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府十室九空,蕭條、冷落、淒涼!
一座座高大的宅院內,僅有從不出門的僕人或護院在廂房居住。府邸大門兩側一對西域于闐玉石做成的神獸辟邪矗,落滿灰塵,孤單寂寞。輝煌一生的竇融大人,晚景這般悽苦,令班超心裡覺得堵得慌。
可呆在竇府幾天,班超所看到的,卻是竇融大人與竇老夫人很少提起敗興之事。一對飽經滄桑的老人,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淡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在河西時,大將軍竇融門下豪傑無數,這些人都是世代忠心於竇融的忠誠死士,統歸河西大將、大將軍府府尉秋臣統領。進入雒陽後,這些戰功赫赫的河西壯士們都因老邁退陷江湖,在雒陽及周邊安家落戶。但是他們子孫中身懷絕技者,依然以進入竇府做門客爲榮,這些人現在統歸竇戈統領。
這支由門客死士組成的家兵,是一支令人恐怖的力量。
竇穆、竇勳事發後,竇融嚴禁門客拋頭露面,只能常住郊外莊苑。這支令人生畏的竇府親兵,在竇府只聽命於竇融,無法無天的竇氏子孫,無人能左右。在江湖上,他們是一道影子。但在大漢內廷,這卻是漢帝國侍中廬掌握的用於震懾漠北強人的一支強大的暗黑力量。
班超住竇府後,才知道原來這支力量的真正後臺,竟然是內廷侍中、北宮衛士令楊仁楊大人。這支力量延續了河西軍的生命,繼承了河西軍狼一樣的血性,是北軍、雍營和黎陽營的士卒們,永遠也學不來的。
在河西那個沙塵漫天、民風彪悍、弱肉強食的沙漠綠洲之地,做一隻溫順的羊,只能成爲狼的美食。竇氏興於河西彪悍之地,世代以武傳家。在竇氏的家族文化中,溫順的羊是爲人不恥的,相反,血性、堅韌、執著、忠誠和血腥、兇殘、狡猾、貪婪的狼,卻備受推崇。
這種家族基因,是在與匈奴人的長期拚殺中,在漫漫的歲月長河中慢慢形成的。
但是,一旦進入雒陽帝都,這種家族基因便與雒陽的皇權政治和風花雪月格格不入。故而,竇氏子孫多不法,讓漢明帝深惡痛絕,乾脆趕到關中、甚至河西舊地去了事。而竇融本人並不想改變他的家族基因,相反,他養竇氏血性,希望竇氏子孫能將尚武的傳統代代傳承下去。因而,他對漢明帝將諸竇趕到關中或河西,是持支持的態度。
“滅匈奴者,必竇氏也!”
班超想起光武大帝的話,他開始理解皇帝和竇融了。
竇大人的書房尋常是不允人進入的,但卻特允班超進入。書房內彷彿中軍大帳,四壁掛滿黃色的帛圖,書房正中央則是兩個巨大的沙盤。
這沙盤比左車在田舍中指導班超做的那兩個沙盤,還要精緻幾分。一張沙盤上,是漢帝國與周邊國家的形勢圖。另一張沙盤上,則是河西和西域的山川地理,高山、河流、險隘、沙漠、城邦、要塞一目瞭然,應有盡有。
竇大人常常一個人柱着杖,在沙漠前一坐一天,紋絲不動。班超便陪着他,祖孫倆悶頭對坐,各人想各人的心思。
班超對西域的山川地理太熟悉了,在五陵原的田舍中,他每日耕作和習武之餘,便是按師傅令做“功課”。而這“功課”,便是研習這些沙漠、山川、河流和各城邦。但是,這幅漢朝與周邊各國的形勢圖,在他面前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也讓他大開眼界,觸目驚心。
“祖父,孫兒問一個不該問的事。”
“說吧!”
“祖父,吾漢朝南有交趾、西南諸夷,西爲高原羌人,北有夫餘、鮮卑、烏桓、匈奴,東有大海阻隔,僅東部安逸。南、西、北三面,或燥熱或苦寒,惟大漢所居之中原爲豐饒肥美之地,羣狼環伺,天下焉能太平?”
“此即中原大國之天命,原本如此!”
竇融淡淡地說道,“今南方諸夷、西方羌人已漸服,南匈奴、東北鮮卑與赤山烏桓均已附漢,惟北匈奴馭役西域各國,爲大漢國患。中興之後,大漢國力衰微,漢欲滅北匈奴,或需數十年,或需百年,非一人一時之功也。然北匈奴既滅,中原天下果能萬年太平乎?”
未等班超回答,竇融又長嘆一聲道,“非也!無論誰居漠北苦寒之地,均會覬覦豐饒之中原。禍中原者,必漠北各國也,此乃漢人天命。”話鋒一轉,竇融又問班超道,“倘漢軍北征,當從何處出塞?”
班超在左車指導下幾年思索,早有心得,聞言便道,“祖父,漢軍當出河西,戰白山(注:天山東段漢時稱白山),據伊吾(注:即伊吾廬城,今哈密市西四堡),奪疏榆谷(注:即今巴裡坤草原)以爲河西屏障!河西固,則大漢安!”
“倘若大漢已據有白山南北,朝廷置都護,當以何地爲根據?”
“龜茲、焉耆!”
班超想都未想便指着沙盤迴答道,“漢軍如據有伊吾,當以龜茲、焉耆爲根據,請建都護,並在車師後國、前國建戊已校尉。以此爲立足,北可側擊北匈奴,遮斷天山,以爲屏障。南可威懾南道諸國,讓西域五十五國重歸大漢版圖!”
竇融聞言,點頭說道,“左車多年心血,看來沒有白費。汝已成人,且頂着大漢第一劍士名頭,他日定能爲皇上分憂,揚吾漢軍虎威!”
班超受到竇大人褒獎,心裡高興萬分,嘴上說道,“大漢尚武,世子習武成風。可惜皇上專心內政,無暇北顧矣!”
可竇大人卻未理會他的牢騷,他以枚擊地,咚咚兩聲,嚇得班超一跳。只見竇大人正色道,“汝能看清都護與戊已校尉該設何地,已經不簡單。然僅此還遠遠不夠,如皇上命一將經營西域,當以疏勒國爲落腳點,方爲長久之計!”
“疏勒?疏勒?怎麼可能……”
“勿要爭!”竇大人厲聲制止住班超的爭辯,他叮囑道,“記住即可,早晚將此想明白,汝方可爲大人!”
說完,竇融便劇烈地咳嗽起來。竇老夫人進入書房,逼着竇大人回內室躺下休息。而班超,卻一個人留在書房內,看着沙盤上的疏勒國,實在想不明白竇大人爲何會看好這麼個偏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