鷲巢的龜茲三百騎已成灰燼,消息很快便會傳到西城,此時正忙於賑災的于闐國吏民充其量會在漢、匈兩國間取巧,國王廣德與國中貴族斷然不敢縱容匈奴使團公開攻擊漢使團。
大漢國力強盛,西域列國弱小,從前漢孝武大帝時起,漢朝的外交使團頗有現代西方殖民者強取豪奪的豪強風範。漢大使班超白山驚天一戰後天下聞名,在鄯善國火焚北匈奴使團、在拘愚城斬殺焉澠派出的二百餘騎,這些戰績在西域各城邦國、各行國幾乎無人不曉,且越傳越神。
現在,他又來了,在呼衍獗、石亀、張望重兵眼皮底下,僅帶着三十餘騎,一戰便將鷲巢龜茲三百精騎火焚殆盡。漢使團進入于闐的消息傳得飛快,此時大旱肆虐的于闐國綠洲內,已經無人敢輕視漢使團這支只有三十餘騎的“軍隊”!
越往南走,焦枯的土地上零零落落地有了村落。這裡既有塞人又有漢人、羌人,主體是膚色較深、頭髮蜷曲的塞人、大月氏人,也有身材較大、皮膚淺白、面長多毛,高鼻薄脣、淺色瞳孔、髮色多變的身毒國人。
雖然是夏日炎熱,赤地千里,但這裡稍有身份的男子都和拘愚城部民一樣戴着皮質的胡公帽,上身穿着無領毛紡短袖襦衣,下着袴褲或燈籠褲,腳穿草編或皮質的船鞋(注:即有腳尖、腳跟,中間空,類似今涼鞋)。女人都編着髮辮,身穿襦裙,一般都腳著皮船鞋,性感挺拔。
貴族府第中的私兵、家丁和各州的州兵一般身着黑色甲服,頭束黑色幘條。而綠洲上更多的是徒附和奴隸,男的一律身穿短襦短褲,衣衫襤褸,赤着雙足,有的在亂髮上戴黑幘,更多的則蓬頭垢面。女徒附或奴隸則扎巾幗,身着破舊的襯裙。
“千年大旱之時,于闐人未亂,廣德是一個好國王……”淳于薊騎在馬背上,感慨地道。
淳于薊帶小隊先行,早在從鷲巢至白玉河、墨玉河的分岔之處,漢使團沿着商道加速疾進,神不知鬼不覺地斬殺了整整十一個驛置的龜茲嗇夫。這天晚在一個叫“策驛”的大驛置裡,漢使團受到龜茲置嗇夫的熱情款待。此時一支由西城而來,準備返回龜茲國王治延城的匈奴十人小隊也恰好住在驛置裡。宴飲之間漢使團突然發難,血洗驛置,將龜茲驛卒與匈奴人小隊全部斬殺,並連夜南下!
綠洲上人丁漸漸密集,破舊的村寨、衣衫襤褸的于闐國民漸漸多了起來,消息封鎖不了多久。於是,僅僅過了幾天時間,漢使團火焚鷲巢龜茲人三百騎、斬殺驛置內匈奴小隊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快速傳遍於闐國綠洲各個角落。
令人震驚和神奇的一幕出現了,雖然漢使駝隊此時仍着龜茲人甲服,並張龜茲軍隊黑色戰旗,但沿途部落、村落、城池每逢漢使團經過,必響起“嗚嗚”的牛角號音,成百上千衣衫襤褸的于闐國吏民,卻自發地涌到商道旁邊跪下,歡天喜地迎送、圍觀漢使團過境!
自王莽亂漢起,漢朝撤走都護,于闐國東望故國,已經整整六十五年不見漢使節。現在,所有人都知道這支龜茲騎隊其實便是漢使團僞裝的,這是一支來自中原的那個天下最強盛的偉大帝國--大漢帝國的使者!
這令班超、淳于薊與衆刑卒大爲驚歎,信心也瞬間爆棚。于闐國民分明對匈奴人、龜茲人的盤剝、奴役,已經到了天怒人怨、忍無可忍的地步。雖然漢使團此時並未打出符節、旌旗,漢使團仍着龜茲胡服,但各州、各城池、各部落國民,都由長者出面在商道邊敬獻涼開水。
大旱之年,十室九空,幾乎每一個村落,長老都會愧疚不已,覺得慢待了遠方的貴客,“上國大使見諒,室無存糧,日以賑粥充飢……這要在往年,定獻豐盛糕點、精美鹽茶!”
鹽茶可是漢朝楚地的特產,這是極其神奇的一幕,似乎國王未降,而被大旱已經摧殘得沒了人形的于闐國吏民此時已經舉國再歸大漢,況且此時的漢朝使節分明還穿着龜茲人黑色甲服。這讓衆將與刑卒們佩服得五體投地,班司馬兵行險道,打下了鷲巢,竟然使漢使團產生了如此神奇的號召力,因而對威服於闐國信心倍增!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陰曆七月二十八日,漢使團頂着烈日,一路風塵,臨近於闐國王治西城(注:即今新疆和田縣南約特幹古城遺址)。
同樣破舊、死氣沉沉的北城門上,高聳的譙樓已經在望。在燥熱炙人的烈日下,在此起彼伏的知了恬噪聲中,圍觀的國民們尾隨着這支兵強馬壯、氣勢奪人的“龜茲人”小隊。或許是懾於小姑、寡婦的威嚴,連幾條土狗都夾着尾巴,站在一邊遠遠地看着漢使團,然後便倉皇地遠遠避開了。
前面河邊是一大片黑楊和白榆樹林,淳于薊帶着前軍正在林內歇息。此時已快到餉食之時,刑卒們在河邊洗盡塵土,戰馬、駱駝在貪婪地飲水。中軍、後軍也都一齊聚集到這裡,雖然沙漠行軍時,臉上都罩白絹,但每天揮汗如雨,身上早臭了、餿了,氣味薰臭難聞,而且每一個人臉龐還都被曛黑曛紫。
“這都成恁樣……”淳于薊看着這一羣叫花子,少見地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傳令,前軍、中軍、後軍次第洗沐更衣,扔掉一身髒獸皮罷,換着漢軍襦服!”他未命令換漢軍甲服。雖然屈絕賢及監國使團二百騎盡在西城,但沿途所見令淳于薊確信,起碼至於闐國館舍之前,漢使團不會有仗打!
“嗷……”士卒們聞令欣喜若狂,他們三下五除二脫去骯髒的龜茲胡服,三個小隊輪替着,兩個小隊警戒,一個小隊刑卒們光着腚走下河崖,撲進河水中將自己洗了個乾乾淨淨。白玉河在這裡河崖較深,河水很急,河道卻較狹窄。從上向下看,喘急的河水碧綠如玉,兩岸都是岩石。衆人在水中嘻戲着,舒服透了這才戀戀不捨地上岸換上乾淨威武的漢軍襦衣。
華塗換完衣服,頓覺人精神、爽氣了許多。見班超也帶着小姑、寡婦痛痛快快地洗完並更衣完畢,便建議道,“大使,于闐國民已盡知漢使到來,不必再掩行蹤、扮商旅!”
“此言有理!”班超又捧着清咧的河水猛飲了幾口,才豪情滿懷地走上河崖,“于闐國乃吾根據,不需遮掩行蹤。持節並張漢軍旌旗,擺儀仗而行。吾欲讓于闐人盡知之,大漢使節、吾班超已來於闐國!”
兵曹吳彥向淳于薊稟報道,“稟報副使,是否餉食後進城?”現在已經過了餉食時間,吳彥或許是擔心進城後或有變故,故欲讓刑卒飽食後再進城。
“嘖,吾料便借廣德個膽子,也不敢公然襲擊吾使團!”淳于薊道,“擺依仗進城,至館舍後再痛食之!”
換上乾淨襦衣,瞬間便又是一身大汗,班超可不想入城時形象不堪。於是,他當先持節而行,漢使團威武雄壯地率領無數圍觀的于闐國吏民,一路向西城而來。西城周邊吏民見到一片赤紅的旌旗如火紅色的雲團突然順河而至,有人驚喜,有人驚詫,但俱自發地跪伏於路邊,躬迎大漢上國大使蒞臨于闐國!
村落中那破爛的氈房、茅屋、馬架子房,那些面黃肌瘦的赤足吏民、那一張張驚喜的臉龐,這讓漢使團衆人心裡黯然的同時,也十分驚喜。西域斷絕已經六十餘年,可於闐國吏民拳拳向漢之心,令使團衆卒熱血沸騰!
于闐國王城西城,位於崑崙山腳下的白玉河畔。一座座寺院,無數穿着伽衣的僧侶,讓人彷彿進入佛的國度。其實,統治這個綠洲的尉遲氏家族,確實來自於蔥嶺以西的身毒國(注:即今印度),因而於闐國歌舞飲譽沙漠各國,更兼脂玉名揚天下。而灰濛濛的于闐西城南邊,便是白雪皚皚的崑崙山,羣山如白雲飄浮雲天,雪峰高聳入雲(注:山脈高峰一般海拔爲六千米左右,最高達七千米以上),烏雲籠罩着冰川峽谷,宛如一片仙境。
東漢建武元年(公元25年),于闐僅有民三千三百戶,人口不到兩萬人,而舉國能戰之兵僅二千四百名(注:據《漢書·西域傳》)。建武末年,于闐國曾被當時橫行西域的“小霸王”莎車國國王賢吞併。漢明帝永平年中期,于闐將士休莫霸稱王,並起兵反抗莎車統治。後休莫霸在莎車國戰死,其侄兒廣德繼位並繼續抗爭,漢明帝永平四年(公元61年),終於打敗併兼並了莎車國,並威震西域。
沙海南道西北遠至疏勒國,東邊直到鄯善國的精絕州,共有十三國曾先後向于闐稱臣。經過國王廣德數年兼併擴張,到漢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當時的于闐國有戶二萬多,生口七萬餘,勝兵二萬五,一躍成爲沙漠南道數一數二的強國。然後,天有不測風雲。已經鎮服西域的北匈奴自然不能容忍于闐國崛起,於是呼衍獗迅速率大軍南下,兵臨于闐國王治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