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建築在東西走向的高高坎坡上,用夯土與石頭壘砌而成,且是單重城(注:只有一層外城郭叫單重城)。但石城的城牆高四丈,頂寬二丈,雖不算太高但十分堅固,鷲雕營、崑崙屯兩千裡遠襲,沒有重型攻城器械,如攻擊石城必然要付出重大代價。
現在是深夜,天上烏雲籠罩。北面高聳入雲的北山(注:即天山)影影綽綽,隱藏在重重黑夜之中。而坡坎上蓊鬱的黑影重重疊疊,那是一團團樹木。石城高高的譙樓鬥檐下掛着一排白色燈籠,在寒風中搖搖晃晃。譙樓兩邊的城垛後,則密佈着晃動的火把,守城的士卒吏民正緊張地監視着城下。
“阿姊,崑崙屯歇息罷,由鷲雕營圍城!”旋耶扎羅想贖罪,便主動請命。
“不——”吳英看着城頭上那密匝匝的火把和不時走動的人影,“鷲雕營迅速歇息,明天晚上又要長途奔襲呢!”
此時的姑墨王城內就是一座空城,國王差矧忍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直呆在譙樓上煩躁不安。雖然是暗夜,光線朦朦朧朧,但他還是看得分明,于闐人援軍來了,城下僅戰馬便少說有五六千匹。
看來班超是玩真的了,他心裡不禁瑟瑟發顫,陣陣叫苦。
差矧忍扭頭向東,望眼欲穿,可東邊天地間黑乎乎的,什麼動靜也沒有。西域都尉呼衍獗此時也在龜茲國的王治延城,龜茲國王白建和王子尤里多更是西域一對強人,他不相信他們會見死不救,他現在最擔心的是龜茲、焉耆援軍在破城前趕不到西城!
城頭上的姑墨國吏民戰戰兢兢地熬過一夜,天亮後,于闐人依然按兵不動,這讓差矧忍心驚肉跳,他以爲于闐人一定還在增兵,或許是等待攻城重械輜重。這讓他的心更是懸到半空,可整個白天過去,什麼也沒發生。
當黑夜再一次降臨後,吳英與旋耶扎羅卻當機立斷,突然率兵撤圍而去。臨離開石城前,吳英下令由錦娘率崑崙屯後軍負責焚燬姑墨倉。後軍士卒們在數百座高大的糧囤、無數草垛和圍欄間一一放起火來,大火迅速連天而起,姑墨綠洲被照得亮如白晝!
望着連天被野的濃煙烈火,少年旋耶扎羅痛惜出聲,“太公,或有二百萬石稻米,夠于闐舉國兩年而食……”
“啪!”錦娘兜頭一鞭子,“混帳話,此乃呼衍獗軍糧!”
只到姑墨倉已經變成一片火海,熱浪炙烤得大倉四周根本站不住人,錦娘才率領後軍在黑暗中快速西南馳去追趕主力。
當城南火光在夜晚熊熊而起、嗆人的稻米被燒焦時的焦糊味籠罩城頭之時,差矧忍驚訝得目瞪口呆,他心痛得一屁股坐在城頭上。火光已經映紅了半邊天,他忍不住嗚嗚哽咽起來,心中將班超祖宗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在當時的西域有順口溜說,“蒲類箭弩支刀,莎車小麥姑墨稻。于闐焉耆出良駒,摸嶺的女娃腚兒翹!”
說的是在西域數十國中,蒲類國人擅做箭矢,鄯善國弩支城出良刀,莎車國、于闐國、疏勒國盛產麥子、慄谷,而姑墨國因沼澤遍地、水源充沛故而盛產優質稻米,且米做成飯香氣濃郁,產量更是遠遠高過麥子、慄谷,是西域糧中佳品。
于闐出五花馬,焉耆出龍駒,均是天下良駒。而楨中國位於蔥嶺商道要衝,胡市中有西域最大的人市,是西域奴隸買賣的中心,蔥嶺東西大量漢女、羌女和塞女被賣到各地。楨中城更有一個叫摸嶺的小地方,本身便盛產美豔的胡姬,名貫西域。
姑墨倉是姑墨國最大的國家糧倉,也是西域都尉呼衍獗建的屯糧之所。倉中儲存稻米數百萬石,巨大的堅固糧囤有百餘座,就這麼被一把火化成了灰燼。
戰戰兢兢地等到天亮後,令差矧忍難以置信的是,城外已無一兵一卒,于闐國兵早已經不知去向。差矧忍趕緊急馳到姑墨倉,可此時姑墨倉依然烈火熊熊,濃煙遮天蔽日,稻米和牛羊被燒焦的焦糊味兒令人窒息!
貴族、百官和吏民們無不心痛得嗚嗚地哭出了聲來。
呼衍獗出兵攻伐于闐國,姑墨國一般負責出糧。現在國糧被燒光了,再遇大戰,這此貴族、百官、牧主們還得吐血籌糧資軍,這讓他們能不心痛麼!
“此仇不報,枉爲男兒!”差矧忍咬牙切齒地安慰衆貴族道,“姑墨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稻米。吾要在原址重建姑墨倉,不需兩年便又稻米滿囤,吾定幫都尉將班超碎屍萬段,一雪圍城焚糧之恨!”
只到于闐人撤圍整整一天後,龜茲國援軍八千人才順着龜茲道(注:從姑墨石城至龜茲國延城之間的古商道,是絲綢之路一部分)匆匆趕到!
吳英和旋耶扎羅揮軍渡過姑墨水,馳出姑墨綠洲,又順着山腳越過尉頭城(注:即今圖木舒克市)和尉頭荒原,直超蔥嶺河(注:又叫墨水河,即今葉爾羌河),然後馬不停蹄向南疾馳!
全軍一人雙馬,自帶精料,白天除了給戰馬喂水、喂料時,士卒們順便解手或小憩一下,其餘時間幾乎都在趕路。路過無屠國的無屠置時,吳英未加停留,揮軍穿國而過。置嗇夫發泰以爲北匈奴人開始增兵,迅速派出四名驛卒穿越沙漠,向于闐國的漢使團與于闐王宮報警。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4年1月30日)陰曆73年12月16日晌午之前,吳英、旋耶扎羅提兵進入莎車國綠洲!
鷲雕營、崑崙屯半個月內奔襲三千餘里(注:漢裡),當莎車城突然出現在士卒們的視野裡時,吳英、旋耶扎羅、錦娘和士卒們都流出了激動的淚水。他們終於實現了漢使戰前就定下的錦囊妙計,此時莎車城下一片安寧,一切如漢使當初預料的一模一樣。
天黑之前,鷲雕營、崑崙屯迅速打出漢使團赤紅色戰旗,全軍在暮色中如一股奔騰的潮水奔涌到了莎車城下!
……
皮山州西皮水戈壁前線。
尉遲千與旋耶扎羅悄然帶兵出走後,輔國侯尉遲仁、大都尉休莫廣鵛垂頭喪氣,他們知道這肯定是漢大使班超的密令,否則二將根本沒有這個膽子!
石亀的萬五千莎車人被勉強擋在這裡,因攻擊皮山城不利而南下的四千餘龜茲、焉耆鐵騎也加入戰團,現在石亀近兩萬人麇集西皮水西岸。
此時鷲雕營出走,讓于闐守軍雪上加霜。尉遲仁、休莫廣鵛別無良策,只能下了死命令,拒營堅守,只至戰至最後一人!
初雍到來,石亀手握重兵便再度強襲于闐國西皮水大營。
于闐人、西夜人、拘彌人已退無可退,尉遲仁與休莫廣鵛率于闐國兩營近五千卒拒守商道南邊的南大營,西夜國國王薩莫克則率西夜國、拘彌國兵三千餘人拒守商道北邊的北營,雙方激戰數日,都付出慘重代價。
薩莫克拒守的北營曾數度被突破,都被強悍的西夜國兵用強弩和反擊,給堵了回去,形勢雖然岌岌可危,但兩座大營巋然不動。
就在危急之時,漢使夫人的信使來營中了。于闐國市尉蒲柳親自送來了夫人的命令,“大漢鄯善都尉林曾將軍已率鄯善國三千騎趕到西城,西城固若金湯。令大都尉、輔國候、西夜國王堅守西皮水,待石亀兵退之時,驅兵追擊,配合鷲雕營、崑崙屯再取莎車國!”
驅兵追擊?再取莎車國?簡直異想天開!
難道鷲巢營、崑崙屯迂迴包抄了石亀的後路?只到此時,尉遲仁與休莫廣鵛才隱隱猜出鷲雕營、崑崙屯的去向,不禁深受鼓舞。
林曾是大漢陽關、玉門關守將,威名鎮西域。連林曾都親自來了,大漢朝廷重視此戰,黎繁不是林曾對手,西城定然無虞,怪不得好大喜功的石亀攻營時遲疑不前,畏畏縮縮起來!
果然,僅僅五六天過去,這天石亀突然拔營而去。休莫廣鵛與尉遲仁大喜,趕緊按漢使夫人令,抓住戰機,揮動大軍開始追殺石亀!
……
再說石亀,兩萬大軍未能突破于闐國、西夜國、拘彌國萬餘聯軍固守的西皮水防線,正焦躁間又聞姑墨國石城被圍,于闐國大舉侵犯姑墨國,這消息讓他震驚得當着衆將的面,手中的玉耳杯脫手摔得粉碎!
他從案後起身撲到大帳中間的沙盤前,不禁越看越心驚!
班超置西城於不顧而兵出北道,這是要斷了他石亀的退路啊,這完全出乎呼衍獗戰前的全部籌劃。他有強烈預感,這一仗不太妙,形勢已經十分不妙了。於是他根本顧不上在西城下與于闐人打得難解難分的黎繁,撤軍現在是他唯一選擇!
“都尉,現在撤軍,莎車國怎麼辦?!”莎車國大都尉悉志無屠看出倉皇的石亀想撤軍,便膽顫心驚,急忙阻止。
石亀未言,初雍道,“黎繁都尉裹足於西城下,姑墨國現又被圍,吾料西城吾軍必北撤。果如此,如班超下了姑墨騰出手來,便定然會四面圍攻吾軍。因此,吾以爲亦應撤回莎車,堅守莎車城!”
“哼!堅守莎車城——”輔國候、萬騎長周鞀怒道,“秋季一戰,班超僅憑數千人便擊破莎車萬五千大軍。彼整軍數月,已今非夕比,姑墨一失,莎車便成孤城,汝如何堅守?”
衆將分成兩個陣營,周鞀的話更令石亀脖子發熱!
石亀又想起上次兵潰皮山時的一幕。現在姑墨國被圍,黎繁千里閃擊,可打了數日仍未下鷲巢、西城,這一切令石亀產生強烈感覺,于闐人背後必有高人指點,或許從頭至尾便是個騙局,班超本人根本就未離開于闐國。
想明白了,石亀便返回自己案後坐下,他虎視着莎車衆將,“勝敗乃兵家常事,況吾未敗。自古兵者因時而動,姑墨乃吾腹地,更是吾糧倉,救援姑墨便爲當務之急。傳令全軍,撤回莎車城,馳援姑墨!”
莎車衆將雖然心裡不服,但沒人敢和這個魔鬼對抗。大軍倉促拔營而去,再一次無功而返的莎車軍將士們士氣低落,一路上罵聲不絕,歪歪扭扭地踏上歸途。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一場更大的災難正等着他們!