過來了。到綠洲邊緣,小姑、寡婦便掙脫繩索,颼地當先跑沒影了。將伊蘭與金慄迎來屯田署,別後重逢,二女帶着小胡女們興奮得眼淚嘩嘩地流,有一股回家的感覺。兩位公主圍着班超、淳于薊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地稟報了籌備樓蘭屯田的進展,兩雙小眼睛不時瞄向甘英、劉奕仁。班超則正式下令,伊蘭與金慄仍爲漢使團成員,並正式頒發給她們一人一塊漢使團的銅符信、玉雕,令她們充分籌備後再適時進入樓蘭墾荒。
幾個小胡女見伊蘭、金慄一人得到一塊精緻的小銅牌、一塊玉雕,知道那可是皇帝欽賜的寶貝,是身份的標誌,便都眼巴巴地看着淳于薊。淳于薊將銅牌莊重地懸到二位公主腰上叮囑道,“這是朝廷頒發漢使團身份標誌,不能丟失!”
第二天晨,班超帶使節團隊便趕至驩泥城。雖然是傍晚,離開也不過才兩個多月,可漢使團這一次進入驩泥城卻受到鄯善國吏民舉國迎接。國王與王妃親率百官、貴族、僧人會、商旅團和各界吏民,在北門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
漢使團進入驛館,國宴隨即開始。館舍內,伊蘭與金慄兩位公主帶着胡姬們獻上具有濃濃高原羌地風情、且末和精絕特色胡舞,武士們表演功夫,漢使團成員則表演了劍術,貴族、百官、僧侶們踊躍投壺,歡聚一堂,氣氛喜慶融洽。館舍外,驩泥城的吏民們則舉城狂歡,歌聲、爆竹聲徹夜不息,只到快天明時才漸漸安靜下來。
天亮後,國王陀廣伽、王妃陳穀、大漢鄯善都尉林曾早早便興奮地來到館舍。陪漢使團朝食後,班超便升帳議事,漢使團屯長以上將領悉數出席。
各案上擺着寒瓜、香瓜和蒲桃,引人垂涎。班超面北坐主案,他身後的兩個金燦燦的博山香爐飄出縷縷幽香。國王與王妃面東坐諸侯位,兩位公主坐國王與王妃身後。淳于薊與林曾面西坐,衆將則在堂下各案按序而坐。
陀廣伽先起身對着掛在班超旁邊牆上的縑圖,躊躇滿志地稟報道,“自鄯善重歸大漢後,吾聞斥侯馳報呼衍獗欲東進,便先據有且末、精絕、戎盧、小宛諸國。現鄯善國國力日強,吏民富足。今有漢使在西域,鄯善更無懼匈奴矣。吾大軍現駐精絕州,以防範于闐、莎車,沙海之南,崑崙山之下,強國惟投北匈奴之於闐國。本王以爲,夏季正用兵之時,漢使當將鄯善國兵一舉蕩平于闐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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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漢使團火焚匈奴使團後,這兩個月鄯善國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早在敦煌郡時,班超、淳于薊便對這一切瞭如指掌。歸附大漢前,鄯善國生口兩萬餘,國兵僅四千餘人。西域各國仍處在互相征伐的時代,得知呼衍獗要兵出且末國,有大漢做後盾,胸有大志的國王陀廣伽率先發起爭霸戰,原就依附鄯善的且末、精絕、戎盧、小宛等沙海東南十數國,迅速被鄯善吞併。陀廣伽在最西邊的精絕州駐有重兵,與于闐國公開抗衡開了。國強必霸,千古如此。現在的鄯善已經成爲西域大國,雄居沙海東南,與西域南道強國於闐國分庭抗禮!
國王接着又稟報了鄯善國內政務,一番對外兼併戰爭,鄯善國的疆域西至拘彌國,延緩數千裡,生口達到三萬四千餘人,國兵七千人。而國內政務也走上正軌,各州欣欣向榮,國相婆蔞天、判長耶科瑟那、鄯善國僧人會首領札禮狸大法師等人,也循規蹈矩,不再敢陽奉陰違。
陀廣伽稟報完畢返回案後坐下,端起木頭漆耳杯豪邁地呷一口煮茶。他的話分明隱隱露出爲大漢開疆拓土的功臣之態,這讓班超、淳于薊隱隱感到一絲不安。等陀廣伽安坐好,淳于薊直言不諱地給國王夫婦潑了一盆冷水,“大王、王妃,皇上詔令班司馬爲使節遠來西域,是經略、威服沙海之南諸國,進而抵抗進入西域之北匈奴人,此係出使而非征伐。對於闐國,眼前當以伐交爲上。鄯善國宜聽號令,不能擅自用兵而壞了漢使全局之謀!”
“擅自?”陀廣伽吞併諸國時,林曾正在鄯善國,此時他率先坐不住了。
淳于薊是墨俠,此言過於直率,令國王陀廣伽、王妃陳穀夫婦二人都愣了一下,陀廣伽端着耳杯手懸在半空,都忘了放下。林曾看着淳于薊,不軟不硬地道,“副使,漢使團歸陽關後,呼衍獗曾有將於闐國兵東進苗頭,當時國王與吾並不知漢使團將再進西域,末將以爲鄯善國西進之舉非爲不可,是有利漢使節西進于闐,談不上壞了全局之謀!”
林曾此言矛頭明確,淳于薊怒視着林曾,二位悍將目光中都開始有點火藥味。胡焰搶在淳于薊之前,指着縑圖解釋道,“都尉,副使是說現在,而非過去兩月。南呼衍部在西域北道車師前國駐有重兵兩萬五千騎,焉耆、龜茲等北道各國有國兵近十萬,呼衍獗本部駐焉耆國有五千騎。此時如鄯善國七千兵對於闐國用兵,呼衍獗定然會率北道諸國兵南下,大戰結局暫且不說,打成一鍋粥,漢使團將無法進入于闐國……”
胡焰一言洞明,對漢使團進入西域後的方略,林曾沒有異議。聞胡焰言,他點點頭,也看着陀廣伽道,“本尉以爲,副使和從事所言有理,大王宜收兵回驩泥城,與本都尉協力謹守樓蘭、伊循與驩泥三城,屯田各綠洲,廣積慄米,爲吾漢使團經略西域之根基!”
林曾這分明是陣前倒戈,令陀廣伽大爲不悅。當年莎車國國王賢、于闐國國王尉遲廣德曾先後派兵佔領鄯善國王治驩泥城,陀廣伽早存雪恥之志。此時,于闐國剛被呼衍獗率多國兵擊破不久,而鄯善國歸漢後再無後顧之憂,有敦煌漢軍爲後盾,正是兵強馬壯用兵之時,可淳于薊、林曾、胡焰三位漢朝大將卻都逼迫其退兵!
“大使……”陀廣伽看着面色鐵青的班超,話到嘴邊又提心吊膽地嚥了回去!
班超深了陀廣伽心思,這是一個有血性的羌人,與林曾一樣,都是可以鎮撫一方的大將。見國王和衆將都等着他說話,於是他說道,“兩個月前,漢使團離西域後,呼衍王逼令呼衍獗率于闐國兵東進。此乃是西域最危險之時,試想,如呼衍獗重據鄯善國,呼衍王再兵逼白山,吾敦煌漢軍勢必南北難以兼顧。危難之時,國王與林曾都尉定謀先並小國,並在精絕州阻斷于闐國兵東進之路,是爲大功。本使將專報朝廷,皇上定給予嘉勉!”
國王陀廣伽與鄯善都尉林曾聞言,面上都流露出欣喜之色。但班超話鋒一轉又道,“然漢使團既入西域,當以伐謀爲上,伐交輔之,伐兵更輔之。朝廷大計是,次第取南道諸國後,與北路漢軍合力斷匈奴右臂,最終將北匈奴趕出西域。于闐國也將爲吾根基,鄯善國兵勢固壯,可如打爛于闐國,豈不是要壞了吾大計?!”
班超說得雖然婉轉,但其意再明白不過,且不容置疑!
漢大使之言,陀廣伽不敢違拗。他舉首閉目向天,他知道自己一舉蕩平于闐、一雪前恥的想法已然落空,兩滴淚珠分明在眼角越來越大,終於滾落下來。王妃陳穀則緊緊地抱住國王陀廣伽的左臂,將美麗的腦袋緊緊地倚着他的肩頭。公主伊蘭也起身走到父王身邊,小鳥依人般地貼着阿翁!
這不同尋常的一幕,強烈地震撼了漢軍衆將的心,他們震驚地看着這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